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緣以結不解

“我連着三天沒來,師父沒生氣吧?”

“你幾時見過他有我們凡人的七情六欲了?”銘遠打趣完,又肅容道:“郭貴人之事,我們都聽說了,公子應當不會怪你的。”

展念點點頭,推開門,莫尋已執譜端坐,清冷日光勾勒他的眉目,恍惚間竟是又消瘦了,展念看着他毫無生氣的面容,心底無端生出一點不祥的預感。她抱琴躬身,“師父……安好?”

“坐。”

展念謹慎地開口,“前幾日,郭貴人去世,我随九皇子進宮,所以,耽誤了早課。”

莫尋接過她的琴,為之定音調弦,“嗯。”

展念終于問出疑惑很久的問題,“師父,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是誰?

早在她初來客棧,對着畫像自言自語時,他借由銘遠酒後的胡話便已猜知□□。她是以假亂真的福晉,是傾心主子的丫鬟,然而這些身份,莫尋皆不關心,言簡意赅道:“我只認你作阿離。”

“你傳授我琴藝,可萬一我永遠都不以此為生呢?”

“與我何幹。”

“凡事總有目的吧?你收我為徒,既不要錢,也不指望我學有所成,那到底圖什麽呢?”

莫尋按弦聽音,将琴遞還給她,“無所企圖。”

“……”果然,同莫尋對話,無異于白費唇舌。

上完課,展念同齊恒、白月小敘幾句,便出了客棧,慢慢往回走,忽有幾個侍衛打扮的匆匆而來,展念以為又是董鄂府的人,連忙閃身至一旁的僻靜巷落,沒想到小巷裏同樣躲着一個紫衣的少年,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終是展念先開了口:“找你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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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好像在哪裏見過?”

少年笑得漫不經心,“姐姐,這種搭讪方式,俗了些。”

展念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不過十歲左右的年紀,說話卻如此老成……“我想起來了!上次告訴我九香居有九絕的那個小孩子,就是你吧?”

“這麽說,我與姐姐,倒是有些緣分。”少年倚牆而笑,“喝一杯?”

展念還未開口拒絕,少年已拽着她向小巷深處行去。展念觀他衣飾,定是富貴人家出身,若貿然違逆他,小公子撒潑耍賴起來,只怕還需胤禟出面擺平。可眼下的境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她也不認為一個小孩子有什麽危險性。是以她耐着性子,任由少年将她拽至一個小館門口。

古樸的小院,疏落的翠竹,潺湲的碧水,幾間小屋隐現其間,迎風招展的酒旗上書“幽篁裏”,很是寧靜安然。

一位少女迎出來,眉目間有難掩的心痛和神傷,“公子再來,可沒有酒了。”

少年仍挂着漫不經心的笑,“怎麽,你不喜歡我來?”

少女咬唇,“公子……裏邊請。”

少年轉頭對展念道:“這是店主的小女兒,憶岚。”

憶岚眸色微黯,“這位小姐衣着華美,必是大戶人家的千金。”

展念何其人精,面對少女的醋意,急忙撇清自己,“我只是個無辜的路人,被他莫名其妙拉過來的。我是誰我在哪兒姑娘千萬不要誤會我。”

憶岚釋懷,無奈地看向少年,“羅真,你又胡鬧。”

羅真揚長而去,“上酒!”

小屋內甚是清新簡單,入目皆是碧綠的色調,一桌,一榻,一琴,一案,布置得極是風雅。展念贊道:“大隐隐于市,想來店主是個出塵的隐士。”

羅真拿起酒壺,自顧自灌,“憶岚祖上是朝廷高官,後來倦了官場風雲,便辭官開了家小店糊口。”

“好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孩,偏偏看上你。”展念看着他模仿大人的樣子猛灌一氣,終于忍不住伸手奪過他的酒壺,“你還小,這樣喝身體會垮的。”

羅真制住她的手腕,“你是誰,憑什麽管我?”

“放手。”展念神色不曾變,“不然我告訴你九哥。”

羅真一抖,連忙放開手,“你,你怎麽知道……”

“上次見你,我就覺得有些眼熟,現下終于想起來了,”展念不慌不忙吃着桌上的小菜,“塞外圍獵,配白羽箭的是你吧?當時隔得遠,所以沒太記清你的樣子,十四阿哥。”

“你是九哥的什麽人?”

展念面不改色,“女人。”

胤祯在記憶中努力搜尋符合此定義的人選,然而胤禟在私事方面素來低調,他試探着詢問:“月嫂嫂?”

月嫂嫂,完顏月?展念內心小有醋意,“怎麽?你覺得你九哥喜歡完顏月?”

胤祯低頭繼續喝酒,“不知道。”

展念撐着下巴看他,“有什麽事,非要喝這麽多酒才能排遣?”

胤祯素來散漫的眉眼幽幽的,“郭貴人的事,姐姐知道多少?”

展念斟酌開口:“你是說,德妃娘娘?”

胤祯怆然一笑,“父母有過,敬而不可違,勞而不可怨。”

德妃此計,實是高明至極,一方面限制胤禟,打擊胤祀,一方面離間胤禟與胤祯,亦是分化胤祀勢力之舉。展念記得,歷史上,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同屬“八爺黨”,私下相交甚厚,雖說十四阿哥胤祯眼下仍算個孩子,尚不夠成為胤祀的左膀右臂,但德妃必定是看出自己這個小兒子對胤祀的喜愛,所以試圖将這種“喜愛”扼殺在萌芽中。

展念深知,胤禟不會因為德妃而遷怒胤祯,但理智上清醒是一回事,心理上膈應是另一回事,再相見時,兩人斷不能如從前一般清風明月,歡暢言談了吧。

展念嘆一口氣,輕輕與胤祯碰杯,“這世上的路就是這樣,同行的人只會越來越少,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明白了。”

胤祯的眉宇有隐忍的痛苦,“我雖不認同額娘所為,但,也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他不會的。”展念放下杯盞,心裏說不出的酸澀,只想早些離去,回到胤禟身邊,“只要你還在,他就不會傷害你的額娘。”

推開門,回廊下等待的憶岚吓了一跳,紅着臉解釋:“我,我并非要偷聽……”

“與其這樣遠遠地看,倒不如走近些。”展念微微一笑,“別再讓他喝了,身體壞了長不高的。”

展念走出幽深小巷,回到主街,心頭仍是有些悵然,那夜胤禟的話久久回響,他說,他們都走了。十一皇子、郭貴人去世,六公主遠嫁,胤祀猜忌他,胤祯提防他,這條路,已是越走越寂。

停雲堂的小桌已擺好飯菜,胤禟正舉筷揀菜,展念本以為是他慣常的挑食,細看之下,卻發覺他是将某個盤碟裏的辣椒絲都挑至一旁。胤禟很少吃辣,展念卻是無辣不歡,然而在吃之前,定是要将一切辣椒絲、辣椒籽、辣椒片統統挑出,這是她二十多年始終改不掉的怪癖。

偌大空曠的屋室,胤禟獨坐其中,低頭專注于手上動作,面容是慣常的平淡無波,只是在終于挑揀完成以後,眉眼有幾不可察的上揚,雖然不過一瞬,有如稍縱即逝的晨露,然而映着身後寒江雪寂石面的屏風,竟透出餘韻悠長的溫柔。

此後流年無數,光陰暗換,縱然風霜雨雪,天涯萬裏,展念卻忘不掉此時的少年。

終其一生也放不下的原因,或許,正是從此刻起。

展念走至他身邊,一語不發地俯身抱住他。

胤禟微微一怔,“怎麽了?莫琴師訓你了?”

“沒有,我遇見十四阿哥了。”

胤禟身形一僵,沉默半晌,只淡淡“嗯”了一聲。

“你不要難過,我會陪着你。”

胤禟淡笑,拍拍她的背,“好了,坐下吧。”

展念站着,他坐着,是以展念抱着他的姿勢的确別扭,展念用腳将凳子勾過來坐下,仍不肯撒手。

胤禟似是無奈地嘆氣,語氣卻極溫和,“我該拿你怎麽辦?”

“你能拿我怎麽辦?”

胤禟撫上她的後腦,加重了語氣,“吃飯。”

“哦。”展念這才放手,又将凳子朝他身旁挪了挪,方舉筷用膳。

胤禟亦舉筷,動作卻輕頓,漫不經心地問:“十四弟……同你說什麽了?”

展念便将如何偶遇胤祯,如何坦明身份,如何談論德妃等事一五一十說了,胤禟靜默地聽完,看不出什麽表情,只問:“你怎知我不會?”

“不會什麽?”展念一時沒反應過來,“不會傷害德妃嗎?”

“嗯。”

“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啊。”

胤禟不置可否,笑道:“昨日,八哥特意叮囑我,切莫逞一時意氣,使十四弟為難。”

胤祀是真心關懷他的兩個弟弟,還是僅僅出于政治上穩定的考量?展念不好說,只讷讷地應:“嗯,八爺的話,不無道理。”

“我與他們相交多年,到頭來,信我的卻只有你。”

展念捧着碗朝他身邊再挪一寸,“嗯,其實,也許你換個角度想問題,會稍微好受一些。”

“何意?”

“至少,在這個荒唐的塵世,還有一個人,信你,知你,愛你。”

“阿念……”胤禟凝望她,她亦坦蕩地與他對視,眸色磊落光明如星月,是他從不曾遇見的熱烈直白。

有女如雲,無人類卿。

秋去冬來,新歲将至。

胤禟因守孝之故,進宮與宜妃小敘片刻便回府,并不參加除夕的夜宴。府上也只是象征性地挂了寥寥幾個燈,不敢布置得太過喜慶,細看之下,竟頗為冷清。然而展念在二十一世紀,有朋無親,所謂阖家團圓的日子,素來都是她一個人過,習慣了也并不覺得難忍,是以今年,倒覺得比往常熱鬧一些。

展念呵手立在廊下,看着知秋在園中掃雪,雖說郭貴人去世,府上無人敢穿紅衣,但丫鬟們發間的紅繩,總透出幾分喜慶。展念本欲幫忙,知秋卻堅決不允,只得作罷。

去年的除夕,她在做什麽呢?

在上春晚。

展念忽然覺得滑稽可笑。

掃雪已畢,知秋回到廊下,雙頰通紅地跺腳,展念替她拂去發上和肩上的落雪,知秋照例說着“不敢,不敢”,展念照例充耳不聞,一把勾住她的肩,笑得如同風流公子,“咱倆誰跟誰啊,知秋姑娘索性從了我吧。”

知秋和佟保認定了展念是董鄂家的小姐,于是對她的态度發生了微妙的改變。譬如知秋再不同她玩笑,說話時總帶着小心和客氣,但展念素來是個厚臉皮的人,見了面依然嘻嘻哈哈,毫無芥蒂,如此數月,知秋才漸漸放開手腳,不再滿心敬畏。

知秋趕忙跳到廊外,“不從!”

展念從廊角搓起一團碎雪,捏成一個球便向知秋砸去,知秋閃身避開,下意識俯身捏一個雪球反擊,然而在出手的剎那,卻有些猶豫。

“啪”地一聲,一個雪球已不偏不倚砸在她的裙擺。知秋擡眸,廊下立着的女子正得意洋洋地微笑,眼角眉梢都是挑釁。知秋登時沒了顧慮,用力将手中的雪球擲出。

展念此前只在拍戲時,出于劇情需要偶爾表演打雪仗的場景,實戰經驗幾乎為零,面對炮火猛烈的知秋,實在有些招架不住。她亦跑至園中,到處搜尋成堆的白雪,一邊還擊一邊嚷:“我認輸認輸認輸!”

知秋正打到興起,自然不肯罷休,展念按照現代人的游戲規則,下意識又嚷道:“我表演節目!”

知秋感到新奇,手裏仍謹慎地攥着兩個雪球,警惕地問:“表演,節目?”

展念向前行了幾步,走路的姿态俨然是男子的模樣,“我與你去,如何?”

身子一轉,展念的體态又款款如少女,輕輕揚起下巴,透出天真爛漫的嬌俏,嗤道:“今日倒奇,你不伺候九爺,反來尋歡了?”

再一轉,又是男子的儀态,好言好語中有謹慎的喜悅和期待,“今年不同往年,塞外不似府中諸事忙亂,主子的脾氣你并非不知,那是瞧不得一個閑人杵在眼前的。”

知秋終于瞧出來,展念分明是在模仿塞外中秋那日的她與佟保。她被這惟妙惟肖的模仿吸引住了,笑個不住,“這麽久的事情了,姐姐竟記得一字不差,連神态都是不錯的。”

展念神情一肅,做了一個掀簾而出的動作,面目冰冷,氣度清貴,“是麽。”

“佟保”大驚,連忙跪倒請罪,“奴才失言,奴才該死。”

“九爺”仍是淡淡的,“還不退下。”

同樣跪倒的“知秋”偷偷問身邊人,“九爺不責罰我們嗎?”

“佟保”一邊起身,一邊将她拉起,“笨!主子是準了我們……”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忍無可忍的低笑。

知秋本已笑得絕倒,聞聲轉頭,只見月洞門前,佟保正垂頭請罪:“奴才失言,奴才該死。”

知秋恍惚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

佟保的肩頭微微聳動,雖是請罪,卻明顯憋了滿腹的笑。

展念問胤禟:“你們什麽時候來的?”

胤禟眸中亦滿是忍俊不禁的笑意,不過聲音還算平穩,“打雪仗時便來了,見你開心,未忍打擾。”

知秋猛然驚覺,這個九爺心尖上的女子,拜她所賜,已是烏發蓬亂,雙手通紅,滿身碎雪。不由雙膝一軟,“奴婢有罪,請九爺責罰。”

胤禟心情頗佳,語調都比平素溫和,“你們先下去。”

待二人退下,胤禟方上前握住展念的手,“換身衣服,我帶你上街。”

“上街?我們一起嗎?”

“除夕這樣冷清,委屈你了。”

展念輕輕抱了他一下,“從前都是我一個人過節,這已經是最熱鬧的除夕了。”

胤禟亦擁她入懷,“往後,我都陪你。”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每個标題都在暗示男女主的命運走向。

大章節的名稱都選自描寫鏡子的古詩,“埋落今如此,照心未嘗歇。倘蒙羅袖拂,光生玉臺上”。

展念大概就是那面蒙塵已久的明鏡,而小九就是那個溫柔拂拭的人吧。

哦,順便,第五大章的名字叫做,“春風忽分影”,你們自行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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