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波瀾誓不起

中秋佳節,皇上下旨設宴,滿蒙同慶,歌舞不絕,晚間則擺了家宴,與随行的妃嫔皇子小酌歡聚,知秋欲拉展念與衆小厮丫鬟熱鬧着吃一頓,而展念聽說是篝火邊圍坐,便打死都不願同往。正交涉,幸而佟保前來解圍,“我與你去,如何?”

知秋嗤道:“今日倒奇,你不伺候九爺,反來尋歡了?”

“今年不同往年,塞外不似府中諸事忙亂,主子的脾氣你并非不知,那是瞧不得一個閑人杵在眼前的。”

知秋聞言嬌笑着瞥了展念一眼,“這不現成的一個閑人,托辭說見不得火光,我聽着卻假的很。也罷,便讓她在跟前杵着,指不定明日又升了侍書呢。”

展念作勢要打,“膽子大了,也不叫姐姐,倒開始胡說八道找樂子。”

知秋笑躲,拉着佟保便走,“這個不赴宴,那個也不赴宴,眼看皇上就要怪下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佟保任她拽着,笑意是難得的明亮,“姑奶奶,你說的我倒怕了。”兩人身影漸遠,而知秋的笑語仍伴着夜風飄來,“還唬我呢,但凡夜宴,十回裏九回不去,皇上豈不知他這兒子……”

展念倚簾淡笑,熱鬧的節日氣氛仿佛沖淡了平日的禮教,各處充滿了人情味。

夜色轉深,風中偶爾夾雜着遠方的歡聲樂音,隐隐約約,并不真切。眼前只餘營帳不見人,倒反剩空曠的凄涼,偏生胤禟帳中又傳出洞簫幽幽的曲,沒有樂器相和,在展念聽來頗像是嗚咽,忍不住心頭無名火起,對着緊閉的帳簾怒喝:“吹什麽吹!要吹去宴席上吹!還真把我當空氣啊!”

簫音戛然而止。

一陣草葉衣角摩挲之聲,然後聽得笑語:“曲是好曲,只是有人無心品鑒。”

展念身形一僵,難以置信地轉頭,一襲群青海棠織錦長衫,氣宇清華,眉眼如畫,胤祀負手立于月下,銜笑問:“也不請安?”

靛青長空裏一枚皎白月色,似是誰浩浩清澈的心海。黛天白月,青衣玉人,人間月,月中仙。展念良久方回神,“皇上不是在開宴會嗎,你怎麽在這兒?”

“家宴時時有,只要雙親康健和樂,便不更求團圓了。”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展念笑,“只是皇上特地設了宴席,你卻溜出來,不怕他不高興?”

“我所做一切皆為他高興,難得拂他的意,也是新鮮有趣。”胤祀笑意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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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這個時候來,有什麽急事嗎?”以胤祀的性格,展念還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他是為她翹了宴會。

“确有一要緊事。”胤祀揚了揚手中酒壺,“天心月圓,佳釀尚溫,獨少一紅顏。”

展念一怔,望了望胤禟的營帳,又望了望胤祀,“你……是來找我的?”

胤祀笑而不答,“還不取杯盞來。”

胤祀目光溫和,笑意隐約,沐浴在皓皓月光下,明亮得讓人鼻酸。展念有些遲鈍地回帳取杯,掩去眼底波瀾,笑道:“我這兒沒有酒杯,用茶杯将就了吧。”

茶杯比酒盞大了數倍,是以胤祀略略挑眉,但還是給展念滿斟一杯,随後自斟一杯,“展姑娘可有祝酒詞?”

展念胸無點墨,只得幹巴巴地試探着說:“祝八爺中秋快樂?”

胤祀失笑,仍與展念碰杯,柔聲道:“願,年年如今夜,心意比月圓。”言罷卻不飲酒。展念的手在杯沿收緊,亦沒有飲酒,看向胤祀遞來的一枚發飾。

一枚小巧別致的藍蝶掩鬓安然卧于掌心,蝶翼紋路栩栩如生,似振翅欲飛,通身線條溫柔流暢,似少女袅娜。翅尾垂有寶石,月光下幽藍浮白交錯明滅,如夢如幻。展念認得是月光石,在現代又稱“戀人之石”,象征長久的愛情。

“九弟說,你偏愛藍色,喜歡蝴蝶,時常望月出神,此石名為月長,可合你心意?”

展念讷讷應:“合。”

胤祀一笑,将掩鬓別在她發邊,“我卻不見半分歡喜。”

展念默然,一個月間,她與胤祀雖是君子之交,但胤祀時常出言試探,她又懷着入府的心思,是以彼此都存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展念一直以為胤祀的試探是出于對美人的新鮮感和占有欲,也一直以為自己的心思是為得利而非談情。然而此刻見到這枚精心準備的掩鬓,素來冥頑不化的心,竟因這一份懂得,産生了一絲動搖。

展念輕撫發上掩鬓,“什麽叫年年如今夜?”

“姑娘心思玲珑,豈會不知。”胤祀仍是笑得雲淡風輕,“姑娘可應?”

展念擡頭去瞧天心圓月,“其實我沒有望月出神的習慣,我只是在算我的生日。八月十五,這是人間團圓美滿的日子,可是……”垂眸飲盡杯中酒,再望向胤祀時目光已亮如星月,“是的,我應。”

眼前人似是冷豔薄情,似是嬌俏多情,骨相中透出令人神往的容顏和氣質,眉眼無暇,洞悉人間世,朱唇輕揚,笑談世上人。胤祀有片刻的失神,旋即便又含笑一如既往,亦飲盡杯中酒,“姑娘好酒量。”

一時兩人皆無言。遠處又傳來歌謠,只是曲風不似先前,展念聽了會兒,“這歌,和之前的不太一樣。”

“自去年十月,六世□□喇嘛即位,藏人對清廷多有示好,這是他們的歌謠,出自□□倉央嘉措之手。”

“倉央嘉措?”展念莞爾,“那我倒開始好奇這歌詞的意思了。”

中秋過去十日,便是知秋心心念念的皇子騎射競技,因是回京前最後一次大型圍獵,皇上特許仆役觀賽——只要自家主子點頭。是以朝霞初露之時,知秋便興致勃勃地推搡展念起床,“姐姐,圍獵!競技!晚了便占不到好位置了!”

展念睡意朦胧地揮開她,嘟囔:“胤禟……九爺又沒同意我去。”

“同意了!”知秋附在展念耳邊,“中秋夜大家聊到此事,佟保便應承為衆請願,九爺回說閑者皆可去!”

“我不閑,我睡覺。”展念翻了個身。

“八爺去姐姐也不去?你成日戴着掩鬓懷春,不如直接去見正主以解相思。”

展念終于忍不住睜眼,“我沒有懷春!是因為真的好看!”

知秋繼續煽風點火,“姐姐有所不知,這掩鬓通常是成對制作,哪有孤零零一只的道理!照我說,八爺那裏多半還有一只。我聽聞,皇上為滿蒙兩族修好,有意将蒙古的四公主賜給八爺,姐姐不去瞧瞧?”

展念坐起身,“去。”

獵場四周圍起,唯東側一個突起的草丘,離各位主子們最近,又能将半個獵場收于眼底,堪稱是風水寶地。撿一視野開闊處坐下,展念忙塞了幾塊糕點充饑,拜知秋所賜,二人連早飯都不曾吃。

吃了半晌,展念忽被人拍了肩膀,回頭一看竟是四皇子,展念只得請安:“四皇子吉祥。”一旁的知秋吓了好大一跳,忙也回身跪着。

四皇子一手搭在展念肩上,笑道:“上次多謝。”

展念一頭霧水地看他轉身離去,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知秋也同樣不解,最後只湊近展念肩頭,“四皇子身上這香氣倒怪。”

遠處太監高聲喊了句什麽,衆人皆垂首下跪,想必皇上到了。跪了一陣,太監又喊了一句,衆人才慢慢起身。因隔着段距離,展念只能通過赤金龍袍來辨認,皇帝左側是偏黃蟒袍的太子,而右側,竟是青白常服的胤祀,緋色朝陽裏淡衣而立,依舊清雅如月,風姿無懈可擊。

太子與胤祀,如同日月争輝。

可,日月注定相生相克。

今日比肩,明日倒戈,滿腹算計卻滿盤皆空,兄長為王囊盡江山,而他為寇賠盡所有。胤祀,休妻關押,胤禟,流放禁閉。展念心底猛然一縮,不能再想了。

皇帝坐上首,蒙古王族和清廷臣公分坐兩側,衆皇子已着騎裝,攜弓負箭上馬,端的是英姿飒爽,少年風流。展念本以為胤禟也算逸群之貌,這樣一看竟有些泯然衆人,正待仔細品評諸皇子,一支響箭淩空而上,衆皇子立即挽弓引箭,馳騁四散。

獵場多為密林,樹影重疊中其實也無甚可觀,展念伸着脖子瞧了許久,終是悻悻收回目光,同知秋辨認圍獵的衆皇子,“裏頭最小的是十四爺,才十歲,配白羽箭,十爺青羽箭,大皇子赤羽箭,十三皇子黑羽箭。”盤點間,又一支響箭自密林呼哨而上,霎時間群鳥自獵場各處撲棱棱飛起,在朝霞盛光中頗為刺目,難以直視。十三皇子率先縱馬躍出,箭起鳥落如行雲流水,轉眼便已幾只在地,引得圍觀人群陣陣喝彩。其餘皇子也紛紛縱馬射箭,然飛鳥敏捷難捕,一時間各色放空的羽箭掉落滿地,展念正看得入神,忽有一只逃出獵場的小鳥盤旋半晌竟落于展念肩頭,啾啾輕喚幾聲,烏溜溜的圓眼毫無懼色,展念喜不自禁,扭頭為其順羽,小鳥則更大膽地蹭了蹭展念肩頭。

“小心!”知秋驚叫。

展念側眸,一支紫羽箭正破空而來,根本來不及閃躲,只得本能往後猛縮,驚得肩上小鳥匆匆振翅飛走。

電光火石間,腦中卻陡然閃過另一幕相似場景。

飛來的箭矢,驚起的鳥雀,縱身護住她的少年……

自己何時有過這段經歷?

“嗒”一聲輕響,另一支藍羽箭不知何處射來,挾雷霆之勢撞向紫羽箭箭尾,兩支箭同時失力,堪堪跌墜在展念身前。

知秋終于出了一口氣,而展念已面如土色,看向場中神情漠然的四皇子胤禛,顫抖着唇無聲問:為什麽?

胤禛卻不言語,搭箭滿弓的雙手漸漸卸了力,側目看向林中。

漫□□霞如火如荼,胤禟一身檀色騎裝,挈繩策馬自林間陰影處緩緩而出,眉眼似笑非笑,“四哥的騎射,真是愈發粗劣了。”

展念頭次見他穿騎裝,潇灑英氣中平添了年少的飛揚。腦中又閃過些零碎片段,仿佛有誰自花樹疏影中行來,手持弓弦從容不迫,眉宇是熟悉的冰冷和張揚。

展念晃晃腦袋,料想自己是魔怔了,她生于二十一世紀,哪來這些荒誕回憶。

胤禛朝營帳處一瞥,并未有人注意此處,這才對胤禟道:“方才一心要得獵物,不料九弟與我看上的,竟是同一只。”說罷一笑,徑自縱馬而去。

胤禟也不答言,只引箭射落一只飛鳥,不偏不倚将将從胤禛馬旁掉落,“先前是我失禮,這只便賠給四哥了。”

胤禛視若無睹不動聲色,展念卻倒吸口氣,胤禟敢如此戲弄未來的天子,難怪不得善終。

“不得善終……”展念喃喃重複,目光不由自主緊緊随着胤禟,滿是悲憫。

知秋聽見展念的低語,很是驚訝,“誰不得善終?”

展念摳着身前草葉,似在回答,又似在自語,“你知道什麽是戲嗎?觀衆明明看了開頭,就知道會是悲劇收尾,偏偏又動了心,生了情,所以他只能一邊流淚,一邊看戲中人走向結局,他開着上帝的視角俯視徒勞的努力,這才是悲劇真正悲劇的地方。”

知秋眸色有些困惑,“上帝?九爺與傳教士交談時,也提起過上帝。”

“傳教士?”展念先一愣,轉而一笑,“看來他是真的很喜歡西學。”

“是呀,九爺自幼嗜讀,尤愛研習西學和各地語言,這還不算,九爺的功夫也好,九歲那年生了重病,命懸一線,好容易救了回來,休養不過一個月便随皇上出塞,首次圍獵便射殺兩只鹿,一只虎崽,聖心大悅呢。”

展念聽罷便不作聲,流星的光芒越是燦爛,墜落之時便更惹傷悲。悲完胤禟英雄末路,再聯想自己,無端入此大夢,性命時時堪憂,亦是可悲。是以見胤禟再次拔得頭籌,得禦賜馬褂,反倒更加悲從中來。

“呀,那就是四公主,果然是個美人。”

展念順着知秋目光看去,确有一女孩離席去迎下馬入帳的衆皇子,裙裾飛揚,人亦飛揚,鵝蛋臉杏子眸,甜美得像是新釀的蜜,只要見到那樣的笑,便能忘卻人間一切煩惱事。然而見到女孩迎向胤祀之時,面色不由一僵。

當着皇族重臣,四公主輕輕扯住胤祀衣袖,擡頭含笑說了些話,胤祀傾身細聽,順手為其整理略顯淩亂的發帶,神情溫柔,四公主低眉淺笑,紅霞泛上兩靥。

胤禟頓住回首,遙遙朝展念望來。而她只沉默注視胤祀的方向,面色平靜,唯有交疊膝上的手漸握成拳,洩露些許心事。

不經意便日暮,夕陽欲沉。

“午後瑣事纏身,一時不得閑,可會怪我?”胤祀含笑致歉。

展念也笑,“什麽瑣事?四公主算瑣事嗎?”

“小孩子氣。”胤祀溫言責備,“日後入府為妾,若無半點容人之量,要怎生度日?”

“你對誰都會笑,對誰都溫柔,你給我的給別人也是一樣,我本來以為會有些不一樣的。”展念深吸口氣,“你,喜歡我嗎?”

胤祀依然笑意溫和,“我待你之心,便是你待我之心。”

展念不禁後退,只覺一顆心涼透,聰明如胤祀,早知她接近他是為利,可是聰明如胤祀,難道不知中秋夜于她的意義?低下頭,展念無奈一笑,“是我不該……産生這種非分之想。”

胤祀身後的阿拉騰河依舊波光粼粼,黃昏下美不勝收,只是再沒那軟語寬慰的人。展念出神看了一會兒,緩緩轉身,身影隐沒于密林。

胤祀沉默立于河邊,面色清淡如水,眉也未曾皺,半晌,亦提步回營。

展念悄然躲在樹後,見了胤祀反應,不由揚起一個殊無溫度的笑。倚樹而坐,埋首膝間,原來她與胤祀不過彼此演戲,什麽中秋夜,什麽懂得,不過空歡喜。

夕陽沉落,月色晦暗,無風亦無星,卻依稀聽得一聲“展念”。

喚她“展念”者,唯胤禟一人。展念忙擡頭,卻只見一片冰冷荒蕪的黑。

胤禟。

無聲重複兩字,不知為何,無援之時總會先想起他。也許是因他的真實,時而張揚,時而別扭,時而溫和,比起胤祀始終如一的笑意,多了些煙火氣。倘若胤祀是清冷的月光,胤禟便是鮮活的日光,溫暖之下,展念唯有自慚形穢。

起身欲歸,卻發覺自己漸漸迷失在漆黑的密林,一陣寒意自心間蔓延,惶然無措。忽然遠處傳來微弱燈火,那光明慢慢靠近,如同溫柔的引路,卻不料燈火驟然被滅,與之同時,是拔劍的聲音。

鐵器铮铮相擊,刀劍刺入皮肉,聲聲令人膽寒,展念不曾經歷此等血腥,欲逃卻邁不動一步。夜風吹來瀕死的□□和濃重的血腥,喚醒舊時記憶,展念喉嚨發緊,如同置身無邊烈火。

腳步踏碎落葉,展念茫然盯着黑夜盡頭漸近的人影,終于找回一絲理智。

逃!

僵硬邁出一步,腳下幹枯的落葉霎時噼啪作響,眨眼間黑影便縱身而來,月下刺來的染血利劍寒光森森,展念背抵大樹,無路可退,本能擡手格擋,伴着可怕的撕裂聲,手腕至手肘被劃開狹長的口子,鮮血如泉。展念咬緊牙關,硬是一聲未吭,另一只手被反扣住,利劍穩穩架上脖頸。

展念閉上眼。

而那人遲遲不下手。

展念感到身體傳來陣陣顫抖,但……是頸間的劍和扣住她的手在抖。

微弱月光下,展念緩緩睜開眼。

胤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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