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亦飄零久
習慣了晝夜颠倒的作息,展念醒時已日上三竿,一個激靈爬起來,下意識便要摸手機,見到周遭景象才緩緩反應過來,苦笑一聲,“這個夢還沒醒呢……”
知秋上前笑道:“姐姐占着我的床榻睡了一晚,可算醒了。”
梳洗方畢,就聽帳外胤禟低喚,展念走出,見他一身玄青常服,眉眼淡漠桀骜,随意一站便氣度飛揚,不禁眼前一亮,笑道:“九爺親自前來,有何見教啊?”
藍衣裙,雙平髻,素手挑簾栊,倩影映秋陽。胤禟移開目光,不動聲色道:“八哥邀你共進早膳。”
“真的?”展念且驚且喜,但轉念一想,“你也一起嗎?”
胤禟板着臉轉身,“八哥的原話,是讓我帶上你。”
展念跟在他身後,加緊幾步湊上前,小聲問:“身體還好嗎?”
“很好。”
“對了,聽知秋說早上你們圍獵來着?哪位皇子獵到的最多呢?”
“九皇子。”
展念莞爾,只當他玩笑。據她所知,精于騎射發必命中的是十三阿哥,遠征西北馳騁沙場的是十四阿哥,論武,似乎沒他胤禟什麽事啊。
前方一個氣派華美的蒙古包,想來是胤祀住處,忽見帳外侍立的小厮進去,拖了個梨花帶雨的小丫鬟出來,斥道:“沒用的,盤子都不會端,白丢了爺的臉面!阿文,把穗兒帶下去,聽候發落!”名喚阿文的小厮愣了一瞬,忙上前半拖半拽将穗兒帶下。
胤禟微不可察地皺眉,一旁的展念早已黛眉深蹙,又見那小厮低眉順眼地請安掀帳,忍不住腹诽他奴顏媚骨。
入帳與胤祀見禮,胤祀一襲月白長衫,氣度清華,見之忘塵,笑容溫和一如既往,“你二人并肩而來,我恍惚一瞧,還以為是何方璧人。”見展念未解其意,又道:“尊卑有序,可與九弟并肩而立者,唯有福晉,其餘人等,身後侍立。怎麽,這一路行來,九弟竟未曾告知?”
展念聞言退後,見胤祀淡泊而立,不由道:“我剛剛看見一個丫頭……”
“可是要為她求情?”胤祀了然,“姑娘之善,感同身受。然府中人口雜然,以法方能約束,法不立不行,若因恻隐而有所寬宥,則人人不平,人人僥幸,将何以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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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念察言觀色,知道再勸無用,遂默然。案上一枚仿古饕餮白玉香爐正袅袅逸出輕煙,香氣清甜微醉,極為別致,展念一時好奇就多看了兩眼。
“此香名為夢甜。”胤祀負手而立,微微低首注視着虛無的煙縷,“易燼。”
“易燼……”展念緩緩重複,思及胤祀一生,雖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卻未能終老,孤寂辭世,心底陡然生出悲涼。
“姑娘可是以為不詳?”胤祀仍是笑意淡然,“人之一生,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本也是易燼之物。然縱身處窮荒絕島,仍欲出其光焰,此之謂‘夢甜’。”
“也是,”展念若有所悟,“正因為苦很長,甜才彌足珍貴。”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胤祀摩挲着爐上浮雕的饕餮,“以夢甜祭饕餮,最為合宜。”
“饕餮?”
胤祀笑而不答,展念只好将疑問目光投向胤禟,胤禟解釋道:“饕餮乃貪婪之徒,羊身人面,眼在腋下,虎齒人手。”
“原來如此。”展念微笑,“饕餮配夢甜合宜,配八爺也很合宜。”
胤祀聞言擡眸,“怎麽說?”
“雖是羊身,卻有人面,雖是人手,卻有虎齒,雖有眼睛,卻藏于腋下。”展念對着饕餮比劃,“看似柔弱無争,實際上是暗藏韬略,蓄勢待發。”
帳內有片刻的沉默,只聞茶水輕沸。胤禟側目凝視,眸中看不出波瀾。胤祀亦不動聲色,半晌才道:“見微知著,姑娘慧眼。”
胤禟瞟了眼香爐旁的汝窯花囊,“今日丫頭采的花,倒別有風骨。”
“不是丫頭采的,”胤祀一笑,“是我圍獵歸來,見此花在荒野朝陽下開得熱鬧,便順手采回了。”
“荒野之花,”展念心有所感,“無名無姓,卻倔強生長。”
“人之相識,貴在相知。”胤祀眼波微動,取出一枚淺粉野花,替展念簪在發上,溫和一笑,“得遇姑娘,不勝歡喜。”言罷轉身對胤禟道:“閑話已久,便請入座罷。”
胤禟回禮,待胤祀入座方在其對面落座,展念見胤禟身邊已置好一小凳,便也坐了。猶回味于胤祀适才的溫情,期待其在席間進一步的明示或暗示,然而二位皇子教養良好,嚴遵古訓“食不語寝不言”,一頓飯吃得展念頗為別扭,在她看來,在餐桌上交流人生交流感情簡直是中國食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
最終打破尴尬的卻是一位內侍官,“皇上口谕,宣八阿哥即刻前往大帳議事。”
胤祀起身施禮,“臣領命,有勞公公。”禮畢與胤禟對望一瞬,言簡意赅道:“昨日黃昏。”
胤禟同樣答得言簡意赅,“皇阿瑪德宇寬裕。”言罷看了眼展念,“我們回去。”
展念“嗯”了一聲,悶悶跟在胤禟身後,胤禟放慢了步子等她,“不高興?”
展念長舒一口氣,疲憊道:“我覺得我這頓飯吃得非常萎靡。”
胤禟淡笑,“想說話?”
“對啊!”展念連連點頭,“吃飯就是小聚聊天,升華感情的,這麽沉悶,再好吃的東西也不會覺得好吃。你們是家人不是嗎?為什麽吃飯還是這麽客氣守禮呢?”
“家人?”胤禟腳步一滞,“我待他為家人,他卻未必。”
“你……你的爹娘、兄弟姐妹,都是這麽疏遠的?”
“皇阿瑪子女衆多,一個平庸無才的皇子,也不值幾次注視。”胤禟微垂了目,“為防後宮幹政,皇子甫一降生便交于他人撫養,母子少有相見。我自小養于郭貴人膝下,可如今離宮建府,亦難相見。親兄醉心筆墨,意在紅塵之外,親弟夭亡,雖有一姊關系甚密,然已遠嫁數年。”
天家威嚴,果然威嚴。展念望向胤禟黯然的側顏,一時說不出話。十五歲不到的年紀,若生于普通人家,尚是懵懂天真的孩童,若生于帝王家……展念有心勸慰,“我聽知秋說,小時候你與九福晉關系不錯?她算是你家人吧。”
“總角小童,怎解風月。不過因她年少嬌俏,不曾懼我,便對她幾分另眼相看,是旁人會錯了意。”
“後來呢?”
“後來……”胤禟望向遠山長空,“沒有後來。”
展念忽然生出不可名狀的憂傷,仿佛是自己做錯了什麽,“難怪剛見到我的時候,你那麽希望我是她,她一定是你很重要的朋友。”
“何謂朋友?”
“第一,平常相待,第二,同甘共苦,第三,默契知心。”
胤禟看向她鬓邊恣意怒放的花,“你與八哥,倒是默契知心。”
二人入帳,展念自覺倒了杯茶遞給胤禟,“這叫同類。”
“何處相同?”
“不輕易交心。”
茶水霧氣氤氲,胤禟的神情也模糊,“豈非愛而不自知。”
“那不過是否認和逃避的借口。愛是天賦的能力,是發自內心,與生俱來的,愛了,便懂了。”
提起情愛之事,這女子竟仍面色不變,大方坦白。胤禟望着她,“那你可懂?”
展念被他的眼神勾得心底一顫,面上仍不動聲色,“從未。”
胤禟抿唇不語,展念無所回避地與他對望,直到帳外佟保道一聲:“主子,扶蘇姑娘來了。”
“快請。”
佟保親為掀簾,想是來者絕非等閑,只見一個宮女施然而入,素顏青衣,珠玉未綴,唯衣角用白線繡着幾葉竹。胤禟問她:“額娘有何吩咐?”
扶蘇請安行禮,“倒也不是什麽要緊事。”目光一轉,将将朝展念看來,“只是,聞九皇子新得佳人,娘娘很是好奇。”
展念心裏咯噔一下,按劇情發展,宜妃将她叫去,或調查盤問或冷語警醒,最後誡以“你身份低微,不可觊觎九皇子”之語……天地良心,她觊觎的是八皇子!
胤禟沉吟片刻,擡眼看她,“過幾日便是十一弟忌辰,額娘想是傷心,奈何我與五哥不得承歡在側,所以……”
“所以,母親想念兒子,又見不到兒子,就叫個身邊人去問話?”
“額娘不會為難于你。”
展念想了半晌,緩緩笑開,“我相信。”
眼前人笑意坦蕩如晴空月色,不假思索的信任讓胤禟有剎那怔仲,一時竟忘了言語。
話是信心滿滿,其實惴惴不安,展念決定先跟扶蘇套近乎,“扶蘇姑娘的名字這麽別致,是娘娘給你起的嗎?”
扶蘇清淡一笑,“正是呢,娘娘甚愛《詩經》裏‘山有扶蘇’一詩,便給四個丫頭賜名‘扶蘇’、‘荷華’、‘喬松’、‘游龍’。”
展念請教:“這是什麽詩,姐姐能否給我講講?”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扶蘇款款而行,從容吟詠,“子都、子充皆是美男子,全詩意為不得良人,卻遇狂徒。是女子與情人密會時的俏罵之詞。”
展念大奇,“娘娘竟喜歡這樣的詩?”
“虧你是九爺的身邊人呢!”扶蘇笑她,“九爺那桀骜張揚的脾氣,你當是哪裏來的?再者,當年娘娘何以得皇上垂青,你全不知曉?”
展念讪笑,“不知道,姐姐教我?”
“也罷,後妃居處離此尚遠,便說與你解悶。”扶蘇回憶,“娘娘初入宮時,不得恩寵,無事便去禦花園游冶弄簫,一日正吹‘山有扶蘇’之曲,不巧皇上聽了,從山石後轉出,笑問娘娘:‘誰為子充?誰為狡童?’,娘娘也不起身,仍坐在花樹柳蔭之下,答道:‘誰遲遲不至,三心二意,誰便是狡童。’皇上聽了朗聲而笑,問道:‘貶責主上,該當何罪?’娘娘又答:‘妾怨郎君,與主何幹?郎君負妾,又該當何罪?’皇上無言可對,娘娘這才擡眸去瞧皇上,微微一笑,豎簫吹曲,竟又是那首‘山有扶蘇’。”
展念聽得入迷,“後來呢?”
扶蘇笑道:“那年八月,娘娘無子卻破例晉封,位列七嫔,此乃無上榮寵。十數年間,聖恩未嘗稍減。”
展念點頭感嘆,忽又想起一事,“扶蘇姐姐,我還有一事請教。昨天傍晚我在九爺那邊研墨,看窗外陽光不錯,就有些心不在焉,九爺便讓我回去,我問他會不會因此責罰我,他卻回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話。”
“不明所以?”
“他說,心之憂矣。”展念攤手,“這句話是說,讓我時刻憂心這件事,還是說,他心裏對我感到擔憂,又或者……”話未說完,扶蘇已掩唇笑個不住,“九爺找的侍書丫頭……原來胸無點墨……此事……果然蹊跷……”
“此句是有什麽典故來由?”
“此句也出自《詩經》,‘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意思是,我見桃樹果實繁盛,心中憂悶,只好放聲歌唱。時人謂我傲慢狂妄,他們是對還是錯?你說我該如何做?九爺這樣說,是怨你不懂他呢。”
“那……為什麽看到桃子會覺得憂悶?”
“世人對此詩看法不一,具體何解,全在個人。”說笑間已到宜妃帳前,扶蘇提醒她:“收聲,低首。”
淡色帳簾掀起,兩列宮女噤聲垂手,扶蘇行至列前侍立,展念低首緩行,至帳中挽裾跪地,“參見宜妃娘娘,娘娘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