第11章 十一回』美市

? 榷場辰時初開市,至晌午最為熱鬧。

那皮貨、珠玉、青白鹽琳琅滿目,商客往來穿梭間,漢人與胡人的吆喝聲交雜起伏,別有一番塞外風情味道。

正中間一個賣綢緞的攤子,攤前綢緞絲滑如流雲,豔豔如虹彩。比布好看的是攤主,二十一二公子顏無雙,眉間輕點一珠青蓮,身披玉白花地長袍,放言若遇有緣人,一匹布只須一文錢。中原的絲綢可是番人眼裏的金貴,一文錢那就等于不要錢,一時間吸引來姑娘們争相圍觀。

“公子這匹布怎麽賣吶?”

“嗤嗤嗤~~他不答應人。”一個個推搡着,這個低頭補妝,那個媚眼抛灑,都想要勾取攤主的注意。

一早上都審了二十多個姑娘,沒一個對得上話。屬下有點無奈地皺着眉頭:“大皇子限主上半個月內抓回蕭将軍,抓不到就不要回去見他。這樣大海撈針,主上當真确定能找到那個丫頭嚒?”

這些年梁國出了個戰王蕭孑,周邊諸國不敢輕易冒犯,那梁皇自以為功成名就,便有了享樂的念頭,漸漸看秉性嚣張的舊将不爽,有了過河拆橋之意。再加逖國賄賂梁臣,暗地裏多方挑唆,這才有了今次這一棋局。

本是件一箭雙雕、坐收漁利之事,不僅三座城池可得,還可以把勁敵弄死,結果眼睜睜讓人跑了,到手的三座城池泡湯。眼下逖國正值諸子争權之際,大皇兄慕容煙對此大發雷霆。慕容煙與慕容煜乃一母同胞,母妃都是漢人通婚的郡主,兩個人一榮皆榮、一辱皆辱,慕容煜對此也十分頭疼。

那日将各個道口阻塞,結果守了兩個晚上依舊不見人影。後來派屬下進去搜尋,卻在一處土丘旁看到新鮮的水袋與一枚少女的木簪,他猜就是有姑娘後來把他接走了。那個自私自利又詭詐絕情的蕭孑,他仗着有一張英俊的顏骨,為了活命甚麽做不出來。慕容煜長到六歲上才知道區分男女,小時候就沒少被他迷惑,不然也不會抱住他、被他往後一甩,掉進池子裏成了瘸子。

慕容煜聞言微皺起眉頭,他的眉心今日畫着一株青蓮。眉心也随他的心情而畫,倘若心情好,色彩便明豔,譬如那天溜蕭孑,額上就是一枚紅叉;倘若心情陰郁,那勾勒便陰沉,譬如此時青蓮。

慕容雨道:“這大漠遙遙,莫不是大海撈針?莫非爾等還有甚麽更好的辦法嚒?”說完繼續悠悠然搖着玉骨折扇,他最不介意就是美色被人圍觀。

“是極,是極。我師哥那人潔癖,旁人穿過的衣裳他都不愛碰,勢必要脅迫姑娘給他買。雁門關外放眼就這一個榷場,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胖子搗着光腦袋蹲在地上,這些天風餐露宿,還要頓頓挨打,那十七歲小胖臉上看起來好生幽怨。

慕容煜冷冷地觑了他一眼:“辦法是你想出來的,須得給本王看仔細了。但凡看漏一個,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他說得是手下,其實卻是那只鐵質的假手。一邊說一邊照胖子臉上蓋下去一戳,頓時打得胖子眼冒金星。

心裏把師哥恨得要生要死,但見一位紅裙子姑娘走過來,瘦瘦長長的,連忙哭喪着臉伸手一指:“這個、這個看着也像。”

慕容煜揮揮手,那姑娘當即喜滋滋地被兩名侍衛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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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正要再指一個,卻忽然見那人群中搖曳走來一道纖清的女兒嬌影,個兒并不太高,頭戴一頂小幕籬,手上揪着個看起來很重的大布袋,把身體都彎成了小柳兒。走到欄牆下看告示,筱風把她圍紗吹起,看見俏皮的小鼻子下紅紅輕咬的唇兒。

胖子遠遠看着,那才出口的聲音頓時一骨碌咽了回去——他是醒塵寺裏最過目不忘的和尚,一眼就知道當日被師哥“順走”的是這個。

連忙捂着肚子“哎唷哎唷”叫,說肚子痛,保不住要拉屎了。

“死開。”慕容煜厭惡地皺起眉頭,伸出玉白褲腿一腳把他蹬開,叫屬下帶去牆角解決。

蕪姜仰目看着告示牆,那斑駁的牆面上其實沒有任何抓蕭将軍的文書,一切都是謠言,她故意唬騙的子肅。只有一張母妃的畫像,螓首蛾眉,妩笑嫣然,八年過去,那昔年容顏在秋日塵沙下依舊美得羨煞蒼生。

許多的味道,看不見就不想念。蕪姜貪婪地凝着母妃的畫像,又忽然閉眼轉身,離開不再回頭。

她的心底因着這張畫像便不那麽緊張,時光荏苒把人面異,她和她的母妃早已經不再一模一樣。只要不是當年照顧過自己的舊宮人,大抵不會輕易被人看出端倪。便把劉海往眉尖攏密,依舊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去。

那前邊擺着個攤子,攤前圍滿了風姿百态的女人,聽見誰人在喊“綢緞不要錢”。蕪姜低頭看了眼身上褪舊的布衣,青春少女的年紀總愛美麗,腳下步子便不由衷地随了過去。

駐足在攤前,眼目把綢緞掃量。

一股清野的芳香缱绻微風拂面,慕容煜低頭看見面前多出來一名嬌俏的小姑娘。她頭上戴着幕籬,幔紗下只露出來一珠嫣紅的小唇,微抿着,執拗惹人疼。他的視線便被吸引過去,驀地想起那日黃沙飛揚下疾馳而過的嬌影,便由着她看來翻去。

蕪姜看了半天,終于看重一塊青玉色的緞子,便擡起頭問:“你這布匹當真不要錢嚒?”

哦呀~連聲兒也這般清澈,勾人咽喉深處幹渴。

慕容煜便來了興致,他把鐵手藏進攤板底下,半傾着身道:“當然要錢。但若姑娘與在下有緣,那就只須一文……只看你與我是不是有緣人耶?”

他說着把扇子挑開蕪姜的幕籬,打量她裏頭的臉面。但看她眉眼澈澈,小嘴兒櫻櫻,微皺着眉頭似乎還有些讨厭自己,便有些意猶未盡:“姑娘好像在哪裏見過?”

蕪姜低頭掏了掏荷包,心思卻不在他這裏。她是個小氣鬼,貫日裏賣羊糞的錢她都存在小金庫裏舍不得花,上午被子肅郁郁眼眸看得良心都過不去,這才咬咬牙掏了十幾個小銅板。

蕪姜數了數,想給阿耶阿娘也來一身綢緞,便問道:“倘若是有緣人,随便買幾匹都是一文嗎?”

“當然,只要你是,那麽你買一匹就是一文,買兩匹就是兩文,十匹嚒~就是十文……”慕容煜眯着狐貍眼,把他舉世無雙的美貌貼近蕪姜的臉頰。他想看她眉尖是否落有紅痣,那日黃沙漫天,他只記得她眉尖一點嫣紅。但她今天梳着密密的齊劉海,他看不見。

那纖長手指勾弄着扇柄,想要把蕪姜額前的軟發撥弄。蕪姜只覺得道不出一股魅香撲鼻,這才定睛看了慕容煜一眼。

呃,她忽然寒毛一悚。

木怔怔地眨了眨眼睛道:“公子,你看起來甚是美麗。”

慕容煜聽了心情甚好,他想,就算是這丫頭作死救了蕭孑,他也許因為她的贊美也會讓她死得很快樂。

“當然,世人皆贊我的美貌冠絕古今。不過你也很美,我們看起來好像很有緣,”慕容煜指尖磨撚着蕪姜可人的小下巴:“莫非在下有曾在哪裏見過姑娘嚒?

“噗——”蕪姜把大布袋塞進慕容煜的懷裏,像是沒聽見他末了的一句話,蹙着眉頭很為難道:“但我只夠買三匹,我只有半吊錢,剩下的還得去兌青鹽呢。你幫我看着東西可好?我買完其他的就過來選綢緞。”

慕容煜還沒答“好”,只見一股清風攜帶少女芬芳已經從身旁掠過。

太難挑了,蕪姜想。她想起喜好所有漂亮之物的妲安,決定還是暫時給子肅打扮得清樸點。

粗布攤子上的小販見客人來,問蕪姜要買多長。

“他身長八尺,你看着裁。”蕪姜低聲回答,買完布又走去更遠一點的藥材攤上。

“冰片、麝香、馬錢子,全是治骨傷的藥……還身長八尺……媽的,除了那沒情沒義的師哥沒別人!”

胖子貓着腰跟在蕪姜身後,一骨碌就不見了影子。

慕容煜眯着狐貍眼看蕪姜走過來又走過去,那嬌嬌擰擰的腰兒臀兒當真可惡,真想把她抓過來一口吃掉。

“這姑娘常來,打小有點耳背,公子既是她有緣人,不如直接追她過去。”旁邊一位賣土豆的攤主以為他悵然,好心幫着解釋。

慕容煜便彎起嘴角問:“這位大伯你知道她從哪裏來?”

老漢搖頭:“總在附近幾個部落。”

這不是廢話嚒?跑丢了蕭孑,暫時還瞞着父皇,周遭幾個部落都是逖國的附屬,只能低調找。倘若把風聲鬧大,傳回去被幾個皇兄知道,那便等于自掘墳墓。慕容煜容色陰沉下來。

眼看着蕪姜手上挂一摞藥包,肩匹一挂青布,怎生得越看越像,便冷聲問身旁侍衛:“那冬瓜呢?去把他給本王找來。”

“是。”屬下領命而去,半圈後回來,氣喘籲籲地弓着腰道:“不好了,給那小子跑了!”

“跑了?”慕容煜回頭一看,但見那夾縫裏哪裏還尋得着半個人影?再一轉頭,剛剛還在視線中的蕪姜也不知道去了哪兒,頓時氣急敗壞地羊糞一扔:“快去追,把剛才那個小妞給本王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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蕪姜一路疾騁,只覺得很遠的背後似乎有個冬瓜球在滾,頻頻回頭去看,卻又不見甚麽影子。想起榷場上那個魅香蠱惑的玉顏公子,他以為自己不記得他,其實她一看見他的狐貍眼就記了起來。猜他必然不懷好意,還怕蕭孑被他嗅到蹤跡,便一路繞啊繞,直到天黑了才回到別雁坡。

她家的院子杵在僻靜處,落日後天際昏幽,只有幾枚螢火蟲在栅欄旁稀稀點綴。看到阿耶坐在木樁上,磨着寒光閃閃的砍刀,厚重的嗓音問蕭孑:“打戰的?”

“嗯。”蕭孑半倚着矮凳,正用完好的一臂在劈着小柴火。阿娘端湯出來,先給他遞一碗,再給阿耶遞一碗。

“你欺負了我家姑娘?”阿耶磨着凜冽的刀尖,又問。

近日匈奴蠻人頻繁騷亂,頭領叫壯年們夜裏也配合騎衛隊輪流巡邏,阿耶年輕時的砍刀又派上了用場。

半天沒有聽到回話。

蕪姜怕蕭孑惹阿爹生氣,正要自己解釋,複又聽阿耶繼續道:“打了敗戰,成了叛國的逆子,那雁門關鎮兵重重,今後回不去故土。年輕人,你在漢地的老家可曾遺有家室?”

蕪姜口中的話便又骨碌咽了回去,暗暗支着耳朵等待他的回答。

“只身一人,不曾有過任何妻室。我的命是她撿的。”

“咻——”

阿耶終于把砍刀插回了刀鞘,厚碩的身軀從矮凳上站起來。依然對蕭孑疏冷着,但眉眼間到底有了暖意:“那就留在這裏。我的女兒既然把你帶回族中,今後她就是你的人,你要為她的生息而負責。肋骨傷了便不要太用力,小心落下病根。”

蕭孑應了聲:“是。”他看起來好像并不擅長與人打交道,卻也在盡力克制着那與生俱來的冷淡。

蕪姜便悄悄掖了掖嘴角,這一趟總算跑得沒那麽冤。

“咳。”輕咳了聲嗓子,從馬鞍上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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