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回』鬼戎

? 阿娘聽見動靜回頭看,看見是姑娘回來,兩系魚尾紋便勾起慈愛。連忙放下碗走過來,問去了哪兒,說正準備叫你阿耶喝口湯出去找你。

“娘。”蕪姜甜甜地叫了聲娘,看見蕭孑鳳眸瞥過來,複又低頭劈柴火。她猜他一定是怕被自己戳穿,說使喚他們的女兒去做事。他看起來有些忌諱厚壯的阿耶。這讓她心裏有點兒小得意,又或者想要将他唬一唬,便撅着嘴兒道:“一條惡狼追着我去榷場,結果路上又遇到一只鬼狐貍,快要把我累死了!”

阿耶果然看子肅了:“瑈嫰的嬌妻不是用來跑腿的,是用來捧在手心裏疼寵。既然是條狼,想要什麽那就用男人的利爪去捕獲。”

郝邬族的男人都寵妻護犢,阿耶已然将子肅當做未來的女婿說教。

“是。”蕪姜看到蕭孑看過來,瞳孔裏映射“溫柔”的冷光。

一定恨不得把自己脖子扭斷。

但是看在他今天幫阿耶劈柴的份上,那就放他一馬好了。蕪姜牽着馬走去馬廄:“阿耶莫怪他,他才說服不了我跑腿呢!上回買的青鹽灑了,我趕今天不下雨又去一趟。”

說着把馬鞍上的東西解下來,送了阿耶一根新腰帶,阿娘的是個新簪子,蕪姜用自己養的兔毛皮換回來。

就是沒有某人的。

蕭孑手上動作不停,但見他薄唇微抿、顏骨冷峻,蕪姜就猜他正在支着耳朵聽。

回帳包用飯,青稞面裏有阿娘埋的荷包蛋,她才用筷子挑了挑,蕭孑果然拄着長棍進來了。清偉身型散發着冷冽勢場,坐在蕪姜身邊:“我的呢?”

入夜涼風從門外吹來做客,将他寬大的衣擺吹得簌簌舞動。

蕪姜低頭一看,發現他不知何時已把長褲穿上……真是可惡吶,就會趁着阿耶阿娘不在時對她耍流氓。

蕪姜說:“那天那個人在榷場上指認我,差點兒就被他逮住了。他是誰?你惹了他什麽,要被他窮追不舍成這樣?”

那天那個人?蕭孑凝着蕪姜微微輕顫的眼睫兒,默了一默,才明白說的是慕容煜。

慕容煜的母妃是梁國公主的家奴,被梁皇封了個郡主遠嫁北方逖國。五歲時随逖國主入中原,梁公主見他美貌,把他留在中原住了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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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家夥幼時男女不分,自在醒塵寺裏看見了蕭孑,便整日個纏着他“哥哥哥哥”叫不停。那日從後面抱住蕭孑想要親,被蕭孑一用力甩去了池子裏,這些年便對他咬牙切齒不忘,甚麽事都專與他作對。

不由蹙起眉宇,冷言道:“是個瘸子,我欠他一條腿。你這樣回來,可有被他嗅出什麽風聲嚒?”

“沒有。”蕪姜低頭吹着面湯的熱氣,很顯然對他的回答不滿意。

一路騎馬把玉佩晃出來,這會兒潤光幽幽地吊在胸口上,他睇一眼,怎麽看的方向竟不對,發現她其實不止一個小梨兒大,那曲線起伏得竟也有豐腴的雛形。

蕭孑有些懊惱自己的走心,但既然說實話不肯信那只好繼續騙了,便勾着嘴角道:“是個貴族家的公子,你身上那條玉是他随身的寶貝,被我偷去,原預備當做回大梁的盤纏。”

蕪姜低頭看,早先其實也甚奇怪,一個衣裳殘破的奴隸,怎麽會有這樣質地的寶貝,這會兒倒是說得通了。

但見蕭孑眼底一抹熾光,像恨不得把玉佩吞回去——這也是她預備做為盤纏的呢,便小心往領口一藏,将面前的布袋推過去:“吶,這些都是給你買的……不穿褲子的無賴,下次再撒謊搪塞我要你好看。”

蕭孑把布袋打開,壘成一摞的幾包藥材,底下是一塊素白的裏布與兩塊靛青的粗布,不由凝了蕪姜一眼。

她抿着珠珠的小紅唇,小臉蛋被面湯的蒸汽熏得粉撲撲的……這會兒看起來倒不那麽可惡了。

傻傻的可愛。

蕭孑便抓了袋子站起來,居高臨下道:“化了多少銀子記在我帳上,日後我統共還你。”說着把長棍一支,晃着肩膀便往門外走。

——能還得起才怪,她根本就不準備讓他有機會賺到銀子。

——但他其實也根本就沒想還。

那油燈昏黃朦胧,兩個人隔着半舊木門相看一眼,他一個轉身,她一個低頭,又互相不理睬。

阿耶阿娘在栅欄旁看,不由對視好笑。

阿娘嗔阿爹:“我說姑娘制小夥有一套吧,這才剛開始吶,看日後多少服服帖帖。”

阿耶紮着木拐,依舊少許愁容散不開:“好是好,就是對拓烈小子交代不了,怕是小兩個要翻臉成仇家。”

阿娘拍他肩上飛蛾:“你盡管怪我們姑娘,可知妲安郡主來找過她嚒?頭人認定了拓烈接班,又怎麽會讓他輕而易舉娶別的女人?姜兒這孩子嘴上不說,心底裏卻是好強的,你就由着她去吧。”

曉得夫妻倆清貧身微,無力為姑娘争取甚麽。阿耶嘆了口氣,便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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蕪姜暗地裏和阿娘解釋,說自己沒有被蕭孑那樣“欺負”,但每次阿娘只是彎着眉毛兒笑。蕪姜也不曉得阿娘信了沒信,但是阿耶對蕭孑的态度卻漸漸暖和了起來。阿耶給蕭孑找了個接骨的大夫,許是戰場上厮殺的男子自愈能力都強,不幾天蕭孑右膝的淤腫很快就褪下去,可以拄着拐杖順暢走路了。

蕪姜便逼着蕭孑每日跟着自己去放羊。

別雁坡是大漠裏一片肥沃的草場,秋天草地漸漸枯黃,羊兒也閑了,人也閑。

逖國與梁國一直僵持,沒有蕭将軍到底叛沒叛國的确切消息,仗也不知道打不打。北邊的匈奴人一到秋冬就猖獗,附近幾個部落都開始自我防衛,郝邬族首領見附庸的兩個大國都無靠,只得叫各家各戶捐資削箭也籌備起來。蕪姜因為家裏窮,阿耶腰又不好,便利用放羊的光景戳長繩。

一百只羊是蕪姜家的全部財産,蕪姜叫蕭孑看好羊,但只要阿耶阿娘不在,蕭孑就不肯好好聽她。每日只枕着他的拐杖,清岧岧的身影躺在草地上沉思。只有當不遠處傳來“霍霍”的操練聲,那雙冷長的鳳眸裏才會聚起光。

傍晚大漠蒼茫的天際下,幾百個人的騎兵衛隊發出嘹亮的口號,那是拓烈在訓練着他的兵馬。

妲安的阿爸給青年們配了統一的騎裝,拓烈的是一套更威風的铠甲,那刺亮金屬将他八尺餘的身高襯托得寬偉挺拔,使他看上去帥氣得像變了個人。他操練得很認真,每一回都吸引着少女們圍在邊上看。

聽鄰居小毛頭說,拓烈那天下午回去後頭一回沾了酒,卸了才修好的屋頂,酩酊大醉地縱馬闖進大漠的深處。是妲安郡主叫侍衛帶着人,把他滿身斑駁地從狼群裏救了回來。那之後拓烈就再也沒有進過蕪姜的院子。

妲安後來也沒有和蕪姜再面對面的遇見過,每次都能很巧妙的避開尴尬。她經常去找拓烈,還叫女仆們馱着粥水去操練場探班,青年們都很歡迎她。聽說妲安的阿爸也常常找拓烈過去議事,然後留他在帳包裏一起用飯。

族裏的人們漸漸都知道蕪姜因為一個漢人的戰俘不要了拓烈,但是也沒有怪她,只是覺得惋惜。大家其實也都看出來,首領準備把拓烈招為女婿,再沒有比是個孤兒的拓烈更好的接班人了。但是因着拓烈的關系,不得不漸漸疏遠了蕪姜。

每一次蕪姜趕着羊群,和蕭孑一前一後地從操練場走過,大家的眼神便盯着她和蕭孑看,看清隽的蕭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看她的身段兒是否在男人的努力下豐腴出形狀。只有拓烈目不斜視,壯碩的身影背對着蕪姜,看不清面上陰影。

蕪姜依舊和大家打招呼,心裏其實有點兒小難過,她同時失去了兩個最重要的好朋友。但是後來想想又覺得這樣也挺好,拓烈哪兒也不想去,他的志向只維系在郝邬族,而妲安的願望也只是做個尊貴的首領夫人,他們在一起,一定會好好地守護着族人壯大。

蕪姜也會感到很無聊,然後便去看蕭孑,他不說話的時候薄唇習慣輕抿着,鼻梁英挺,使他眼底的光影總是一幕幽幽。她每次看他的顏,都覺得想要探知他更多,卻又想不出來原因。但他的目光只聚在不遠處那邊的操練場上。

蕪姜猜他一定想起來曾經戰場上的輝煌,然後對比現在的消寂與落沒……這感覺應該像殺豬,殺過人的應該也和殺豬一樣有心瘾,但一聽到打戰操練的聲音就骨頭裏癢癢。

每當這時候蕪姜就會抽他一鞭子:“喂,梁狗,你看起來很喜歡打戰嗎?你幾歲上的戰場,可有在軍營裏混什麽官職?”

蕭孑一定會很用力地揪住她的鞭尾,然後瞪着冷長的鳳眸看過來。

他自然知道這小妞想聽的是什麽話,便把時間往後延,佯作郁郁寡歡道:“十五,小參軍一個,賺的還不如你賣羊糞多。”

蕪姜果然聽得小竊喜,呀,她就是喜歡看他落魄到底底,然後他便無處可去,就非她不可。她還要把他一切企圖跑掉的銳氣都磨平。

蕪姜說:“我猜也是,不然那惡将蕭孑叛國,為什麽單把你撇下。不過就算你想跟去也沒辦法,你看起來這樣狼狽,他未必肯再收留你。你現在的命也是我的,去到哪兒我阿耶都會把你攆回來。”

蕭孑枕着腦袋不應。

今次逖國無故挑戰,到了邊塞卻又派七皇子主動求和。他帶兵前去談判,五千舊部連同自己糊裏糊塗全盤昏厥,醒來就被抓了俘虜。那個只以美色為榮的慕容煜可沒有這樣謀略,這其中來龍去脈一定有甚麽他不知道的貓膩。

但是這丫頭整日個寸步不離地黏着他,她的馬兒也不聽他的話,四周的族人亦對他冷漠芥蒂,讓他根本甚麽消息都打探不出來。

頭枕着草地,也不曉得是否風聲劇烈,怎生得隐隐只覺地心在震動。微阖起鳳眸望遠處眺,但見那西北面濃濃塵土飛揚,天空中大雁烏壓壓一片往這邊疾飛。

蕭孑不由皺起眉頭,看着不遠處操練的拓烈道:“你們郝邬族就這麽些個支零散碎的騎兵衛嚒?”

蕪姜正想旁側敲擊他,探探他是否見過那個狗皇帝泡制的燕姬人幹,見他眉宇凝重,不由跟着站起來看。

“你可別小瞧他們,這些都是我們族裏最精悍的青年!”嘴上犟硬,卻見那遙遙處黑雲壓罩,有鳥兒驚惶撲騰。“咕呱——”蒼鷹在天際下發出凄澀的長啼,像要把什麽噩耗往這邊帶來。

不自禁攥住蕭孑的袖角:“子肅,你都看見了什麽?”

哼,這會兒肯叫他子肅了。

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依賴過的感覺,蕭孑冷蔑地睨了眼蕪姜拽在袖子上的小手,心底怎生又冒出那麽點兒可惡的小暖暖——

“有一只匈奴人的散隊正在往這邊過來,約莫千餘人,不想你那小情郎死的話,就去勸他們快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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