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解語花(五)

原青瀾拉斷了弓弦, 但他毫無愧色。

“牛筋朽化, 比起鹿筋差遠了,不過爾爾。”

他拿着斷掉的弓還一本正經的評價。

程仙看着這才到手的“神弓”就這麽斷了,那邊的原淩聞聲走了過來。看着斷掉的弓,向來含笑的眼睛也鋒銳起來,

“七弟就算臂力驚人,可這是何意?”

大半個月前兩人在碧波湖偶遇,原淩被丢下水, 雖然當初并未計較,但并不代表他就能容忍這個性子陰郁的七弟,一而再再而三的讓他難堪。

原青瀾擡眼, 看着原淩的目光滿含警告:“拿再好的弓也該記着,不是你的獵物不要肖想,何況這把弓, 不是好弓。”

“是麽。”原淩眼中一絲冷笑, 繼而問:“秋祭馬上到了,怎麽都是咱們幾個兄弟挑弓選馬,咱們的太子殿下去哪兒了?該不會還在東宮讀聖賢書, 學治國之道吧,那可不行, 秋祭要比騎射。”

兩人間的氣氛頓時拔劍弩張,九殿下原朗趕緊過去當和事佬,

“今年秋祭父皇很看重,西北瘟疫, 正要借此求告神明庇佑。何況父皇龍體安康,雖然讓咱們祭求狩獵奪得名次,但今年也不一定就讓太子殿下代他授禮,父皇親自上香也說不定。”

原淩看一眼原青瀾,意有所指,“既然弓斷了,我自然要再尋。秋祭狩獵是父皇準備的,那我自然是全力以赴。就比如靈表妹,她這大半月一直跟着國師學琴,日日勤勉。可見大哥是太子,更要做表率。”

原淩說完就跟着原朗去選馬了。原青瀾目光陰沉不知在想什麽。

程仙看他這樣子,心裏一陣惱火。她好不容易才把關鍵道具“神弓”要到手,這猝不及防被他給折了。看這兩人間的架勢,可別結下梁子暗潮洶湧。

這把弓斷了,萬一原淩還有別的弓再射他一箭,那可真讓人頭大。

“他送你的弓斷了,你就這般心疼?”

原青瀾看程仙一臉惱火,心裏也更是莫名的火氣蹭蹭上漲,他哪裏知道程仙氣的根本不是這個。

“好好的,你做什麽使那大勁兒啊。”程仙沒好氣抱怨一句。

“使勁?”原青瀾忽然一把捉住程仙的手攥在手心,微微用力,程仙眉頭皺起來,他才放開她,“這才是使勁。”

程仙揉着微麻的手腕趕緊離他幾步遠。有病啊,這反派是真有病。

看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程仙再也不信他是面相上這樣無害了,那些傷害已經造成,就是不知道他心理扭曲到哪個程度,還有沒有得治。

“七哥,你別打靈姐姐了。你把她手都掐紅了。”原寶适時來勸阻,又跟過去查看程仙的手。

打?掐?原青瀾一肚子火沒處發,就要擡手拍原寶的頭,結果卻聽到原寶煞有介事地喊:“七哥,靈姐姐的手都腫了,你真狠心!”

“讓我看看。”一下過去重又拉起程仙的手。

之前的惱火也不見了,不經意都變作了緊張。

程仙又被抓住趕緊要把手抽回來,再看原青瀾這轉變的态度,還有原寶一臉緊張賊兮兮的表情,忽然有絲詭異爬上心頭,這兩個,根本就是一大一小兩個戲精吧。

“這得上藥。”原青瀾拉住她不放,臉上一派嚴肅正經。

什麽?程仙以為她聽錯了,看着她手腕上那點已經消散的微紅,不知道要上什麽藥。

“七哥,靈姐姐,咱們去那邊吧。”原寶立刻指着馬場北邊的圍欄,那裏是個小草坡。

三個人坐在圍欄邊上,程仙坐在中間,原寶擠在她身旁,一直問她最近都在做什麽,然後和她說自己每天上書房多麽沒意思。

“唉,我和……我去神廟找過你,國師大人不讓進去。”這邊原寶唉聲嘆氣,和他一起去的還有七哥,但七哥說他只是去神廟拿東西,不是看靈姐姐的。

那邊,原青瀾握住她的手真的在輕輕按揉,程仙被他倆擠在中間,感覺有些動彈不得。

“最近一直在練琴啊,飯吃不好覺睡不好,舅舅還……啊!”

程仙扭頭,原青瀾本來硬要說手得上藥,但他揉了半天就是不上,不上也就算了,冷不防又捏!

原青瀾捏着她手腕上的玉扣,那玉扣被國師系了個死結,程仙覺得他是想把五色絲線扯斷。她不能再容忍原青瀾發神經,拼命把手抽出來藏到身後。

“你這個哪兒來的?”原青瀾毫無捏她的自覺,随意的詢問。

“燕四哥給我求的平安符。”

“是嗎。”原青瀾站起身,“他對你還真是好呢。”

又是這樣陰陽怪氣,男主,以及男主陣營裏的原淩,他簡直帶着莫名其妙的敵意。

程仙也起身,有些憂慮,試着問他:“殿下,秋祭每年都有,意在向上天祈求風調雨順,谷物豐收。往年皇上和太子都去,求第一炷香,為的也是百姓。其實這狩獵是旨在将打的獵物敬獻個神明啊,拔頭籌很厲害嗎?殿下想拿第一嗎?”

程仙這麽問,是知道原青瀾肯定不會去掙第一,但是他卻會想辦法确保太子拿到第一,狩獵中他要拼命防住原淩。程仙怕他受傷受責罰從而心理扭曲要黑化。

原青瀾停住腳,似乎認真考慮一下,才道:

“往年上第一炷香的人,國師會跟随在側,并誦經賜福。今年換成你,你到時候可會誦經賜福嗎?”

想起國師,程仙頓時搖搖頭,“舅舅沒教我怎麽誦經,那應該就不必吧。”

九月十五,城外東山。

一年一度的秋祭開始了,正是豐收時節,滿城百姓端着碩果在山腳祭拜巫神賜福,祈求來年豐收,官員休沐三日,全部都跟随永嘉皇帝往東山祭神。

大夏國各地都建有神廟,民間信仰濃厚,每年國庫有近一半都用來修建神廟,但卻也無人上表以示不滿,實則是因為國師的預測次次靈驗。

這種祭祀年年都有,要不是永嘉皇帝近幾年實在精力有限,每年春夏秋冬都會祭神,更不用說祭天,祭祖這樣必不可少的儀式。

浩浩蕩蕩的皇家隊伍走在最前列,國師的白馬香車緊随禦攆,再往後旌旗陣陣飄揚,王公大臣緊随其後。祭祀要用的豬馬牛羊各種豐收谷物以及美酒佳肴,全都排着長龍擡上山。

東山是綏陽城裏最高的一座山,樹木蔥郁,崖石奇絕,每年秋祭都是選在這裏。

辰時一刻,衆人到達目的地。

程仙今日穿的尤其隆重,這種隆重不止她一個。

她和國師的衣服都是由祭禮特制的,白色為底,拽地裙擺上用銀線繡了無數祥雲和經文字符,光影落在上面的時候,像無邊的月色起伏,冷清中讓人不可接近。

長發全都散下來,用一條細細的五彩花紋額飾固定住,白與黑的極致。國師牽着她下車,一路走過長階,最後到達祭壇。

登高望遠,山下百姓虔誠跪拜,而山上,皇室儀仗貴族車馬密密麻麻,但最後能到達祭壇邊的只有皇上以及衆皇子。

程仙站在檀香袅袅的祭壇下,經過這些日子的練習,她已經将這種冷清超脫的儀态練到極致,一路目不斜視,神情淡漠悲憫,每走一步,都像是最虔誠無垢的神女。

祭禮未開始前,只有永嘉皇帝來了祭壇下,其餘皇子都在長階下的山腰,等待即将開始的狩獵。

狩獵時長半個時辰,辰時三刻,號角吹起來,準備入場。

“二皇子的弓斷了!”侍者趕緊來禀告皇上。

緊随而來的原淩已經換上利落的騎裝,手裏握把斷弓,一臉懊惱,

“父皇,兒臣這把弓前幾日剛做的,這還沒開始居然又斷了。”

程仙站在祭壇下,對這小小的變故也感到驚訝。之前他的那把弓給她了,後來被原青瀾拉斷,這他剛換了把弓,臨狩獵前又斷了,這還怎麽入場。

她身形不動,小幅度偏頭往長階下找原青瀾的影子,看了一圈沒有,一回頭,原青瀾竟就在祭壇下面不遠處,正緊緊盯住她。

他騎在馬上,一身紅衣張揚,手裏拿着一張弓,正準備入場,但他此刻正目光幽深的看着程仙,兩人視線相接,他也沒有要收回意思。

像這種祭祀的場合都肅穆莊嚴,皇室祭祀,只有皇上皇子有資格來參加,在場唯一的女性就是程仙這個有特別意義的存在。這個場合裏,她不是一個小姑娘,也不是國師的外甥女,更不是什麽靈仙公主,而是作為聖潔無垢侍奉神明的使者。

縱然原青瀾就這麽毫不掩飾直白地看着她,她也不能有一點大的動作表情,就那麽一臉冷淡的回視。

現在原淩的弓斷了,但今日秋祭燕扶游沒有趕回來,程仙頓時放心不少。

卻在這時,一直站在程仙身旁的國師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張弓,遞給原淩,面無表情地道:

“狩獵就要開始了,二皇子盡快。”

“多謝國師。”原淩上前接過那張弓。

程仙一下扭頭去看國師,卻見他一臉冷漠的站在身旁,跟雕像似的。她十分納悶,原書裏面這一段,是原淩的弓斷了,燕扶游給了他一把新得的神弓。

可現在,原淩之前在燕扶游府上拿的弓被原青瀾折斷了,現在國師又給他一把。

前方狩獵開始,程仙也是一臉冷淡的站在祭壇下,她內心沒有那麽淡定,而是在想有關秋祭這一部分的內容。

書裏的情節是原淩奪得魁首最後登上祭壇上第一炷香,原青瀾重傷,被急忙擡回宮,後面似乎還發生了什麽事,與男主燕扶游有關,可現在燕扶游不在,程仙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半個時辰雖然不長,但對于祭前狩獵排個名次還是夠了,山腰中圍起來的密林中馬蹄奔騰,偶爾還有獵物長鳴的聲音……

很快就到了規定時間,下面計算的使者匆忙來報:

“密林中有人受了傷,好像是七皇子。”

“什麽?”程仙驚訝失聲。

長階下的王公大臣們也是議論紛紛,這時辰到了,還沒有人出來,永嘉皇帝眉頭緊皺,着人盡快将比賽的皇子們找出來。

程仙一直盯着山腰那裏的圍欄口,燕扶游這次沒有來,為什麽他還是受傷了。重傷……程仙簡直無法想象原青瀾傷的被擡回去。

又小半個時辰過去,山腰下馬蹄奔騰,皇子們一個個出來,随行侍衛們将各個皇子打的獵物分開排名。

最後一個紅衣身影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看過去。

原青瀾趴在馬上,臉色蒼白,他的後背和前面肩膀都中了一箭,但是箭尾已被折斷,只能看見紅衣裳深了一片的血漬。

這時,掌儀司那邊排名出來,上前禀告永嘉帝,

“七皇子半個時辰獵281只,排首位。”

滿山嘩然。

衆人目光往先出來的太子殿下和二殿下看去,他們神色各異,太子驚訝多過關切,二殿下一臉陰郁。而趴在馬上的原青瀾不讓別人攙扶,自己下來,在衆人的目光中往祭壇下的長階上去。

長階上的永嘉皇帝也是一臉震驚,看着那個目光堅韌走過來的兒子,神色變了幾變,最終,宣布道:

“七皇子經此奪得魁首,順應天命,當為此次秋祭奉神之首。”

“兒臣遵旨。”

那一路血跡蔓延,滴在長長的石階上,像是開出一朵朵花,他身形平穩,腳步堅定,雖然走得慢,但最終走到了祭壇前。

所有人都神色虔誠,等待第一注香敬奉,程仙從國師手裏接過點燃的香給他,看見原青瀾的手微微輕顫。接下來他還要朝四個方位跪拜,其餘人跟着他做禮。首祭才算完成。

他朝東方下拜,正跪在程仙面前,程仙看他那被血浸染的紅衣已經發暗,忽然伸手扶了他一把。她搭在他左手臂上,能感覺到他身形微顫,若果不是她離這麽近,根本看不出來他有何異樣。接下來的幾個儀式,程仙便這樣不合規矩的扶着他做完。

首祭完成,接下來就是群臣祭拜,等到所有儀式完成,才奏禮樂,繼而分食早就準備好的美酒佳肴。

群臣禮畢,太樂署将早就準備好的樂器搬上來,一百八十樂生和程仙合奏,要完成一段祭祀舞樂。

樂生将鳳首箜篌搬上來,只等她起弦,舞樂開始。練了一個多月早就爛熟于心,程仙坐在箜篌旁,調好姿勢,撥開第一個音符。

可她心裏卻總有什麽不太好的預感,現在的所走劇情已經和書中有很大偏差,首祭居然變成原青瀾,尤其男主沒來,這場秋祭還應該有部分男主的劇情。

她手下不停,莊嚴的樂音流淌,腦中思緒糾結,根本沒注意臺上已經開始騷亂,直到一聲尖叫,高臺最邊起舞的樂生掉了下去,一陣陣嘶吼從林中傳來,滿山混亂。

“保護皇上!”混亂中國師喊了一聲。

可還有樂生在起舞,程仙雖然沒停,但她已經看見方才山腰的密林中,成群猛獸沖出栅欄往山頂來了,坐在外圍的官員肝膽俱裂急忙往祭壇邊上擠。

程仙頓時慌了,這段劇情與她有關,她就差一點被猛虎吞食,最後混亂中燕扶游一箭射中那只猛虎。可是,燕扶游呢?男主根本不在!

祭壇下的高臺上一片混亂,起舞的樂生開始逃竄,皇上本來就發了福行動緩慢,再加上這種祭祀,沒有近侍跟在身側,國師只好緊緊拉住他,以防不測。

這次祭祀擡了那麽多雞鴨魚肉豬馬牛羊來山上,現在那些食物都供奉在祭臺上,香氣四散。這下好了,林中猛獸逐味而來。

程仙慌亂中只覺這放了肉的祭壇十分危險,林中猛獸饑餓尋找食物,她趕緊退幾步想從人堆裏往外擠,可是慌成一片的山頂上,人人都往祭壇邊上擠。

她奮力擠出幾步,幾個力壯的青年沖過來,猝不及防,程仙被擠到高臺邊上,和之前的樂生一樣,一腳踩個空。

“靈光!”混亂裏,高臺邊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

這熟悉的聲音,程仙驚魂未定,喊了一聲,“殿下。”

可是這不上不下的姿勢,原青瀾本身就受傷了,他趴在高臺邊奮力将程仙拉了上來。

一陣嘶吼傳來,衆人逃竄,原青瀾一把将程仙按在懷裏,抱着她滾了一圈。

“快把肉丢下去!快點!”國師大聲指揮,帶頭将祭臺上的貢品往下丢。然後吩咐:“先把祭品丢下去,然後準備弓箭!”

離得近的這才慌忙把大盆牛羊往高臺下丢。

可是這慌亂尖叫裏,程仙感覺脖子臉都是濕黏黏的血,原青瀾抱着她倒在地上,他除了中了兩箭,剛剛跳上來的猛虎一抓過來,他将她按在懷裏的瞬間,後背鮮血迸濺。

“原青瀾!”程仙驚慌大喊,可是她身上的血越來越多。

她顫着手去摸,滿手濕濡,原青瀾已經沒有了擡手的力氣,“殿下……”

“別怕。”越來越微弱的聲音,原青瀾趴在她身上,最終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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