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但傷知音稀

草木離離蔚蔚,清河粼粼點點,阿拉騰河自無盡遠方蜿蜒而來,又迤逦向無盡遠方而去,夕陽下如天邊裁落的煙羅錦緞,一片雲蒸霞蔚。

稍遠處是圍欄,可見三兩戍守士卒,近旁四顧無人,唯展念一人獨坐河邊,漫看草原晚景。忽有一股馬頭琴音劃破寂靜,蒼涼地在曠野飄散複聚起,空空蕩蕩,無處歸依。

風兒好似聽懂琴音,驟然吹開一片樹影,滿河水紋,夕顏也漸漸黯淡。琴聲愈加急切,有人和而長歌曰:“式微,式微,胡不歸?”

心事漂泊,生涯苦辛。是夢非夢有何分別?還不是寄人籬下,行止不由心,“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八個字何其悲涼。

展念埋首膝間,不言不語。

身後有草葉溫柔輕響,有人暖言問:“式微,胡不歸?”

展念尚有些茫然地回首,見胤祀正含笑低首,一身霜白長衣似擁了霞光滿懷,泛出和煦的琥珀色。以為展念沒有聽懂,胤祀換了措辭道:“天色已晚,姑娘孤身到此,可有心事?”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展念望着他笑,“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胤祀會心,眸中有潋滟夕光明滅,仿佛能撫平人心深處隐秘的孤獨和不安。

展念此時才注意到幾步外胤禟亦在,霞光亦覆滿他眉角衣袖,只一雙眸是暗的,沒有平日的意氣與飛揚。

“你們怎麽來了?”

胤祀避而不答,與展念并肩而坐,“我有一言,或可解姑娘心上清愁。”

展念笑而轉望遠山斜陽,“哪一言?”

“灼灼煙霞,固然可喜。只是如此盛景,反襯衆生渺小,生死朝暮,孤身而賞,難免傷感。”

展念明知故問:“那該怎麽賞?”

胤祀微微傾身低語:“天地雖大,卻容不下許多。不過數筆山水色,兩點日月,一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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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祀不愧是胤祀,才子不愧是才子,展念眼波輕送,欲說還休,正思考按劇本下句該是什麽臺詞,眼前人卻忽然将自己撲倒。

雖然。

她是要泡他來着。

後腦勺猛磕在草地上,天地良心,她還什麽都沒做。

直到看見幾只镖撲棱棱插在身旁,展念才陡然清醒。她一個現代人,從未經歷打打殺殺,被此情此景吓得半天爬不起身。

胤禟已與密林中竄出的幾個蒙古人纏鬥,胤祀扶起展念,“別怕。”

展念顫抖着嗓子,“他們那麽多人……還有劍……”

“九弟的身手,無人可出其右,此五人功夫平常,暫且不必驚慌。”胤祀頓了頓,道:“方才唐突,望姑娘原諒。”

展念這才稍稍定了心神,眉眼真切含了一絲情意,“謝謝。”

胤禟出手極快,身形莫測,展念看得心驚膽戰,近處士卒已聞聲趕來,蒙古人見狀不敵,當即射出一粒彈丸,不巧又是展念的方向。此番不待胤祀推倒,展念已本能匍匐下去,卻見胤禟衣袖輕舒,白煙在他身前騰起,離自己尚有距離。

展念大喝一聲:“胤禟!”

士卒迅速上前,胤禟順勢抽身而退,冥冥暮色裏遙遙看向展念,眸色甚是恍惚。展念狼狽爬起,急行幾步,“剛剛那是什麽?傷到你沒有?你有沒有事?”

胤禟卻看向展念身後,“八哥,沒事吧?”

他是在保護胤祀?展念一愣,是他刻意掩飾,還是她自作多情?

胤祀從容行來,神色不明地笑了笑,“無妨。”側首同展念解釋:“此毒名為良宵引,及時解去便無礙。士卒多有中此毒者,太醫早已有備。時辰已晚,皇阿瑪那處恐不好交待,先行一步,告辭。”

展念望着胤祀背影,“他有事?”

“皇阿瑪召諸臣王公黃昏議政。”

“那他還來這裏賞景?”

“非為賞景,為你。”胤禟淡淡陳述,“欲反的蒙古人多在此集聚,八哥怕你有失,便趕來了。”

展念心念微動,輕輕喟嘆一聲。“我現在覺得以暴制暴挺不錯的,不能心軟。”

“為何變卦?”

“不為什麽,他們可恨。”

胤禟對上展念眉眼,怔仲須臾,轉身提步回營,面上卻露出一絲笑意。

展念跟着他走入密林,晚霞如晦,顯得四周景物模糊又相似,展念遲疑地放緩腳步,“九爺,回去的路你還記……”甫一扭頭,忙拉住胤禟,“撞樹了!你在走神嗎?”

胤禟默然半晌,放緩腳步道:“路都不識,日後……”

眼見他又要撞樹,展念擔心地扯住他,“你怎麽了?”見他不答,驚道:“是因為良宵引嗎?”

胤禟皺眉冷聲道:“我沒事。”

展念擔心地牽住他衣袖,“你只說往哪裏走,我帶着你。”

胤禟方向感良好,所以兩人終于在夕陽一線之時走出密林。而展念見營地各處已燃起火把,不可抑制地猛退數步,身體輕顫。

胤禟見她神态異常,琢磨半晌道:“你怕火?”

展念背過身,深吸口氣,“還,還好……”

“可還能走?”

展念牙關緊咬,眼前仿佛重燃起那日的烈火,恍惚間,一片熟悉的赭色衣衫已擋在她身前,為她遮蔽了火光,“跟着我。”

胤禟刻意避開了火光處行走,一路甚是踉跄,所幸将展念平安送回了營帳,“我讓知秋回來。”

展念已略略緩過神,“不必了,我就是見到……見到火光會怕,現在沒事了。你快回去吧,良宵引還沒有解,拖久了不好。”

胤禟注視她半晌,颔首掀簾而出,“照顧好自己。”

展念松了口氣,抱膝坐在羊毛氈墊上,看着遠近卒役來往,不由感到昨日種種,遠如前塵,今日種種,幻如大夢。不知此身何如,此心何依。

夜色愈深,燈火第滅,人聲漸偃,巡守也三兩的打盹,萬籁俱寂。展念從怔忡中回神,遲鈍地起身,卻有一黑影悄無聲息閃入帳內。

小偷?展念悚然一驚,由于帳中無燈,自己又在暗處,對方或許以為內裏無人,這才摸上門來。正欲偷偷溜出去,卻見那黑影腳步虛浮踉跄,不取財物,直往裏走,斷斷續續道:“來人……只……”

莫不是個喝醉的王公貴戚?展念謹慎靠近幾步,“這位……這位爺,你……”話未說完,便被人緊緊扼住咽喉,看不清來人面容,只一雙眸冷冽如冰刃,殺意畢現。

“老二!”男子低吼一聲,似是咬牙切齒,“今日之事,我必加倍讨回!”

展念冷汗盡出,視野漸糊,已說不出一字辯解,意識也不甚清明起來,想着胤禟若在就好了,一定能解救她于桎梏。

沒等來英雄救美,卻是兇手自己倒下了,展念驟然脫力,摔在他身旁費力地咳嗽,喘息半晌未定。男子一把扣住展念手腕,臉色青白,艱難吐字:“救……我……”

展念試着掙脫,害怕道:“你放開我,我找人來救你。”

男子身體微蜷,□□幾聲,“不可找人……良宵……”

“良宵引?”展念急聲催問,男子卻已耗盡氣力,扣住展念的手逐漸滑落。

救人要緊!盡管眼前男子恐非善類,然而展念更不能眼睜睜看他死。匆匆跑到胤禟營帳外,佟保阻攔道:“姑娘,主子已就寝。”

展念着急地打轉,“帳內不是有燈火嗎?我有急事,公公能不能通融一下。”佟保見她神情,又想想主子似乎對此女不同,不由猶豫,而展念已然按捺不住,稍稍提高了嗓門,“九爺九爺九爺九爺……”

佟保被她不管不顧的行徑吓了一跳,喝道:“姑娘!”

“讓她進來。”

如蒙大赦,展念掀簾闖入,卻不見人影,唯屏風後燭火幾點,“何事?”

“良宵引的解藥你還有嗎,我急用。”

“何人中毒?切莫随意施以援手,不如……”

心下強壓的慌亂須臾翻湧上來,展念怒道:“随意?人命關天,難道袖手旁觀!”

屏風後有一瞬的靜默,“案上粗釉瓷瓶,取一粒兌水服下。”

展念拿了瓷瓶,幾乎是跑着回自己的蒙古包,男子已經昏迷,展念手忙腳亂用解藥兌了杯水,勉力撐起他灌下,緊張得手心直冒汗,生怕面前人忽然就是一具屍體。

等了半晌,男子嗆咳一聲,一陣血腥逸出,所幸氣息漸緩,似是有所好轉,只是仍未醒來。借着月色微光打量他,衣飾華貴精美,必是有身份之人,瞥見他袖口露出紙張一角,展念抽出展開,密密麻麻羅列着官職人名,不知何用,遂原樣折好放回。

目光又掃到他腰間所佩金牌,似與胤祀所佩之物相同,忙湊近細看,正面浮雕祥雲飛龍,反面幾行滿漢小字,展念費力辨認其中一行,“皇四子,愛新覺羅·胤禛”,當即呆立當場,喃喃道:“雍正?”

她救了未來的皇帝?

看向男子冷峻面容,展念心底頗不是滋味。正是此人日後将胤祀、胤禟及其“黨羽”迫害致死,而她卻救了他。但是倘若她不救?那為人之良心又何安?

又等半晌,四皇子胤禛終于轉醒,與展念對視片刻,似在回憶昏迷前的情狀,寒聲問:“誰家奴婢,報上名來。”

“展念,九皇子的。”展念內心掙紮片刻,終是起身跪拜。

胤禛眯起雙眼,“你知道我是誰。”

“腰牌上寫了,奴婢略識幾個字。”

胤禛虛弱起身,卻依舊盛氣淩人,“可還有旁人知曉?”

“沒有。”

“我行動不便,在你處留宿一晚,天明前自會離去,你只當未見過我。”

“留宿?!”展念又是一驚,“四皇子毒已經解了啊。”

胤禛不屑看她,“良宵引,劇毒,致命,服下解藥豈會立竿見影?”

展念低頭沉思一會兒,小心道:“奴婢有幸,救了四皇子,能不能鬥膽讨個賞?”

胤禛玩味冷笑,“說來一聽。”

“求四皇子答應奴婢三個條件,無論奴婢何時提出,都能兌現。四皇子放心,奴婢不會信口開河。”

胤禛打量她一瞬,轉身朝內走去,“盡量。”

展念見他搖晃着走向床鋪,氣勢倒絲毫不減,上前移過屏風擋住他視線,“男女有別,這樣才不損四皇子清譽。”而胤禛顯然已累極,昏昏沉沉倒在床上,不知聽到沒有。展念屏息後撤,拿了瓷瓶蹑手蹑腳退出,來到胤禟帳前,佟保此番倒是垂手侍立,并不做聲,展念遂大着膽子直接進入。放回小瓷瓶,靜靜立在帳中,望着白日研墨的書案發呆。

“還不走?”

既已被察覺,展念索性繞過屏風,神色有一絲不安,猶豫道:“你……”

胤禟已披着外袍半坐起身,見展念神色有異,放軟語氣道:“怎麽了?過來說話。”

展念走上前,局促地問:“你今天擋下良宵引,是為了我嗎?”

燭火跳動,一室沉寂。

胤禟勾起唇角,微光裏面色尤顯蒼白,“你說呢?”

“我剛剛救了一個人……”展念糾結着吐露,胤禟道:“佟保見你拿藥徑回,便知那人現在你帳中。”

“嗯……他中毒了,不太清醒,所以走錯……”

“若為難便不必講,我亦不問。”

展念輕嘆一聲,坐在床前腳踏上,“良宵引,劇毒,致命。可是八爺說得雲淡風輕,我還以為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毒藥……”

“你膽子小,何必讓你徒增憂懼。”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展念擡眸,昏黃燭光下,全無白日或嬌媚或溫柔的姿态,一雙眸如皎皎明月,清清淡淡,卻無端牽惹心腸。“這是我第一天認識你,可是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有個非親非故的人為我付出如此代價,也許你是因為我長得像九福晉,所以有保護欲,可是我依然銘記在心。”

胤禟凝視她良久,“你與她不同,我已分清。之所以護你,只因你需要,而我有能力。正如你救那素昧平生之人,亦是如此道理。”頓了頓,又解釋道:“方才我言語失當,我本意是讓佟保與你同去,怕你救起之人非善類,或有不利。”

展念一愣,裝模作樣将頭磕在榻邊錦被裏,悶聲道:“奴婢誤會主子,罪該萬死,請主子責罰。”言罷擡頭扮了個委屈屈慘兮兮的面容,如待宰羔羊。

胤禟淡笑,“罰你明日繼續研墨,不許休息。”

展念亦笑,抱膝往榻邊靠了靠,“雖然剛認識你,還有八爺,但卻覺得完全沒有陌生感,也許我前世真的見過你們。”

胤禟笑意轉深,“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遇見你們,我覺得是一場夢,可現在,我卻覺得從前才是夢。”展念感慨,“其實我不是個特別容易和別人交心的人,但今天知道你為我擋了良宵引,又見到發作以後是那樣的,我真的……”鄭重對上胤禟雙眼,“若哪一天我也能給你擋刀劍,我一定……”

“何須你替我擋刀劍。”胤禟說着,眸色卻有些失神,“我只缺個侍書丫頭。”

展念看着他,“你跟八爺和四……不太一樣,一點都沒有皇子的架子。”

“你亦和旁人不同,”胤禟注視展念,“你不怕我,也不怕八哥。”

展念好笑,“為什麽要怕你們?你們雖然身份貴重,但不同樣都是人麽,又不會吃了我。”忽然想起古代下人命如草芥,便故作警惕道:“你老實說,有沒有對下人動過刑?”

胤禟含笑道:“夜已深,你再不去,便做第一個。”

展念起身,“你好好休息吧。對了,你睡覺,不熄燈嗎?”

胤禟望向微弱燈燭,垂眸黯然道:“不,且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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