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解語花(六)
祭壇四周一團混亂, 大家聽國師之言趕緊把祭臺上的肉往臺下丢, 終于争取了片刻喘息,先前狩獵時的弓.弩都還在,趁着猛獸争搶食物的間隙,箭失如疾雨急射而下。
衆人這才松了一口氣,紛紛詢問皇上安好。
祭臺一角,程仙抓着原青瀾的胳膊,“殿下, 殿下……”
沒有回應。
耳邊的嘈雜混亂也抵不上心底的驚慌,原青瀾沒動靜了,眼睛緊閉, 蒼白的臉上還沾了血珠,他身上的血蔓延到程仙脖頸裏,一片溫熱。
“原青瀾, 你可不能……”
要是他就這樣死了, 程仙顫着指尖去試他的鼻息,可是這樣緊張的情形下,她竟沒感覺到!
“殿下!”一瞬間, 不知所措的空茫襲來,程仙驚叫一聲。
這動靜終于驚動祭壇邊上圍着皇上的人。
“七殿下受傷了!快, 快!”
長階下的猛獸被射死,滿地橫屍血腥,祭品到處都是。東山密林幽深,因着一場狩獵驚動了林中野獸, 現在傷亡不計,趕緊趁此下山。
儀仗車馬都停在山下,随行侍者匆匆趕上來,攙着皇上下山,幾個護衛上前将倒在程仙身上的原青瀾擡起來,還有受了傷的也都趕緊離開。
程仙從地上起身,下意識要跟上原青瀾的車駕。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聲音淡漠卻不容拒絕:“跟我回去。”
“舅舅。”程仙轉身,恍惚的喊了一聲,國師牽起她往山下的白馬香車上去。
和來時浩浩蕩蕩的儀仗不同,回城的時候匆匆忙忙。皇上受了驚頭痛發作,最前方的禦攆上,太醫正在試着針灸。
國師的白馬香車沒有跟上去,而是走在隊伍最後面。程仙趴在窗邊,掀開簾子伸頭去找原青瀾的車駕,可是行速匆忙,他之前被擡上車,現在也找不着是哪一駕了。
“把臉擦擦。”
車內,國師拿一塊絹帕給程仙。
“舅舅,”程仙接過絹帕,擦一下,滿眼是刺目的紅,“殿下他……他有沒有事?”
現在程仙稍微緩和過來,知道原青瀾是受了重傷,并非沒有氣息了。
國師側身,将絹帕從程仙手裏拿過來,然後将她側臉上的血跡擦幹淨,皺了皺眉,
“你今日太過失态了。”
程仙也知道她今日行事早已經違背了祭祀規矩,先前首祭那時候她一直扶着原青瀾做儀式,聽聞他受了傷,也是失聲驚叫。皇家祭典并非兒戲,每一步該做什麽事都有一套嚴格不容更改的規矩。
“舅舅,今日确實是我不對。”她先認了錯。随後眼中滿是擔憂,“七殿下受的箭傷雖與我無關,可是猛獸來襲之時,他後背的抓傷卻是因為我。他又救了我一命。”
“本不必如此。”國師神色平淡,繼而道:“你手上有驅獸粉,安全無虞。”
“什麽?”程仙低頭去看手,國師道:“燕四公子為你求的平安扣,是南疆族長親自做的,用特制的藥材泡過,可防蟲獸近身。”
程仙盯着手腕上那條被國師打了死結的五色絲縧,還有那個閃着月華光輝的玉扣,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她不知這平安玉扣是否真的有去除蟲獸的功效,關鍵是這麽奇葩的巧合關聯,竟真的存在啊。
書中她在秋祭上遇險,是男主一箭射死了猛虎,而現在,男主不在這裏,然後他送的平安扣就真的能保平安。
“所以七殿下救你本就多此一舉。”國師仍是不鹹不淡的說一句。
“舅舅!”
程仙有些不能理解國師這麽冷漠,就算她不用人救也可以化險為夷,可是在那樣緊急的情況下,她也不知道平安扣能驅蟲獸,原青瀾更不知道。人人逃命的檔口,他卻是用身體幫她擋過傷害,這不是假的。
“七殿下本身就受了傷,還在那種情況下救我,這份好意我不能不領情,從前,他在留仙城将無家可歸的我撿回去,現在他又因救我而傷重,這樣的救命之恩,舅舅怎可說是多此一舉呢?”
面對程仙的質問,國師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什麽,片刻之後,他道:“第一次救命之恩,我已經幫你還上了,這一次,就再找機會還回去。”
程仙不知道國師是這樣看待原青瀾的,那次皇上壽辰,國師在衆人的目光中,沒有說所謂的“天意”,那便是為原青瀾解除了永嘉皇帝和某些臣子的懷疑。
略一思索,約莫原青瀾住在神廟那十五年,與國師相處很不愉快。
“舅舅,你為何這樣讨厭七殿下?”
“非也。”國師端坐在桌前,喝一杯茶,“我是順應天命,這芸芸衆生,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與我何幹。”
“所以這才是作為國師,對任何事都只是冷眼旁觀嗎?”
程仙尤其不能理解,國師他不僅長相俊美,氣質冷漠,尤其才二十五六的樣子,怎麽就這麽無欲無求。
國師淡淡地道:“你還小,窺不破。”
程仙不想理他了,這麽超然物外,怎麽不把那一頭濃密的烏發都剃幹淨了,做個禿驢比較好。
一路回了臨風閣。
朔雪和藍莺趕緊上前,帶程仙去沐浴,換去一身髒衣裙。
程仙趴在浴池邊上,心裏憂慮原青瀾的情況,雖說國師對一切都看淡,并說此次救命之恩他日會還回去。
可于她而言,原青瀾不僅是她的任務對象,他這次救她,那滿身的血,确實讓她心存內疚。她的任務是救反派一命,防止他黑化。
現在她還沒完成,反倒是原青瀾救了她。
她沐浴完要進宮,結果朔雪和藍莺攔住了她。
朔雪道:“公主,殿下既然受傷,此刻回宮正是太醫診治,人多反而不好,你不若改日進宮。”
“對啊公主,您今日去東山,一路勞頓,就別再操勞了,早些歇息吧。”藍莺在鋪床,也是勸她。
程仙看着外面天色已晚,想了想便不再堅持,決定等明日一早再進宮去看原青瀾的情況。
翌日清晨,程仙早早起來。
推開臨風閣二樓的窗,綠柳蒼翠欲滴,湖泊上陣陣漣漪,外面在下小雨。
她在房中找到傘,下樓,準備入宮。
朔雪和藍莺剛剛從前面神廟那邊過來,雖撐着傘,身上也淋濕了,但她們手中皆抱着一摞經卷,對她道:
“國師大人吩咐,公主雨天不宜出門,當平心靜氣在閣內抄寫經卷,不憂思不妄念,直到抄完。國師讓奴婢轉告公主,七殿下一切安好,公主無需憂心。”
“什麽?”程仙難以置信。
可是臨風閣的大門緊閉,門口有幾個侍衛把守,她過去問了問,顯然都十分為難。
國師不讓她出去了。
程仙硬闖也說不通,她只好又回了二樓。
如此看來,國師是不希望她入宮去看原青瀾,或者說不希望她同原青瀾往來過密。
程仙無趣地翻着那些經卷,接過兩個侍女送來的筆墨,卻無心抄寫。
如果按書中設定,國師能預測很多事,那麽他也必然知道原青瀾這一生确實沒什麽好的經歷,不讓自己與他有過多接觸,也就說的過去。
可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發展,原青瀾未必就會做那些事。
現在出不去,每次去門口都只是讓侍衛為難,她在臨風閣悶了三天,這三天,一直在下雨,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第三天,程仙在二樓百無聊賴的抄經,外面大雨傾盆,一樓門外地勢低窪,不知怎麽竟積了很深的水排不出去,倒灌進來,将院子裏的名貴花草都快淹了。
守衛和侍女們忙成一團,趕緊拿着鐵鍬水桶,将門口堵住的溝渠挖通,将院子裏的積水排出去。
二樓寝殿裏,現在只有程仙一個人,她也知道樓下積水的事,但并無興致去管。
“靈姐姐。”又小又輕的聲音,忽然在門後響起。
程仙聽到了,擡頭,只見原寶渾身濕透貓着腰貼着門邊兒幾下跑進來。
“原寶,這麽大的雨你怎麽來了?你這渾身濕透……”程仙下意識去看門外,朔雪和藍莺都不在,應該是到一樓搬花草去了。
“靈姐姐。”原寶拉住她,滿臉着急難過,聲音裏都帶着哭腔:“你去看看七哥吧……”
“殿下他怎麽了?”程仙頓時心裏一緊,她沒想到原寶冒雨偷偷來臨風閣是為了原青瀾的事。
“七哥昏迷了三日今日才醒,可是皇後娘娘去了洗墨宮……我實在害怕……靈姐姐你不知道,七哥的母後總是責罰他。”
程仙不是不知道,她是把這事給忘了。書中原青瀾因為沒有阻攔住原淩在狩獵中奪魁,導致太子失去首祭。皇後大為震怒,不顧他身上有傷,仍罰他在大雨裏跪了一晚。原青瀾雖然冷漠,但心裏一直都敬重皇後娘娘,這樣厚此薄彼,才讓他心生怨恨。
此事正是導致原青瀾心理扭曲的一個關鍵點。
這幾日國師不讓她出去,再加上書中的劇情有變,太子和原淩都沒有奪魁,她就沒有再關注這部分的後續劇情了。
程仙到二樓走廊往下看了看,院子裏護衛和侍女們都撐着傘忙綠,門口都是人。
“靈姐姐,門口的水渠是九哥想辦法堵上的,我那時候趁侍衛去查看才溜進來的。現在咱們怎麽出去?”
原來九殿下也來了,程仙想了想,回到寝殿內,打開了窗戶,朝下看去,窗子下樹木幽深,不遠是湖岸。
當即不再猶豫,看着原寶,“咱們翻窗戶,你怕不怕?”
“不怕。”原寶瞬間眼睛亮了,小跑到窗邊。
程仙把寝殿的門關上,将床帳都放下來,扯過床單擰成一條就往窗棂上綁,“走吧,事不宜遲,走大門硬闖肯定耽誤事。”
大雨不停,兩個人不要一會兒都從二樓翻了下去,沿着屋後的樹林走了一段路,繞過大門口,走了條僻靜的小路道神廟大門口,九皇子原朗正趕着輛馬車等在那裏。
洗墨宮內,院子裏跪了一群下人,連魏川也跪在門口。
幾人悄悄進來,眼看氣氛緊張,都放輕了腳步。原朗到處看看沒見到皇後娘娘,便去低聲問了魏川幾句,回來對程仙道:太醫剛走,皇後娘娘還在裏面寝殿。
程仙和原寶個子低,貼着牆邊往寝殿走,原朗站在遠一點的地方給他們觀望動靜。
上次程仙來過寝殿,殿門虛掩,她和原寶趴在後面悄悄推開一道縫。
屋內陳設古樸低調,一眼看到身着鳳穿牡丹寶藍宮裝的皇後背對着門,原青瀾外袍随意披在身上已經起來了,此刻正跪在她面前。
“母後若生氣,盡管責罰便是。”原青瀾臉色蒼白,聲音透着虛弱。
“責罰?”皇後冷笑一聲,“你都計劃好的,早前囑咐讓你盯着原淩,你倒答應的快,原來是想自己自己做太子嗎?”
“母後!兒臣絕無此意!”
“絕無此意,狼子野心都寫在臉上。這些年因為你,皇上都疏遠了太子,你倒好,仍不思悔改,和你大哥争起來,你當真以為皇上會無所顧忌的看重你嗎?”
原青瀾擡起頭,眼中滿是不甘,“兒臣自知是不祥之人,也從未想過和大哥争,可是母後,為何你從來都不信我。在神廟那些年,我一直盼着母後來看看我,可是跟着我的瘋女人說我是癡心妄想,說母後永遠不會愛我,這是真的嗎?”
皇後冷漠地道:“這些年你已經給我帶來了足夠多的災禍,所以你就不要再奢求了,要怪只能怪你的父皇。”
“母後,你為什麽對我沒有一點憐憫之心?哪怕是有對大哥一分好……”原青瀾眼看皇後要走,竟不顧傷口崩裂,抱住了皇後的腿,哀聲祈求。
這樣令人難受的氣氛裏,殿門忽然被推開了。
皇後十分意外,看着門外一身濕漉漉的程仙和原寶,神态略微自然,
“靈仙公主怎麽來了?”
程仙躬身施了一禮,沒什麽表情地道:
“七殿下多次對我有救命之恩,舅舅也感念于心,讓我來看看殿下的傷怎麽樣了?恰好碰到皇後娘娘也在,想必也是來看殿下的吧,舅舅常說,皇後娘娘有母儀天下的風範,是大夏國民之福。”
皇後敏感的覺出程仙的态度生硬,和前些日子大不相同,她本有心試試為太子求娶程仙,但目前看來,這靈仙公主似乎對七皇子青眼有加,難道是國師的意思嗎?難不成此子真有成為太子的可能?皇後臉色瞬間變了幾變。
程仙自然知道她的心思,語氣随意地道:“皇後娘娘,舅舅說七殿下生性淡泊,最适合閑雲野鶴般的日子,您愛子心切,像教導太子一樣要求他,難免會不如意。”
閑雲野鶴?皇後回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原青瀾,再說話的口氣也淡然起來,
“龍生九子,各不相同,是本宮要求太高了。”
寝殿裏靜悄悄的,程仙站在門口,看着皇後冷漠地轉身就走,半點關心也無。她沒有絲毫吃驚,反倒覺得這樣,對原青瀾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原寶顯然有點害怕,愣了片刻去拉跪在地上的原青瀾,“七哥……”
“誰讓你們進來的,出去!”原青瀾瞬間冷漠起來,聲音裏都是拒人千裏之外的疏離。
原寶有點不知所措,看着程仙,程仙給他打個手勢給了放心的眼神,原寶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寝殿并關上了門。
“沒聽到嗎?出去!”原青瀾踉跄着起身。
程仙立刻過去扶他,原青瀾胳膊一推要把程仙推開,結果卻牽動了傷口。
“不出去,沒聽到。我來看你,看你傷的這麽重,我于心不忍。”程仙硬是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扶到床邊坐下。
原青瀾氣的臉色發紅,不顧疼痛一把甩開程仙,
“你看到了?如你所願,我就是這麽可憐,生而不祥,也不會有人愛我,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禍,靠近我的人也不會有好下場。這你不早就知道了,你還在這裏做什麽?”
程仙沒有說話,她在原青瀾這麽狼狽的時候來了,還看見了他跪在地上祈求皇後的一幕。不光這樣,在不久前,她還在記憶片段裏看過原青瀾哭鼻子,看見他打斷腿……
人都是有自尊的,尤其他還是個皇子。在河西府的日子,他總是冷冷淡淡的做自己的事,一身驕傲矜貴,回了宮也是毫不軟弱,把得寵的二皇子丢水裏,還折了他的弓,秋祭上哪怕身中兩箭也絕不示弱,一步步堅持到祭壇……
甚至上一次他被皇後責罰,她去了時候什麽沒聽到,最後他也是抱着她片刻,就恢複常态了。
現在他身上的傷口裂開,眼中掩飾不住的怒火和無處安放的脆弱。程仙自知這個時候不該推門進來,可那一刻,她也不知怎麽了,見不得皇後不愛他還這般折辱他,一個沖動,就把門推開了。
現在目睹了他的狼狽,又不能就這麽走了。在原青瀾再次趕她走之前,她幹脆一下癱坐在地上,
“殿下,我這個人運氣最好了,誰摸誰走運,你留下我,說不定能祛黴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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