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離離原上草
環顧茫茫,皆是及膝半衰草葉,不聞半點人聲,展念半信半疑半夢半醒地從深草中坐起身,唯見四野寂合,碧天渺遠。
明明前一分鐘還在研究鏡子,不過閉目養神片刻,聽到零點報時,打算洗漱就寝,再睜眼卻是這幅景象。
展念難以置信地緩緩躺下,緩緩閉上眼,狠狠掐自己,未待睜眼便感到地面隐約震動,不由心下一松,這大約是傳說中的夢境崩塌吧。
然而震動的真實感卻愈加強烈,細聽竟是馬蹄聲。展念一骨碌爬起,只見兩匹馬風一般迎面蹿來,大有泰山壓頂之勢,下意識大叫一聲抱頭蹲下,只聞幾聲長嘶,想是兩匹馬已被制住。
展念驚魂未定地想,自己的下意識真是太蠢了,萬一馬兒未被勒住,她會不會就此香消玉殒?
“姑娘,起來了。”
展念勉強擡頭看去,登時打了一個激靈,清朝?
是因那詭異的滿文,導致她做了這個異樣真實的夢?低頭打量自己,竟發覺服飾已換,頗有穿越的意思。話說回來,這二者的虛幻程度,也差不了多少罷?
複擡頭去看馬上的二位小公子哥,一眼便被栗色馬上的少年吸引,荼白色騎裝襯得其氣質舒然溫雅,眸色天然三分笑,唇邊自有五分暖。執缰跨馬,仍有清泉晨風的姿态,極是賞心悅目。只是這位少年對上展念雙眸之時,眼底驟然閃過疑惑和詫異。
“姑娘,此種躲法,與尋死無異。”
展念聞聲轉向另一人,高大白馬上的少年玄色衣袍,不甚分明的眸子裏隐着兩顆星,俯身支頤,自有一種張揚驕傲。見了展念面容也是一怔,神情變得十分複雜。
荼白少年對玄衣少年道:“九弟可也覺得似曾相識?”
玄衣少年點頭,“八哥所指,我已明白。只是八年未見,未敢擅認,何況,她斷不會在此才是。”
二人目光皆焦灼于己身,展念焦慮地咽了咽唾沫,“二位,二位公子好身手,哈哈。”
玄衣少年冷笑一聲,“不是她。”
荼白少年認同,“她之風華當不若此,只是容貌略似,你我錯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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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念郁悶,她穿古裝怎麽說也算紅顏佳人,這二位不但不為美色所動,反而讨論了半天大約是誰的小情人的女人。
正想着,荼白少年終于溫言問她:“寧綢青衣,姑娘是宮裏人,怎得到禦馬場?”
原來這一身是宮裝,展念暗嘆幾聲,弱弱回道:“從天上掉下來的,你們信嗎?”
玄衣少年仍是冷笑,“要說從地下鑽出來,才有幾分可信。”
“九弟。”荼白少年皺眉,“姑娘何處當差?我命人送姑娘回去。”
“我,我不是宮裏的,也忘了本來在哪裏,醒來就在此處了。”展念蹩腳地解釋,無力地想這夢也太真了吧。
荼白少年沉吟半晌,驀地笑道:“也是,以姑娘姿容,确然不當居人之下。”側身同玄衣少年道:“方才恍然一瞧,丹青數筆,堪可入畫。”
“八哥差矣,丹青勾勒其貌,難繪其神。”
荼白少年側目,“哦?那比之九福晉何如?”
玄衣少年目中似喜似憾,“各有其韻,不可同語。”
眼見有人欣賞到她的不凡姿色,不料話題又拐回別的女人,展念不由覺得此夢離奇,若是自己做夢,怎會如此委屈自己。
荼白少年重又看向展念,“姑娘既無去處,何不同道回京,再作打算?”
展念悟了。
帶陌生女子回京,這說明什麽?善意誘之,徐徐圖之!“只是,只是小女子尚不知,二位公子是何身份?”雖問二人,展念眉眼卻往荼白少年處轉了一轉。
荼白少年一怔,笑意轉深,目光迷離得像在追憶往事。玄衣少年便代為言之,略略擡手示意:“見過八皇子。”
八皇子,八阿哥,莫不是……展念試探道:“胤祀?”
荼白少年臉色微變,玄衣少年倒是一笑,“姑娘膽子大,直呼皇子名諱。”
所以,果然是胤祀!這就好辦,展念拍過的清劇多為康熙年間事,此段歷史相對熟悉。胤祀,康熙第八子,芝蘭玉樹溫文爾雅,心思缜密工于韬略,在“九子奪嫡”的黨争中雖落敗,其勢不減,始終是未來雍正帝的在喉之鲠。
低眉,垂眸,櫻唇輕抿,展念柔柔一禮,“見過八皇子,見過九皇子。”
胤祀問:“姑娘芳名?”
“展念。展顏一笑的展,念念不忘的念。”
“展顏一笑念念不忘,姑娘好風雅,名如其人。”
展念羞顏莞爾,“不敢當,八皇子過譽了。”
“委屈姑娘,同九弟一骥回營罷。”
九皇子的馬高大有兇相,奈何胤祀的馬體型玲珑容不得兩人,展念心有戚戚蹭到白馬邊,躊躇不已。“不會騎馬?”九皇子看出她猶豫,“坐前頭,我護着你。”
展念踩上馬镫,抓住馬鞍,想把自己撐上去,奈何白馬高大,又兼九皇子在上,腿腳不便伸展,一時竟難以成功,九皇子遂扣住她手腕,順勢一提,總算狼狽上馬,喘息着揉了揉手腕,聞得身後人問:“怎麽?”
展念小心道:“九皇子下手,嗯,略重了些。”
“習武粗人,姑娘見諒。”
“小事,九皇子不必挂懷。”展念依舊謹慎,暗道這夢太過真實,常言道“大夢三生”“浮生千重”,只怕她這大夢是入了某一浮生,不知夢醒何日。腦中忽然閃過那老板所言,“生命歸元複始,體嘗生之百味”,脊背不由一寒,感覺很是靈異。所幸她素來是個随遇而安的人,縱然所遇虛妄,也不會輕易自暴自棄。
想通此處,展念心下放松。這才想起身後的九皇子,“敢問,呃敢問,九皇子名諱?”
“胤禟與八哥不同,散漫之人,不必拘禮。”
展念在記憶中檢索,九皇子胤禟,胤祀争位的最有力支持者,有錢、陰險、酒色之徒……仿佛不像?展念攤開掌心,慢慢劃出“禟”字,“是這麽寫嗎?”
“是。”
展念點頭,“多謝胤……九皇子賜教。九皇子恕罪,我……小女子不大懂禮,直呼人名習慣了。”
“彼此。”胤禟倒波瀾不驚,“私下如此,無妨。”
展念吃了一驚,是她對古人等級森嚴不得僭越的印象有偏差,還是這短短初見,九皇子對自己已有那麽幾分說不出的心。正尋思,胤禟又道:“姑娘似無男女之防。”
展念審視了一下自己處境,胤禟持缰策馬,僅有的一對馬镫又被他踩着,她無法掌控重心,颠簸中幾乎倚進他懷中,“嗯當然,男女授受不親,只是此刻身不由己啊。”
前方已可見零星的蒙古包,胤禟忽然勒馬,解下身上披風,“既無男女之防,系上。”
“幹嘛?”
“你身着宮裝,被人看見難免招惹是非,擋好。”
展念忙将披風系得嚴嚴實實,連帽子也戴好,自認甚是低調地随二位皇子入營。立時有小厮上前牽馬待命,胤祀溫和道:“展姑娘,我處多有不便,你且跟着九弟,可好?”
展念揣摩這“多有不便”,大約是因胤祀受皇帝器重,需格外謹言慎行?史冊記他妻妾極少,也許他潔身自好?溫溫柔柔地俯首:“聽憑八皇子安排。”
胤祀看了眼胤禟,半開玩笑道:“九弟性子不好,當心他欺負你。”
展念又揣摩這“不好”二字,面上仍楚楚脈脈,“謝八皇子。”
胤祀含笑而去,胤禟問她:“會什麽活計,我去安排。”
展念盤算,會演戲、會跳舞、會彈鋼琴,遂無奈道:“會的,大概都用不上……”
“可曾識字?”
清朝的字體……展念心虛道:“略懂,略懂。”
胤禟面上浮出一絲微妙的別扭,“這幾日你且伺候筆墨,學學規矩。”吩咐身旁的小厮:“帶她去找知秋。”
這位知秋姑娘的營帳與胤禟營帳相隔不過十步,小厮掀開帳簾,只見一個稚氣未褪的小姑娘,梳着雙丫髻,正煽爐煮茶,聞聲擡頭:“佟保,帶誰來啦?”
佟保簡潔地交代:“爺新得的丫頭,好生打扮了,伺候筆墨的活。”
知秋似是懷疑自己聽錯:“伺候筆墨?”
“沒聽錯。”
知秋了然地和佟保交換一個眼神,“明白了,放心。”待佟保走後,便笑盈盈湊上前,“侍女知秋,見過姐姐,不知姐姐如何稱呼?”
“我叫展念,請多指教。”
知秋拉着展念榻上坐,“姐姐先歇着,一會兒咱們吃茶。”說罷又去照看方才煮的茶,“終于給我找個伴了,炕幾上的小食是京城五品記的,姐姐別客氣。”
“那個,冒昧地問,”展念打聽道:“你在府上,是個什麽地位?”
知秋想了想,“府上內務我管一半,而且……九爺身邊的侍女,就我一個。”
展念抓住關鍵詞,“身邊?”
“就是,除了浣洗灑掃這樣的粗活,泡茶理書這樣文雅些的活,都是我做。”
“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九爺不是那種刁鑽的主子,日常沒什麽事。更近身一些的就是佟保做,輪不到我們。”
“聽上去,你地位挺不同。”
知秋邊替展念倒茶邊說:“姐姐新來,不知咱們九爺,都十六了,迄今未近女色。宜妃娘娘和郭貴人着急,各式各樣往府裏送,九爺呢,統統給個妾的名分了事。而我,是第九個。”
展念亦熱衷于八卦,接了茶道了謝,發表觀點道:“第一,十六未近女色不是什麽大事,還小嘛。第二,娘娘還是貴人的,操之過急有可能适得其反,使九皇子對女人産生排斥。第三,你不是侍女嗎,怎麽又是妾?”
知秋拿起一塊桃花酥咬下半邊,“第一,八爺今年十八,府上小皇孫都有了,十六還小?第二,九爺少時對九福晉很是傾慕,排斥女人純屬無稽之談。第三,九爺無心我也無意,只因我原是貴人的丫頭,送回去豈不拂她的面,所以留我幹些雜活便罷。”
初見八、九皇子時,展念便被拿來與九福晉比較,“九福晉……”
“皇上一紙婚約,聘了董鄂府嫡女為九皇子妻,尚未過門。董鄂氏乃名門望族,慣出美人,先皇的董鄂妃正是出自此府。”
“這位大小姐也十分了得,少時太後寵愛,居住宮中。有脾氣,有個性,人人都怕,人人都服,她的事跡三天三夜講不完的,八爺九爺皆與她交好。訂了婚約後,她便出宮回府住了。”
知秋喝茶潤了潤嗓子,“大小姐紅顏傾城,幾月前卻染病不起。九爺随行出塞後,便傳來她失蹤的消息,聽聞董鄂滿府傾巢而出,連衙門都派了官兵。”
八卦講完,知秋獨自唏噓一陣,“九爺既留了姐姐給我,想必姐姐性子極好,能與知秋相親相愛,互訴衷腸。”
“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有衷腸自然是跟你說。嗯,此刻我便有一個衷腸。”
“什麽?”
“今年,是康熙多少年?幾月幾日?”
“三十七年,七月二十。咦,算起來九爺未滿十六,不過下月二十七也不遠了。”
“這麽小?看着倒不像。”
知秋笑道:“姐姐也不過十四,還嫌呢。”
展念确認知秋不是睜眼說瞎話,跑到妝臺前對鏡一瞧,瞬間愣在當場。還是一張孩子氣的臉,雙頰的嬰兒肥尚未完全褪去,雖然顧盼間已有神采,卻少了些勾人的嬌媚。這是……這是她十年前的面容。
展念不能接受,“完了,我變醜了。”
“姐姐說笑話呢!”知秋也不能接受,“若是尋常女子,九爺怎會命你伺候筆墨。”
展念被點醒,“說到伺候筆墨,為什麽你和那位佟公公都怪怪的?”
知秋俯下身笑言,“九爺不可一日無書,但凡得閑便是讀書寫字,連佟保都是守在外頭,如今卻叫了姐姐,燈下苦讀,紅袖添香,啧啧……”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也許是覺得我同九……嗯,一位朋友長得像,聊以解相思之苦吧。”
知秋不信一笑,“九爺未曾相思,這又是信口了。對了,姐姐先把宮裝換下,我有不少好衣裳。”
“有沒有藍色的?”
“有一件湖藍衫裙,”知秋打開梨木衣櫃翻取,“我給姐姐重新編發,妝臺竹匣裏的首飾,姐姐盡管挑。”
“古人紮頭發麻煩,解頭發也麻煩。”展念解了頭發,知秋回身拿起沉香木梳替她梳妝,忽聽帳外人喚:“知秋姐姐。”
“何事?”
“小全子偷拿九爺案頭的青瓷花瓶,現人贓俱獲,請姐姐示下。”
知秋嘆息:“偷東西好歹拿個小件,偷個花瓶?別是另有隐情。我去一趟,姐姐穿戴齊整便去給九爺請個安,拖延不得。”說完便風似的掀簾而出,邊走邊訓方才的小內監,“九爺案頭的花瓶是青花瓷,不是青瓷,入府這麽久,一點長進沒有……”
展念重又拿起沉香木梳,梳到一半猛然發覺:知秋不在,誰來教她梳這古代的發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