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行人難久留

清淡的海棠香氣裏環佩琳琅,衣裙曳地窸窣有聲。一襲柳葉織錦的碧色裙衫漸入視線,須臾,聽得個不疾不徐的聲音,“平身。”

展念起身,緩緩擡頭去瞧宜妃,鳳眼含威不露,丹唇暗藏鋒芒,勾勒出愛憎分明的姣好面容,然而沉寂的眸子卻極不和諧,仿佛是精致的人偶失去了牽引的線,顯得毫無生氣。

展念默然,這樣的眼神她曾在過去無數次演繹。深宮舊人,任是榮寵一身,藩籬之中也終是如此模樣。

帳外內侍入見,“皇上改召衛氏,特命奴才前來,娘娘不必等了。”

宜妃聞言,将發上華貴明豔的步搖盡數摘去,笑道:“勞煩公公回禀,妾聞衛氏入帳伴讀,便已知不必等了。”言罷微微垂首,掂了掂手中步搖,“君恩浩蕩,皇上所賜,果然沉重。”随即道:“你,随我來。”

走入內室,宜妃将步搖随意擲于妝臺,打量着展念,“何名?”

“展念。”

“展念,斬念,斬除心念。”宜妃挽過青絲,随手拔去其中白發,“倒是個好名字。”

展念看着宜妃年輕又蒼老的側顏,忍不住輕聲勸慰,“娘娘不要傷心了。”

宜妃面色未變,“是個有膽子的丫頭,難怪九阿哥喜歡,不俗。”

“九皇子成天看着那些不俗的,難得見到一個俗的,新奇而已。”

“你這孩子倒有趣。”宜妃泛起絲笑,轉又蹙眉,“可見,他過得也不快意。”

展念尚在思考宜妃是怎麽一語道破天機的,便聽宜妃又問:“秋已涼,衣可曾加?餐飯可曾加?寝被可曾加?”

展念被問得發蒙,“奴婢……奴婢昨天才到九爺身邊伺候……”

“他跟他皇阿瑪一樣脾氣,身邊伺候的連個女孩兒都沒有。”宜妃将手放在展念發頂,“他給你侍書的位子,說明他親近你。女孩兒總歸心細,倘若他累了、病了,或是心裏不痛快,沒個體貼的人可怎麽好。這些年,本宮給他的女孩兒他都看不上,幸好是收了你。”

展念沉默,雖然她并不認為自己會去照顧胤禟衣食起居,但此刻她只是不願反駁一個黯然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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妝臺上,金銀镂空花卉纏枝紋爐中海棠香萦,宜妃揭蓋添香,“可識此香?”

“奴婢不懂香,只知道這是西府海棠的味道。”

“據說,海棠非花,實為草葉,故別名曰‘相思草’。”

“‘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濛濛細雨中’,海棠有花的柔弱,卻更有草的韌性。”展念笑道:“奴婢也愛海棠。海棠被譽為‘花貴妃’、‘國豔’,可以種在皇家園林與牡丹玉蘭争豔,可蘇轼也寫過,‘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海棠亦清亦魅,無論在什麽環境,都有自己的光芒。”

“先時,母家宅邸中,曾有我手植海棠一株,花色為藍,世所罕見。入宮數年後,宅邸改遷,九阿哥孝順,便将那園子劃入他府中,待你回京,可前往一觀。”宜妃捧起展念面龐,“卻不知眼前這一株海棠,是開在上林苑,還是竹籬間。他若能得你為妾,實為有幸。”

展念一驚,忙道:“九皇子尊貴無比,奴婢不敢逾越。”

宜妃聽罷也不再多言,只又細細叮囑胤禟的衣食起居諸事,直到弦月初升,星河漸明,才命扶蘇送展念回去。

扶蘇将展念送至胤禟帳前便告辭了,所以展念确信佟保是為她掀了帳簾,不禁有些錯愕,自己的地位竟這麽迅速地提高了嗎?朝帳內挪了幾步,便謹慎地站住。

胤禟正低首寫字,聞聲望來,燭光下眉眼驚人的溫柔,“過來。”

見他如此一反常态,展念不由心如擂鼓,慢吞吞挪了幾步,又狐疑地站住。胤禟見狀,唇角輕揚,眸色如同深潭染了溶溶月光,“這麽怕我?”

展念緩了緩心神,“沒有,只是我今天只吃了早飯,有些餓,腦子轉不動。”

“條桌上有糕點。”

果然是各色精致香甜的糕點,甚至帶有微微熱氣,展念撿了一碟桂花酒糕,“知秋說,除了早上和中午的兩餐,晚間還會有糕點當做一個小餐,你桌上擺了這麽多,估計是一點沒吃吧?”

“我不餓。”

“行了,”展念笑他,“我吃兩頓都餓,何況是你?我知道,一個人吃飯冷清,沒食欲,恨不得少一頓是一頓,可誰叫你被我發現了呢?”将碟子放于胤禟案前,“一起吃。”

胤禟抿唇不言。

展念見他神态別扭,暗笑他小孩子脾氣,故意道:“你額娘不吃飯,是為了保持身材,你是為了什麽?這兒的男子以瘦為美嗎?”

意料之中,胤禟問:“額娘同你說了什麽?”

展念拿起一塊酒糕遞給他,斂了笑意,“你額娘問我,天氣開始冷了,你加衣服沒有?加被子沒有?最近有沒有多吃一點?”

胤禟神色一僵,默然接過酒糕,展念忍不住輕嘆,“俗話說,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一點不錯。”

燭光下,少女的睫毛輕顫,投下小小的,蝶翅般的陰影,似要掩去不經意的脆弱,胤禟情不自禁,伸手欲撫上她發頂,可見到她發上所簪之花,眸色有一瞬的恍惚,硬生生收回手,在身側悄然握緊。

展念只作不見,移開視線,轉而看向案上鋪陳的宣紙,“咦”了一聲,“又是這首詩。”

“你解此詩?”

“《園有桃》嘛,扶蘇才跟我講過,只是我沒弄明白,看見園中豐盛的桃子,為什麽會感到憂心?”

“桃樹尚有果實可證自身,而人之一生的果,又在何處得證?”

展念對這種玄學不感興趣,邊吃邊從胤禟書案上随意抽了本書,“何須證明?生命在我,不在外界。我就不糾結這種東西,我對我這一生的期望呢,一,德行無虧,問心無愧。二,吃飽穿暖,衣食無憂。如果都能實現,也許還有第三條,”展念躊躇半晌,還是道:“三,得一人愛我終老。”

胤禟望向展念的眸子漸有星芒,笑着重複:“生命在我。”

展念見他眸色深遠,便知他又想些人生哲學了,遂低頭翻閱手中羊皮紙面的書卷,不由震驚當場,“英文?天體運行圖?你還研究星星?”

胤禟也是同樣驚異,“你懂西學?”

“你怎麽會對這個感興趣?”

“滄海之外又是桑田,天地之外又有萬物,人生其間,猶如蜉蝣朝生暮死。了解自身渺小,才懂得生年須臾,方能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你既看得開,又何必追問一生的果實,說什麽‘心之憂矣’呢?”

“少一句,‘心之憂矣,我歌且謠’。”胤禟淡笑,“看得開,只是放不下。”

桂花酒糕已盡,展念又轉身去取楓葉饅頭,“想想人這一生啊,可歌可泣,又可悲可笑。就像八爺,他大動幹戈地要争天下,卻連什麽是天下都不知道。”

回頭見胤禟緊盯着她,“誰同你說八哥要争天下?”

展念不慌不忙把楓葉饅頭放下,“從前有個清朝人,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到了唐朝,那你說,他對唐朝的許多事是不是都一清二楚?”咬了口饅頭,神秘一笑,“而我展念睡了一覺,醒來發現回到了清朝。”

“雖是吃了酒糕,卻也不該醉得這般快。”

“行,那我再給你個解釋。”展念說到盡興處,索性坐在書案上,“夢甜香,饕餮香爐,荒野之花,八爺性格如何,想做什麽,不是一目了然嗎?”

“那我呢?”胤禟走近幾步,低聲問:“可也一目了然?”

展念退後幾步,笑回:“你就是一張白紙。你想要的,無非是一種日常而溫情的生活。用我們家鄉話來說就是,一屋兩人,三餐四季。”

“展念,你很像一種花。”

“哪種?”

“海棠,別名解語。”

展念微微俯身致意,“本人平生獨愛海棠,多謝誇獎,不勝榮幸。”

俯身的剎那,胤禟卻将她發上花朵取下,送至她眼前,“你可想好了?”

展念将花随意丢在案上,挑眉笑他:“這好像和九爺沒什麽關系。”

“你說從未懂情愛,那為何親近他?”

“為錦衣玉食。”展念答得坦蕩。

“可你也說,願得一人愛你終老。”

展念被他弄得頭大,“那是優先級最末的願望。愛是會疼的,當你愛上一個人,就會變得多疑、敏感、脆弱、情緒化。你會不想吃飯,睡不着覺,會聽到一首歌就莫名其妙掉眼淚,會在夜晚喝酒喝到神志不清。當你愛上一個人,這世界便是方寸之間,無論怎麽折騰,都走不出愛人的心。想修成正果,太難了。”

“展念……”

展念擡手打斷他,“且拿你額娘做個例子,她算是皇上寵妃了吧?可是她也寂寞,不快樂,為什麽?因為她愛皇上,或許皇上也愛她,但這兩份愛是完全不對等的。人這一輩子,不會只遇到一個值得愛的人,如果一夫一妻限制着倒也罷了,可你們這樣的娶法,想不變心都難,所以九爺,我知道你待我不同,但,我們之間也就到朋友為止了。”

滿室燭光搖曳不定,胤禟凝視展念良久,終于緩緩開口,“此話當真?”

“人們在夜晚不會說謊話。”展念笑了笑,“我害怕愛,也不會愛,所以不想耽誤任何人,”慢慢放下手中的糕點碟子,“從今以後,你若仍把我當朋友,我們還可以喝茶聊天,若覺得我傷了你的面子,那我們就只做主仆,不談其他。”

說完匆匆退出帳外,長籲一口氣,只覺終是把話說清楚明白了,此後便可安心進行她“低效率”的垂釣了。

胤禟果如展念所料,很是孩子氣。

因為第二日佟保便前來傳話,讓她近期好生休息,待回京再分配活計——不動聲色奪了她侍書的位置,還用了一副冠冕堂皇的說辭。展念不知胤禟是打算從此不見,還是一時意氣,可兩人營帳畢竟幾步之隔,擡頭不見,低頭也要見吧?

而胤禟以身作則地示範了何謂“咫尺天涯”,往後一月裏,不是帳簾緊閉,就是有事外出。胤祀遣來的小厮也直接到展念帳前相邀,且每次前去皆不見胤禟身影,不過,展念暗想,這樣也好。一方面,胤禟避而遠之,日漸死心指日可待。一方面,胤祀單獨邀她,日久生情指日可待。

唯一一次見到胤禟是在七月二十五當日。暮色初降,草葉青黃,似與夕光相接,天地鎏金,入目一片盛景頹唐,用知秋的話說,“透着一股邪氣”。然而邪歸邪,美歸美,是以展念欣然立于帳外,一邊曬太陽一邊研究近日新學的結繩,自娛自樂間,下意識轉頭朝胤禟的營帳瞧了眼,不料正迎上胤禟遙遙望來的目光。他一身鉛白素服,立于簾後陰影處,使本就白舊的衣衫更顯晦暗,襯着帳外彌漫的耀眼明黃,仿佛一座孤寂的雪山。眸色依然是淡淡的,卻如同銘心刻骨的絲線,千絲萬縷,無處可逃。眉眼相對不過瞬間,胤禟便悄然轉身,隐入帳中無光處,像是默片裏無聲融化消失的雪跡。

“知秋,”展念回頭喚她,“你覺不覺得,比起晚霞,九爺更透着一股邪氣?”

知秋低頭忙着裁衣,很是敷衍地問:“是嗎?從何說起?”

“他竟然穿那麽素的衣服,還是那種讓人害怕的白色。”

知秋聞言,停了手中活計,難得嚴肅地看向展念,一字一頓道:“七月二十五,皇十一子忌辰。”

“十一子……”展念聞言默然,不由又朝胤禟的營帳看去,忽然便懂得了他方才的神情。至親離世,周遭卻無人可語,該是何等凄涼,腳下情不自禁邁了一步,待反應過來又慌忙後退,既然前日話已說開,再湊上前去難免顯得別有用心,輕嘆一聲,索性轉身入帳,眼不見則心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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