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序
海棠雕窗下,輕紗簾幕随風皺眉,獸頭金爐裏,沉香青煙伴塵流離。
菱花鏡中模糊地映着,步搖蒙塵,胭脂紅褪,朱顏不歡。淡白面容如山水畫上的寂寂遠山,一雙眸如那落筆極深、極幽的墨色點染,身後一扇疊花織錦屏風,襯得那人兒仿佛也是屏風裏褪色的緞,蘊着古中國陳舊喑啞的調,氤氲成一聲憂傷蒼涼的長笛。
“王爺,今生今世,我們是不可能的了,要怪,就怪我們情深緣淺,造化弄人吧。”
“Cut——很好!”
畫中的美人眉眼一轉,剎那鮮活明豔起來,有禮地朝攝影機方向微微鞠躬,“謝謝導演。”言畢一撩衣裙,大步走到場邊休息,一手接過助理遞來的冰水,一手仍拿着拍攝的團扇猛力扇風,“古人過夏天真是辛苦,會熱死吧?”
“展念你就阿彌陀佛吧,你可是我見過最不怕熱的了,我要在這個天氣穿這麽多層戲服,早暈過去了。”助理陸露也在一旁替她扇着。
“你如果體諒我的辛苦,勞駕別再接古裝了,拍點現代的吧。”
“你如果體諒收視率,體諒粉絲的殷殷期待,體諒你自己的臉,還是給我憋着拍古裝吧。”
展念忍住翻白眼的不優雅行為,“什麽叫體諒我自己的臉?我現代裝不好看?”
“當然不是,長得好看怎麽都好看嘛,只是你渾身這種古典美人的氣質過于突出,只有古裝才能讓你永遠處于顏值巅峰,你看,”陸露拿起桌上的時尚雜志,指着封面讀道:“展念:古裝霸屏女王or骨灰級戲癡?”
展念哭笑不得,“現在的雜志标題……真可怕。”
“你連着三年成為最佳女主角和最佳表演,也很可怕。”陸露哼了一聲,“別轉移話題啊,重點是,你,必須,演,古裝。”
“可是古裝劇臺詞普遍腦殘!”展念扔掉團扇,拿起劇本一字一頓念道:“王爺,今生今世,我,們,是,不,可,能,的,了,古人這麽說話?我演的可是知書達理的王妃,不來點文言文,也不至于這麽庸俗吧!”
陸露趕忙确認了編劇的方位,這才放心問道:“那你覺得該怎麽說?”
展念想了想,“至少是,今生你我注定無望,這樣的吧?”
陸露點頭,打趣道:“你這麽一說還真是,行啊,看不出你個初中畢業的,文化水平還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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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念臉色微變,“哪壺不開提哪壺。”
陸露沉默一會兒,“展念啊,咱們初中也算同學一場,你家的情況……”展念打斷她,“我沒有家。”
“好,那個,你和展叔叔的情況呢,我也略知一二,所以免不了勸一勸你,你四年前出道,蹿紅太快,樹大招風,以後究竟如何,要早作打算啊。”陸露湊近展念,“趕緊找個男朋友,成個家,追你的人那麽多,總有好的吧,試試沒壞處。”
“不必。”展念斬釘截鐵地拒絕,“我父母失敗的婚姻,我周圍的所見,以及你換男朋友的速度……”
“我換男朋友的速度?”陸露失笑,“垂釣已經是低效率行為,這年頭,講究廣撒網多撈魚。”
“至少垂釣不會傷害其他魚。”展念聳肩。
“你情我願的,什麽傷害不傷害。”陸露不以為然,“看你在那些狂蜂浪蝶裏游刃有餘,沒想到這個感情的三觀很封建啊。”眼光一掃,見休息區的另一側,男主角正拿着劇本走來,“正說呢,一條魚就來了,女施主,有人要和你對、劇、本。”
飾演男主角的是紅極一時的餘英,演技平平,然而憑一張濃眉深眸,高鼻薄唇的臉圈粉無數,“展念,下午沒安排吧,不如找個地方對臺詞,順便吃個飯,我請客。”
展念噙着絲笑,微挑了眉,“對臺詞還要出去對嗎?豈不讓你破費。”
餘英見她眉眼間不經意流露的勾人妖冶,雖自認閱人無數,仍不免心神一蕩。陸露不動聲色地旁觀,她從前一直糾結展念屬于什麽類型的明星,後來得出的結論是,屬于長相讨喜的明星——一張面容亦清亦魅,卻始終有其招人之處。有人愛她的豔麗,有人愛她的清純,有人愛她的大笑,有人愛她的悲嘆,她是天生的演員,天生的八面玲珑。
“這兒人多眼雜,找個地方清清靜靜的豈不好。”餘英遞給展念一個飽含深意的目光,“誰都知道你演技好,指導指導,免得到時顯得我遜色。”
展念仍保持微笑,“好,我去換衣服。”
餘英一喜,“那我先去外面等你。”
見餘英走遠,陸露方問:“你怎麽答應了?”
展念敲敲劇本,“他演技太差,是該指導指導。”
陸露絕倒,“工作狂過了啊!還有,他的段位雖然夠不上你,本性還行,對人家別太絕情。”
換好衣裳,又喬裝一番,展念才謹慎地同餘英外出。拍攝地在一景區內,除了拍攝區域,各處餐館商鋪均正常營業,加上慕名前來的游人和粉絲,倒很是熱鬧。
“展念。”
展念微微皺眉,轉頭見一個攤鋪的老板叫住了她,第一反應是看向餘英,對方已了然并自覺離她十步開外,畢竟兩人尚未有什麽,被同時認出終究徒惹口舌。
展念暗嘆老板眼力了得,她已是素顏出行,又戴着寬大鴨舌帽、闊邊太陽鏡和醫用口罩,往日這般很少被認出。幸喜這老板聲音不大,未讓旁人聽見,遂颔首笑道:“你好。”
老板是個年輕女子,鳳眼丹唇,頗有幾分清冷,“有興趣買些東西嗎?”
“……”對話太過詭異,展念一時語塞,不是合照不是簽名,仿佛是,推銷?擡頭望了眼店上方古色古香的匾,書曰“塵隐軒”,兩旁挂着木制楹聯,清秀的隸書寫道:
塵世人妄言塵不入心
隐逸人空談隐非生劫
看罷,又低頭打量各色玩意兒,目光被一枚折疊鏡吸引,古藍的色澤,一面細雕海棠,一面空空如也。老板眸色深長,“姑娘好眼光。這鏡子是為一劫,可使生命歸元複始。”
展念有些警惕,忖度着老板已備好一堆說辭來忽悠她了,“劫?”
“正是,欲去而不得是為劫。”
“這麽說,我若買了,豈不是自己買罪受?”
“生之漫漫,自苦之事何止百千。歷劫體嘗生之百味,總好過一成不變,這不正是姑娘長久所求嗎?”
“你我素昧平生,又怎知我求的是什麽,”展念不欲再與她多言,“多少錢,我買了。”
老板笑了笑,“姑娘且拿去,若喜歡,明日再來付錢不遲。”
展念盤算了被敲詐天價的可能性,終是懷着兩三分不信收下,“好,那我明天再來。”
待展念行來,遠遠旁觀的餘英好奇地問:“你和那個女攤主在幹什麽?”
展念不解地聳聳肩,“好像,是遭遇了某種特殊的推銷方式吧。”
月上中天,展念滿心疲倦地回到酒店,撲到床上呈挺屍狀,餘英比想象中難纏不少,真是人不風流枉少年。
夜無聲,室無燈。
有道是“白天和黑夜,人總會有一個時刻是懦夫”,此刻,光鮮驕傲如展念,心上也緩緩爬上些許悲涼,只覺這遑遑人世,蠅營狗茍,從頭到尾逃不過“荒唐”二字。
不自覺拿出那枚折疊鏡,摩挲半晌,在無飾的一面忽然觸到些許凹凸,開燈細看,其邊緣處竟有細小符號,似是滿文。因展念母親是滿族,所以她少時了解過一些,滿漢無法直譯,只能從滿文中讀出滿語發音,寫成英文字母形式,再通過專業翻譯器轉為漢文。
鏡邊的滿文發音為“jenian”,然而網上各翻譯器都無法将其譯作漢文,展念心下奇怪,反複視之,恍惚間竟像是有人喚她的名字,展念。
或許,這個詞是由她的名字音譯寫成。是那老板所為?可她又怎知她會買此鏡,怎知她略懂滿語?若不是,此字為何人所刻。
展念忽然有個荒誕、不切實際的念頭,懷着某種不可言說的期待打開鏡子。銅制鏡面初看并無奇特,卻在幽黃燈光下,映出鏡心刻下的字跡,左右兩鏡各有三字:
卿所見
餘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