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沿洄安得住
高個男孩正要回答,忽覺手上一空,琉璃球被穩穩放于矮個男孩的手心,矮個男孩愣了一瞬,忙将琉璃球緊緊揣在懷中,疊聲道謝:“謝謝姐姐,謝謝姐姐!”
展念一笑,繼續向前。走了不知多久,天色轉眼便晚,皇城本就少行人,此時更覺四下寂寥。展念蹲下身,輕撫石街上自己逐漸暗淡的影子。不多時,青石長街上,自己小小的,縮成一團的影子旁,出現了另一人的影子。展念恍如未見,仍蹲在地上,身旁之人也不急不催,只沉默相陪。天色愈見晦暗,展念顧念他視物不便,輕輕道:“回去吧。”
“一起。”
展念将頭埋入膝間,“我不值得你如此。”
“值得與否在我,不是聽你說。”胤禟将展念拉起,“只要你未嫁,就還是我的丫頭。”
展念苦笑,“明明是我無路可走,卻說得像你強迫我一樣,可是……留在你身邊,我就是在利用你的感情。”
“何謂利用?”
“就是坦然接受着你的情意,卻不回應,讓你一味付出……”
“并非沒有回應。”胤禟淡淡一笑,“展念,你予我安穩慰藉,有你在,我便歡喜。”頓了頓又道:“眼下你別無選擇,待日後有所籌謀,再走不遲。”
展念失神望着胤禟,忽然有些鼻酸。
胤禟笑意轉深,“走罷,再晚,我可不識路了。”
佟保打着燈籠在府前等候許久,見了二人不禁喜上眉梢,忙忙道:“可算是找着了,姑娘不回來主子都瘋……”一時說順嘴,不提防漏出這麽一句,佟保自己先打了個寒顫。
胤禟拿過他手中的燈,神情漠然,“下去。”
佟保登時能跑多快便多快。
展念噗嗤一笑,“也不怪佟保他們難和你親近,你總這麽不茍言笑的,便是想開玩笑也不敢啊。”
胤禟邊走邊道:“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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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好意思說!剛認識你的時候,你要麽是冷笑,要麽是嘲笑,要麽是若有所思的笑,要麽是你覺得此處該笑所以擺個樣子的笑!”
胤禟不答,只加快了腳下步伐,展念笑着跟上去,“被說中了,惱羞成怒了。”
相比八貝勒府,九阿哥府的下人稀少又松散,見主子身旁破天荒跟了個女子,也敢偷偷瞧上幾眼,與八貝勒府那些天塌了都沒有反應的下人大為不同。行至一處院落,上書“停雲堂”,堂屋後有一小園,月洞門前題有“往跡”二字,展念問:“為什麽是‘往跡’?”
“此為額娘舊日賞游之處。”
展念恍然大悟,“所以這是宜妃娘娘母家宅邸改遷前的舊址,她親手種的那株藍海棠就在這裏?”
胤禟側目,随即了然,“額娘亦愛海棠,你二人當日相談應甚歡。”
展念點頭,“宜妃娘娘說,等我回京之後,可以前往一觀。”
胤禟腳步一頓,半晌才道:“停雲堂為我居處,往跡園是內園,可入者寥寥。”
尋思片刻,展念方懂了宜妃的弦外之音,“我說她怎麽下一句就是……”話說一半便閉口不言,神色幾分懊惱幾分嬌羞。胤禟見她神态有趣可愛,便猜到那“下一句”的含義,微微一笑,推開一間廂房,“園中只你一人,若嫌冷清,明日我命知秋搬來。”
“那最好了,多謝你。”
胤禟提燈立于廂房廊下,神色半明半暗,“展念。”
“怎麽?”
“你早知八哥是利用。”
展念抿了抿唇,“知道。”
“既如此,今日何以如此動怒?”
“單純利用我就算了,可實際上,他利用的是你的情意。”展念皺眉,“既然無情,就絕不算計有情之人,這是我的底線。他這一招,太叫人寒心。”
胤禟默了片刻,目光似有困惑,“你這洶洶怒氣,竟是為我?”
“不為你。”展念聲音低低,“換了別人真心待我,也一樣。”深吸口氣,接着道:“我不可能和他一樣,踐踏別人的真心還無動于衷。幸好我是今天知道,再晚一天,只怕我餘生将會永懷愧疚和不安。”展念望向胤禟,如果,他是因她而跟随胤祀,落得那樣的下場,她情願自己死掉。
“八哥利用你,我早便知曉。”胤禟神情不變。
展念一驚,轉而怒道:“那你不告訴我!”
“他對你雖為利用,亦愛護有加,你一心跟他,告訴你何益?不過平添煩惱罷了。你知他利用,不也裝作不知?”胤禟神色轉淡,“說到底,只是權衡取舍,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而已。”
展念被他說得有些混亂,“你告訴我,我就……”
“就怎樣?”胤禟皺了眉,“一怒之下,與八哥一刀兩斷,從前所求的安穩生活、錦衣玉食全都抛卻,時時懷愧地跟在我身邊?”
“我……”展念被他冷言冷語激得有氣說不出,沉着臉關了房門,狠狠坐在床榻上,冷笑道:“九皇子這麽一說,奴婢才醒悟過來是虧了,八爺待我很好,至于他利用我試探誰的忠心,傷誰的心,确實也與我無關,是奴婢瞎操心了。明天我就去跟八爺俯首認錯,九皇子請回!”
胤禟話一出口便已後悔,然而此時見展念動氣,卻不知如何勸解,便也硬着心腸轉身就走,剛踏入正堂,就見知秋已候在內,手裏拿着個小瓷瓶,“何事?”
知秋見他面色不善,跪下回道:“孫太醫給的藥,一直放在奴婢這裏。姐姐每日晨起便要換藥,奴婢不得出入往跡園,求九爺轉交。”
胤禟接過小瓷瓶,“每日換藥,還是一樣疼麽?”
知秋聞言,一張臉不自覺皺起來,“自然是疼,展姐姐不願讓知秋看,都是自己躲着清洗換藥,可每次出來都是滿面冷汗,其實,其實……”知秋一咬牙,全盤托出道:“孫太醫本說是每日正午一換,但每日正午姐姐都在九爺身邊,便把時間提前了。姐姐說不想讓九爺想起她受傷之事,每日晨起先換藥,再梳洗,臉色便沒什麽端倪,正午時分換藥九爺必會察覺……”知秋低了頭,“姐姐說,不喜歡九爺看她傷口時的表情。”
胤禟攥緊了小瓷瓶,“明日你搬去往跡園同住。”
知秋聞言着實一驚,顫巍巍應了一聲。
打發了所有下人,胤禟獨坐于偌大屋室,握着小瓷瓶出神。幢幢燭火,昏黃微光,映着屋內滄桑陳設,秋夜寒風灌入,萬影皆搖曳,一室起伏。愈想清靜,愈加不定,愈想開口,愈難提步。書案前的青瓷茶具泛着幽幽的光,像是天上一抹涼薄弦月,屋外傳來腳步聲,一室冷清中更覺聒噪,胤禟随手便将茶杯朝外擲,“出去!”
因天氣轉寒,停雲堂均以木紅錦紋絨毯鋪地,茶杯發出一聲悶響。腳步便堪堪停在珠簾之外,卻半晌不退,胤禟忍無可忍擡首,卻見來者盈盈立在珠簾後,一室燭火歡欣跳躍地漫向珠簾,在她周身投下模糊溫柔的光暈。展念端着青瓷茶杯細細端詳,皎皎之色亦如瓷般婉約标致,驀地,側首一笑,眉眼彎彎如甜月,幾分狡黠幾分從容,說着與他兩月前一字不差的話,“此乃世上最後燒制的龍泉青瓷,當心些。”
胤禟不由恍惚,當日她的回答亦一字不差地浮現。千萬心緒難以出口,只生硬地問她:“你來做什麽?”
展念微微垂了眸,“兩個月前,我剛來此,人生地不熟,又什麽都不會,只想着該怎麽活下去,盤算着攀個高枝就算了吧,那時候的心态,确實是挺……不健康的。可是遇見你以後,”展念不自覺地理了理衣擺,“我才能重新這樣自在地活着。我不用每天一睜眼就想今天要演什麽戲,要怎樣和各種各樣的人周旋,要怎麽按照別人的喜好包裝我自己,不用琢磨說出口的每一句話,不用在意自己的舉止是否大方得體,不怕有人偷看……”展念深吸口氣,沒頭沒腦這一通,胤禟定然沒聽明白,“我怕八爺看不上我,所以我要裝得優雅不計較,要裝得深情款款,我怕和知秋處不好關系,所以我和她認識的第一天就聊八卦套近乎,她教我什麽就聽什麽,但又擔心自己在她面前顯得太過小氣,讓她看不上。”說着,緩緩對上胤禟的眸,“我不怕你,因為我不需要你看上我,也不需要和你處好關系,甚至想要疏遠你,所以你承受了我很多的任性和脾氣,但是你很寬容,所以我才漸漸看清我自己的面目。我說我要安穩,要錦衣玉食,可今天遇見八爺那兩個妾的時候我明白了,我真正喜歡的就是現在,自由自在地活着就是幸福,這是你給我的。”
燭火浮動,胤禟只抿着唇,一言不發地看着展念,目光似一生綿長。眼前女子輕擡素手,珠簾便在她身後搖搖蕩蕩,像是淚光,碰撞出的卻全是嘆息和情願,她将青瓷茶杯放回,輕聲道:“你今天的話,說得很對。我知道你脾氣別扭,為人驕傲,就算後悔,也梗着脖子不肯認的,所以我來跟你道歉,把你關在門外太不禮貌了,希望九皇子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不是‘九皇子’。”
展念愣了一瞬,待看見胤禟眸中奪人的明亮色彩,不由一笑,“胤禟,我本就不講規矩,你這樣說,我更加要放肆了。”
燭光暖意融融地流轉于眼前人面容,耀目中更添朦胧失真,胤禟不禁恍惚,眼前人笑靥如花,明眸無暇,聚天地靈氣,掌萬物悲歡,山水風月皆因她而有意。千百遍回過的名,早已撚熟于心的“展念”二字,此刻卻醍醐灌頂,直入骨髓,展顏一笑,念念不忘,心間篆此一人,便已覺此生圓滿。
胤禟笑容張揚,“求之不得。”将小瓷瓶遞與展念,“還是聽太醫所言,正午再換藥罷。”
展念接過小瓷瓶,“知秋竟然告訴你了?真不可靠。”
胤禟看着她,“我……”餘光瞥見佟保行來,便住了口。
“主子,八爺來了。”
“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八爺說,是來找展姑娘的……”
胤禟看向展念,展念沉吟片刻,對佟保道:“讓他進來吧。”
佟保不答。胤禟道:“将他帶至往跡園,既不是見我,我便不迎了。”
佟保點頭退下,引八爺入內。停雲堂燈火俱熄,唯寝室幽燈一盞,胤祀見了也不惱,繞過堂屋,腳步便頓在往跡園入口。佟保審時度勢,“奴才在堂外恭候。”說罷便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胤祀望着眼前提燈而立的女子,緩緩道:“你其實,早明白我是利用。”
展念笑,“八爺也早就明白奴婢的居心。”
“既是利用,如何利用又有何分別?”
“我不利用別人的真心,這就是你我的分別。”展念将燈籠放下,神情便隐沒在夜色中,“你這樣的人,根本不會對我動情,中秋之夜特來相陪,還許諾我入府,現在想來,只怕是說給九爺聽的,你在激他。”
胤祀淡笑,“果然聰明。”
“可是既然這樣,今天又為何演這麽一出呢?阿武是你安排好的吧,那個本來守在書房門口的小厮,一見到阿武就把他帶走,實際上是提醒你我在門外,你故意讓我偷聽你們談話,你想把我推給九爺。”
“人生在世,所求不過‘情義’、‘功名’二者,九弟乃重情義輕功名之輩,倘若他心儀的女子為我所納,他尚能不争,便不懼來日因功名而倒戈了。姑娘越覺我不堪,越覺九弟情深,日後若得相伴,便不枉我今日所為了。”
展念被他氣笑,“你既然知道他重情義輕功名,又怎麽會懷疑他因功名背叛你?八爺,你現在正春風得意,自然有閑心疑神疑鬼,若來日萬人倒戈,你就知道‘情義’二字怎麽寫了。只是九爺這一生,卻苦在‘情義’二字上。”展念聲音越來越弱,說至最後,不覺一恸。
“我只不解,九弟既于你有意,為何不争?”
“因為他尊重我。”展念心上酸澀,“八爺,不管出于什麽目的,你在草原上待我很好,我不會怪你利用我,只怪我自己識人不明,從今以後,我會冷眼看着,看着你如何一往情深,如何為情所困。”
“一往情深?”胤祀眸色迷離,“年少時,遇見她的那刻,我便動了心,她美好、熱烈、自在。”聲音染上溫柔與苦澀,“而她的目光,在九弟身上。”
“她喜歡九爺?”
“她的姓氏是董鄂。”
展念默然,“九福晉……”
“初見姑娘,我甚至恍惚間錯認了。”胤祀聲音似帶着笑,“這一次,姑娘的目光只在我。我以為自己贏了,姑娘越接近我,我越得意,中秋之夜,不過想讓九弟嫉妒。”胤祀聲音慢慢變涼,“原來我沒有贏,我從未贏過。無論董鄂,還是展念。”
“你對我好,原來是看在九福晉的情面。”
“兒女情長,總逃不了離合悲歡,生年既苦,何必作繭自縛?”胤祀語音飄飄渺渺,并不真切,“不如求些不變之物心安。”
“我接近你,也是抱着同樣的心思。”展念微笑,“可是,在這永變的世間,又有什麽是永恒不變的呢?哪裏會有心安?”
胤祀不答,轉身離去,隔得遠了,方聽得隐約的告別,“姑娘珍重。”
胤禟自往跡園內轉出,淡笑道:“沒有執念,便得心安。”
“芸芸衆生,哪個是沒有執念的呢。”展念亦笑,“胤禟,你真的不想要八爺口中的‘功名’,不想要這天下?”
“天下?”胤禟笑,“我只要眼下。”
展念心念微動,卻故意岔開話題,“你說八爺今晚來,算不算正式的分手?”
“八哥亦有情義。”
“只是他這個情義,不是沖我,而是沖九福晉。造化弄人,你對董鄂是慕,他對董鄂卻是情。”八卦之心頓起,“話說你媳婦兒是怎麽看上你的?”
“那年她身染頑疾,為沖喜才定的親事。至于為何是我,我也不解,她目下無塵,唯慕我五哥一人。”
“之前聽知秋說起過,想來是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展念嘆息,“你們出塞不久她就失蹤了,如今出塞歸來,她……找到沒有?”
胤禟沉默半晌,“沒有。”
大家閨秀,不谙世事,在府中嬌生慣養,一旦離了府,該如何生存?展念內心有些不好的猜測,卻又不忍直言。“八爺有才華,也生得風流,很難相信,這世上還有他求而不得的女子。”
“八哥因生母家世,年少飽受冷眼。可我反而羨慕他自在,與小厮上樹偷果,與丫鬟摘花鬥草,衆人皆道他行為無端,我卻覺得,他活得有滋味。”
展念沉默,這些于胤禟,這個母家顯赫的九皇子,永遠都不可能發生。
胤祀,從一個受人恥笑的卑賤皇子,到如今群臣間八面玲珑的賢王,究竟背負了多少屈辱和野心?又舍棄了多少軟弱和情義?
“難怪八貝勒府紋絲不亂,因為他心裏還有卑微,他要尊重敬畏,要榮華富貴,要權傾朝野,他要天下最高的位子。”展念目光轉向胤禟,“而你府上的秩序卻懶散許多,因為你羨慕那時的胤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