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往事知多少

胤禟避而不答,“依你方才所言,八哥将困于情深?”

“歷史上他與八福晉感情很好,甚至有人用他妻子威脅他。”展念蒼涼一笑,雍正帝以休妻挾制胤祀,其妻被休後上吊***,“聽起來是不是挺難以置信的?”

胤禟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确難以置信。”

第二日正午,知秋領命搬入往跡園,住在展念隔壁的廂房。“還是塞外清閑,忙了一上午,所幸今日內務不多,剩下的便交與月姑娘了。”

展念與知秋并立廊下,觀望園中景象,“月姑娘?”

“侍妾完顏月,最早入府,分掌內務。我搬入往跡園,就她還是波瀾不驚的。滿府上下都在議論,此事沸沸揚揚,越描越走樣,不知情的還以為我一朝得寵呢。”知秋笑意淘氣,“托姐姐的福,我也能來此一觀,只不料,園內是這般景象。”

園中遍栽海棠,樹上皆新結海棠果,玲珑小巧,生動熱鬧。廊前一方石桌,旁有四只盤龍浮雕石凳。桌旁置一搖椅,椅邊一株海棠,紋路滄桑,枝幹枯瘦,葉落無果,與其餘海棠相比,略顯凄涼。

園外引入一河,在園中形成一片清澈湖泊,湖上橫跨一小亭,名喚棠心,兩側各有一聯曰:川流日夜庭樹空念,花開深淺春風展眉。

“聽你的口氣,好像很驚訝。”

“姐姐不覺奇怪嗎,落葉不掃,花木不修,如此荒涼,哪裏像個園子?”

“所以園門上寫的是‘往跡’?”展念猜測,“也許九爺刻意沒有修剪?”

身後傳來腳步,二人回首,見胤禟正不疾不徐行來,佟保跟在身後,朝知秋使個眼色,知秋會意,行了一禮,便與佟保退守園外。

胤禟一身紫棠色常服,走至展念身旁,“‘往跡’取自陶公《還舊居》一詩,‘步步尋往跡,有處特依依’。”

展念默默而誦,“這兩個字是你想的?詩名《還舊居》就已經很應景了,這句話更是妙,園中有宜妃娘娘的海棠樹,可不是她入宮前最‘依依’的地方嗎。”

“此園向來如此,”胤禟解釋,“海棠種下後,額娘不許匠人修繕,任由花草樹木恣意生長,才有今日之景。”

“宜妃娘娘真是個妙人,當日聽說她和皇上相識的那一段趣事,就覺得她是至情至性的人,後來帳中一見果然如此,今天看這園子,我更加欽佩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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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說?”

“園林經過修飾布置雖然好看,但一枝一葉都不能随心所欲,并不自然。你別看現在滿眼荒涼,等到春天就是鋪天蓋地的生機了。宜妃娘娘就是這樣的人,追求極致,如果盛開,就要轟轟烈烈,如果衰敗,也要潇潇灑灑。”

胤禟疑惑盡去,磊落而笑,“你倒像此園又一主人。”

“巧的是,棠心亭上的對聯,還嵌着我名字呢。”

“對聯乃額娘親筆。”胤禟目光望向湖中小亭,“我卻不解其意。”

“這個我也不是很明白,”展念亦望去,“川水是自由之物,庭樹卻只能留在原地,所以空牽念。”皺了皺眉,“可是下一句,春風因花朵盛開而展眉,應該是很美好的畫面。上下兩聯一悲一喜,怎麽也說不通。”

“且放着罷,此番是叫你前去用膳。”

展念點頭,跟着胤禟進了堂屋,飯畢正是午後時光。展念百無聊賴,向堂外一望,知秋與佟保正圍着一只貓兒百般逗弄,再朝堂內一望,胤禟正執卷記誦。展念期期艾艾地湊近,“胤禟,你說過,如果我有了籌謀,你會放我走對吧?”

胤禟一怔,無意握緊了書角,不動聲色道:“對。”

“我就這樣待在府裏,哪能有籌謀呢?你應該放我出去逛逛,長長見識,積累積累經驗,對吧?”

胤禟一笑,“原來如此。”起身走至堂前,“知秋,你二人去一趟集市。”

“集市?”知秋眼珠一轉,“奴婢惶恐,奴婢月銀微薄,倘若姐姐看上什麽……”佟保聞言,不待胤禟發話,便從懷中掏出一袋銀子遞去,“府裏的老人了,哪裏就這麽寒酸。”

展念甚是崇拜地看着佟保,“還是你出手大方,公公不該叫佟保,活生生是一只元寶啊!”說罷拉着知秋便走,“趁天色還早,我們先在府裏轉一圈,然後再上街玩,這京城裏有什麽……”

胤禟收回目光,“那個似乎是你的月銀。”

佟保點頭,“是,展姑娘既要玩,奴才便先墊上了。”

“墊?”胤禟冷靜轉身,“我不曾說要還。”

佟保臉色瞬間垮掉,艱難道:“主子……奴才……”

“不過一袋銀子。”胤禟前腳已轉過廳堂,“府裏的老人,哪裏就這麽寒酸。”

這廂展念已和知秋穿過重重院落,胤禟府邸的布置既不工巧,也不富麗,皆是等閑陳設。然而樸實素雅中,花木竹石亦能曲盡畫意。若非早就知曉胤禟善經商,有金銀,單看這府邸的布置,展念是絕不肯信的。

“你們這起子人懂什麽。”不遠處傳來聲音,“小爺我在塞外看得真真的,那小娘子模樣是挑不出一點錯兒的,難怪九爺被迷得沒了心,而且啊,這小娘子曾經還是八爺的相好。”

“八爺?那可了不得!”又一個聲音說,“這麽些皇子,誰不知八爺的樣貌氣度是一等一的好,被八爺看上,定是個天仙一樣的人物了。你小子倒得意,遇見這麽個美人,我們也想見見,卻和誰說去?”

一群小厮正聊得火熱,忽聽轉角傳來忍俊不禁的笑聲,回廊處轉出個女子,天藍衣裙,蝴蝶掩鬓,身段袅袅,面色皎皎,氣度似流風回雪,眉眼如花月精魂,微笑顧盼間恍然便是畫裏走出,不覺全都看呆了。

衆人呆了半晌,不知誰又說一句:“阿彌陀佛,不枉來世上這一遭了。”

知秋杏眼一瞪,“還不散了!整日裏偷懶,回頭告訴佟保,狠打一頓,你們才老實。”

一席話說得衆人如夢初醒,忙匆匆散去,臨走還不忘頻頻回顧展念。

展念見知秋一副自持老成的派頭,覺得很是有趣,“想不到,你在府上這麽有威名?”

知秋笑了,“什麽威名,狐假虎威罷了。我只管丫鬟女眷的內務,外頭的都歸佟保。走,去花園轉轉。”

皇家園林在展念眼裏,實在是千篇一律。走不多時,枝葉掩映間,忽見前方的小亭站了四個女子,展念不由好奇地駐了足,知秋指着亭中一個倚柱而笑的女子,小聲道:“妾朱氏,名錦玉。”

朱錦玉撫弄着手上絹帕,“定是那些小子沒見過世面,滿口胡說。能有多好看?我偏不信。”

底下的小丫頭嬌笑:“姑娘吃醋呢,好酸好酸。”

朱錦玉氣笑,“我撕爛你的嘴,有什麽稀罕,哪個爺們不是見色起意的。”

展念聞言吃了一驚,“她敢說胤……九爺見色起意?”

知秋笑道:“這是九爺妾室裏心眼頂小、頂刻薄的一個,難聽的話,背地裏不知還有多少呢。”

一淺衣女子笑勸道:“九爺素日待咱們的情分,你也知道,何苦這樣編排他?”

展念聽得“素日情分”幾個字,心頭竟略過一絲不快,“她是誰?”

知秋小聲道:“侍妾佟清婉。”

“我是氣不過。她生得好看,便也不管什麽身份地位,八爺九爺争着要納。我們呢?一年年住着,何曾有個盼頭?”

佟清婉儀态溫婉安寧,“九爺未必不把我們放心上,姐妹之間,他從不曾偏了誰的、短了誰的,銀錢若不夠使,可以再兌,想念父母姊妹也立時便可出府,我們雖不如那位姑娘,可相比其他……”

朱錦玉哼了一聲,“我阿瑪和額娘聽說九爺不限咱們出府,生了一頓好氣,你說說,哪家的爺是這樣行事的?祖宗規矩,禮義廉恥竟像是一點不通。我頭幾遭回去,唬得全家以為我被休了,現在我再不回去的了,免得他們惡聲惡氣地說我放浪。頂多哪一日心情好,帶着丫頭逛逛胭脂鋪子,買些時新花樣首飾便罷了。”

佟清婉笑說:“你那老爹是個書呆子,滿口孔孟程朱,自然是看不慣你這樣的。完顏月的爹娘就覺得九爺很好,完顏月亦時常家去的。”

朱錦玉挖苦道:“你我這樣的人,怎麽好跟她完顏月比的?人家入府早,與九爺青梅竹馬的,行事又好,九爺又信任,自然放肆些。”

另一個小丫頭揶揄道:“玉姑娘慣會嫉妒的,氣不過旁人秉性平和,得爺的信任,又氣不過旁人長得好看,得爺的心……”

展念轉身,“走吧,上街。”

知秋正偷聽得入神,不提防這麽一句,懵懵應了聲,便帶着展念朝府外走,走了一段,忽聞身後一陣嘆息,“長得好看倒其次,長得像九福晉才是真的。”

知秋吃驚,“誰?姐姐你?”

展念又是一聲嘆息,“嗯。”

“難怪九爺待姐姐不同,”知秋恍然大悟,“九福晉可是個傳奇女子,娘娘與貴人送的妾室既不如她爽快明白,又不似她容色明豔,九爺怎會看上呢?姐姐卻能相比一二,原來如此。”

“相比,一二……”展念按下心內情緒,轉了話題道:“對了,這個郭貴人雖為九爺養母,對九爺仿佛也很不錯?”

“貴人乃宜妃娘娘之妹。”

“為防後宮幹政,皇子不能由親生母親撫養,難道可以由小姨撫養的嗎?”

“本是不行。因貴人之子早夭,皇上憐惜貴人,便準她撫育九爺。貴人視如己出,九爺亦孝順親近,與六公主如親姐弟一般。”知秋唇角彎起,“貴人是極溫柔寬厚的,時常叮囑訓誡九爺與公主,身為皇室,頭等大事便是心存善念,體貼百姓。貴人對下人連句重話也不曾說的,逢年過節還會給丫頭們設計首飾樣子,哦,貴人最擅繪制圖樣,後宮女子皆争而求之。”

展念點頭,可見胤禟對外張揚對內溫柔的性子,半承宜妃,半承郭貴人。

“後來,我們玩笑說讓貴人收個徒弟,貴人一聽,覺得有理,便問六公主,結果六公主卻說‘不為私情之物’,姐姐猜,最後是誰學着了?”

展念很捧場地思考了片刻,“你?”

知秋大笑,“是九爺!郭貴人哄九爺說,日後遇見中意的女子,為她親手做一枚首飾,保管她要動心。還念了首古人的《定情詩》,道是‘何以致拳拳?绾臂雙金環。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知秋自顧自吟詩,展念自顧自想着那枚蝴蝶掩鬓,郭貴人着實有遠見。

知秋笑得促狹,“也不知九爺是為讓貴人高興,還是真學,幾年下來倒也有模有樣了,只是誰敢向他讨圖樣呢?貴人也是個癡人。”

知秋頓了頓,又想起一事,“貴人少時,有一道人批命,曰‘青木如夏,落葉知秋’八字,家主便問:何以無春冬?那道人答:非花怎争豔,早去亦可慶。原不是什麽吉利話,貴人卻回:夏木本無争,秋來去何妨。入宮後,将服侍的婢女賜名為青木、如夏、落葉、知秋,以示自身不懼天命,既來則安。”

展念聽得有趣,“原來你的名字還有這麽個典故。”

“還有呢!”知秋越說越興奮,“九爺近身不用婢女,貴人以為不妥,命我前去服侍。當晚,我與佟保在屋前嗑了一夜的瓜子,自此投契合拍,一處玩耍,貴人見了,只當我與九爺親厚,終究把我送入府上了,其實……”

正說着,便已走到府上角門,除幾個小厮外,還有一布衣書生,坐在小木桌後,拿着一本簿冊又翻又寫,身旁圍了三四個平頭百姓。展念以為是算命看卦,便仔細聽他們說什麽。

一個大漢上前道:“先生,今年沒什麽雨水,田裏收成不好,偏又死了老母,家裏更難張羅了,所以來求求九爺,給俺娘好好葬了。”

書生翻了翻簿冊,點頭道:“好說,西北角的園子這一季無人灑掃,你打理幹淨後去賬房支錢,哦,園裏種的瓜果菜蔬也歸你。阿善。”其中一個小厮應聲,那大漢向內跪下,“九爺長命百歲,俺給九爺磕個頭。”說罷起身跟着阿善行去。

書生正登記,又一皤然老妪上前,滿面堆笑:“先生,我孫女兒有了門好親事,家裏想給她辦個體面嫁妝,女兒女婿忙着,我也不好閑的,貴府,貴府……”那書生笑道:“有有,阿仁,帶這位老媽媽去後廚,跟他們說,別給重活。老媽媽完事後去賬房支錢,跟管事的說辦喜事,能多給一吊。”老妪喜得皺紋都笑開,“九皇子真是活菩薩!阿彌陀佛,老天保佑,”說着便顫巍巍要跪,書生忙扶住她,“老媽媽不必多禮,那一吊錢算是九爺心意,祝令孫與郎君如意美滿。”

送走老妪,又一小童上前,神情怯怯的,也學着別人小心叫了一聲:“先生。”書生笑眯眯,“怎麽啦?家裏有難事了?”

小童低頭道:“娘病了,請不起大夫,隔壁張嬸嬸讓我來這裏……找九皇子。”書生又問:“你爹呢?”小童頭垂得更低,“爹爹,已經不在了。”

書生摸了摸小童的腦袋,“不怕,你跟阿良哥哥去庫房,幫裏面的姐姐整理好布匹妝緞,她們會送你好看的布。姐姐會告訴你那些布值多少錢,你好好記住,拿出去賣的時候別被騙了,若還有剩,就留着過年做新衣裳吧。”

展念問知秋:“為什麽不直接給錢?”

“小孩子拿錢不安全,不如包些布匹妥當。走吧,姐姐不是要上街麽?”

“九爺是專門在府上空出一些活,給那些周轉不開的百姓提供方便嗎?”

“是。”知秋笑道:“姐姐方才瞧見的那書生,本是個窮秀才,靠給府裏算賬為生,九爺見他為人伶俐親切,便讓他接手了如今的差事,那書生很是喜歡,事也辦得周全,已做了三年了。”

展念不言,唇角悄悄彎起。

穿過一道城門入了內城,如同霎時跌入紅塵萬丈。

熱鬧繁華的街市商鋪林立,采買之人絡繹不絕,砍價之聲錯綜嘈雜,空氣裏既有酥餅糯米的甜香,也有酒肉醬醋的鮮香,老人在店鋪前閑拉家常,婦人在攤子後忙做針線,孩童如小魚入水,在人群裏撒丫子亂竄。熙熙攘攘喧喧鬧鬧,一派盛世清平的景象。

知秋驚愕于展念強烈的好奇心,如從未上過街一般,在賣絨花的老人前都能停留許久,即使那一扁擔的絨花做工平平花色平平造型平平,展念卻能津津有味逐一看過。

如此逛下來,知秋已是累極,展念見一家糕點鋪子聚了不少人,便從錢袋中掏出幾文錢,“這就走不動了?罰你去排隊買糕點,等我逛完這個書坊就回去。”

知秋松了口氣,忙去排隊。而展念從容逛完書坊出來,卻見五步開外,兩個官兵與幾個下人聚在一處,對自己指指點點,心下不由警鐘大作——歷來古裝劇裏,遇見衙役準沒好事。正默默朝對面的糕點鋪子挪腳,一個官兵便已走上前,禮貌一揖,“姑娘就是董鄂家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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