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只有香如故
小小的四方庭院,幾株秋樹,幾只秋鳥。
不遠處隐隐傳來痛哭,如潮水般層疊起伏,伴着僧侶誦經之聲,在朱紅色的宮牆中哀轉久絕,徘徊萦繞,縱是無情也生悲。
展念正坐在庭院中發怔,見佟保前來,奇道:“不是說,各位诰命夫人進宮吊唁麽?你怎麽來了?”
“主子那邊,自有宮人照應,奴才只須看護姑娘周全。”
胤禟會在宮中小住,扶蘇應宜妃之命,先将展念帶至晚間休憩的院落。展念苦笑,“我這邊沒什麽事,我不會亂跑的,你盡可放心。”
佟保不答,只垂手站在一旁。
展念一指對面的石凳,“坐啊,站着幹嘛。”
佟保微微後退一步,“姑娘折煞奴才了。”
展念心知他将自己當做九福晉來敬,只餘主仆之分,再無其他雜念,遂也不勉強,嘆道:“你知道德妃娘娘為何一定讓他守孝三年嗎?”
“天家事務繁雜,雖有三年守孝之說,實際守滿三月即可。若是三年……”
“不得會客,不得宴飲,不得出仕,不得嫁娶。”
“姑娘慧眼。”
德妃“守孝三年”的提議,雖不能将胤禟徹底隔離于朝堂之外,卻極大限制了他與王公大臣的往來。如果此事為德妃一早布下的局,那郭貴人之死……“郭貴人住在德妃的永和宮,此事,不會另有隐情吧?”
佟保不說話,神情卻分明是默認。
展念想起那張因中毒而面目全非的臉,忍不住怒道:“她瘋了嗎?”
“八爺生母衛氏聖眷正濃,宜妃娘娘地位尊貴,十爺生母更是先皇後之妹,若想通過‘守孝’以達目的,自然會選一個無寵又無子的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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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個自盡的宮女落葉……”
“皇城乃是清淨之地,宮人自盡,是為大不敬,按律,屍首棄于荒野,親眷發配伊犁為奴。若是畏罪,伏法等死即可,何必自盡,連累家中上下?”
展念擡頭望向四四方方的天空,喃喃道:“這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呢?”
“紫禁城。”
是啊。展念無聲而笑,紫禁城。
“他,也是這般麽?”
“偌大的家族,真心為善的只有主子與六公主,”佟保默然片刻,“他們的好,其實都是郭貴人的好。”
“六公主?”
“六公主雖是女兒身,卻不輸男子。”提起六公主,佟保又是敬服又是惆悵,“去年喀爾喀部勉強歸附,十一月,公主奉旨和親,如今一年不到,竟将喀爾喀部收得服帖,公主甚至親自參與政事。皇上大悅,禦筆親賜‘蕭娴禮範’匾額。”
“親自參政?的确是個奇女子。”
“更難能可貴的是,公主體恤百姓,四處奔走解圍,所過之處皆是交口稱贊。”
胤禟在京中亦為百姓稱道,展念不由微笑,“他們姐弟果然相像。”
佟保認真想了想,搖頭道:“倒也不像。主子喜歡意氣用事,認定了就要一路走到黑,六公主卻沉穩得多,對諸事皆不上心,但又反而透出一種韌勁,仿佛從來都知道自己的路。”
“像宜妃娘娘?”
“姑娘這麽說,是有些像,但……”佟保搜腸刮肚地尋找措辭,“六公主更為……清醒。”
“清醒?”
佟保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詞,“奴才嘴笨,說不清,就是想起公主十歲那年……”
……
夜冷燭暖,小雪寂寂,殿前階下淺白一片。六歲的孩童倚在門邊,望着漫天細雪,眉眼頗為陰郁。
佟保拘謹地立在其後,眼前這位新主子的性格委實陰晴不定,偏生額娘是宜妃,萬萬彎馬虎不得,所以明知徒勞,還是要勸上一勸,“主子,夜已深,回殿歇息罷。”
小主子聲音很是漫不經心,“外邊冷,你先去休息吧。”
佟保被這話吓得不輕,“折煞奴才了,奴才惶恐……”
“你不聽我的?”
佟保吓得跪下了,“奴才不敢!”
“那麽,你怕我?”
“奴才不敢!”佟保提心吊膽地補充一句:“主子饒命。”
小主子的聲音帶上了怒氣,“我真心實意的關心你,你卻用虛情假意來回我!”
佟保被“真心實意的關心”七個字震得魂飛天外,可憐他一個低微的奴才,只想本本分分地伺候,怎麽攤上這麽古怪又得罪不起的主子,他不知九皇子要“關心”他什麽,只知此事若被總管知曉,定要打斷他一條腿,扣上“不分尊卑”“大逆不道”“巧言惑主”等等罪名……
“又在遷怒了,額娘平日裏教的,你學了幾分去?”不遠處,女孩提着天青色長裙,孑然一人自雪中慢慢行來。
“皇姐。”
六公主迤逦走至廊下,微微一笑道:“這麽心浮氣躁,是誰惹了我們九皇子?”
胤禟悶悶地踢向地上的碎雪,“沒有人敢惹我,他們都避之不及。”
“天潢貴胄,本就是一條高處不勝寒的路。”
“為何我不能選擇自己的一生?我不要當皇子。”
六公主笑看着他,“那小九想做什麽?”
“商人。”胤禟不假思索,“我要自己拟定經營之法,同那些縱橫百年的商幫一較高下!”
經商乃是賤業,堂堂皇子,竟偏愛此種下等的營生,佟保聽得連連詫異。
“嗯,世上的聰明人,要麽為臣,要麽為商。小九有志氣。”
“然而蒙古戰亂不止,致使晉商受阻,日益衰微,若真要一較高下,也是勝之不武。”
六公主掩唇而笑,“小九想同晉商分羹,還勝之不武?”
胤禟面上浮出一些羞赧,“是我說大話了,那,皇姐以後想做什麽呢?”
“定蒙古,扶晉商,好讓我們小九公平競争。”
“皇姐,你又取笑我!”
六公主似笑非笑,擡頭望向無休無止的落雪,“我的路早已定下,哪由得自己想?”
“皇姐的路?”
“出嫁。”
胤禟緊緊皺眉,“沒意思。”
“小九以後也要娶福晉的。”
“我不要。”
“小九喜歡什麽樣的女孩?”
“起碼……”胤禟認真地思考,“她不能像佟保一樣唯唯諾諾。”
佟保聞言,又是一個哆嗦。
……
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慰問,祭拜,哭悼,素來冷清的偏殿人來人往,痛苦掩面而來,如釋負重而去,仿佛完成既定的儀式,至于送走的是誰,自然毫不關心。
暮色闌珊,哭鬧整日的宮殿終于安靜下來。宮燈燃起,夜風中搖搖欲墜,投下動蕩的光影,引魂幡飄搖無定,在長明燈下泛出森然空洞的輝煌,靈堂中唯有一人,素白孝衣,長身而跪,恍若身處一座孤島。
扶蘇低聲提醒展念,“姑娘,這邊請。”
展念收回目光,随扶蘇拐入一間僻靜廂房,宜妃已等候多時,展念下跪行禮,宜妃卻沒有叫她起身的意思,不疾不徐拂着杯中的茶沫,“前月,九福晉失蹤一事,我略有耳聞。”
展念心下一驚,不知宜妃“略有耳聞”到什麽程度,這其中許多事情,譬如她與董鄂玖久的關系,三言兩語根本解釋不清,只得暫時裝聾作啞,繼續低眉長跪。
“本宮觀你行止,絕非世家出身。”宜妃放下茶盞,終于将目光移向她,“你看到九福晉的畫卷,與自己容貌極為相似,又知她身染頑疾,命數将盡,便想出這移花接木,偷梁換柱的一計,着實高明。”
“……”
“九阿哥太過跳脫桀骜,給他的女子皆不中意,你若安心為妾,本宮自然成全。”
提到為妾,展念便想起九阿哥府上的幾個女子,縱然胤禟此時傾心于她,可這世上哪有感情經得起消磨。經年累月,胤禟對她們,真的不會有一點想法麽?展念一想到此,心中不由郁結,她擡眸,不卑不亢地望向宜妃,“我不做妾。”
她沒有自稱“奴婢”,而是自稱“我”,宜妃一雙眼不悅地挑起,“奴婢為妾,并非只因身份卑賤,你可懂?”
“不懂。”
“納妾在于貌美,娶妻在于才德,如你所見,皇家瞬息風雨,嫡福晉內掌府中大小事務,外同世家诰命周旋逢源,而你,一樣都做不到。”
展念默然。
“怎麽擺平董鄂府,是你的手段,但,”宜妃的語氣有不容置喙的堅決,“過些時日,本宮自會請皇上出面,退婚。”
宜妃起身離去,婢女為其推門,扶蘇走至展念身邊,“姑娘快起來罷。”
展念道了聲謝,扶蘇領着她至靈堂外,悄聲道:“姑娘稍候,娘娘有事吩咐。”
宜妃已邁入靈堂,望向沉默長跪的胤禟,“今夜,額娘替你守。”
胤禟喑啞的聲音響起,冷清靈堂中竟平添了蒼涼,“貴人……因我而死。”
“她早知會有今日。”宜妃神色不變,“既為妃妾,便是命同微塵,前朝後宮,誰得獨善其身。”
“額娘……”
“明日入殓,後日出殡,你是打算這三日都寸步不離?”宜妃略顯憔悴的面容已有怒色,“展念,帶他回去!”
展念一愣,鄭重道:“是。”
胤禟的身形僵硬片刻,終于慢慢站起,“夜深露重,額娘千萬珍重身體。”
展念默然跟在他身後。
老舊的朱紅色牆壁仍是斑駁無盡,鋪地的石板仍是冰冷嚴整,縫隙間偶爾冒出的草葉皆被拔得幹淨。胤禟穿行在一重又一重的宮門之中,無數幽深庭院,暗長夾道,皆是他自小熟悉的景象。
當值的宮人紛紛跪下請安,晦暗的夜色中,他們只看見皇家的衣袍紋飾,至于來者究竟是誰,他們并不知曉,也并不在乎。胤禟恍惚想起從前的年歲,他沒有接穩小宮女遞來的杯盞,滾燙的茶湯灑了滿手,他顧不得自己,愧疚地詢問她是否燙到,小宮女卻白着一張臉,拼命地磕頭請罪。
他說,不是你的錯。
掌事的嬷嬷聞聲趕來,看見他紅腫的手,不由分說便将那宮女拖下去。他還在說,不是她的錯。嬷嬷卻厲聲訓斥起屋內的一幹人等,說,他們都有錯。
後來,他終于不再說那些“傻話”,終于學會忍受無休止的請罪,他再也記不住宮人的臉,只有無數低垂的頭,反複地下跪,下跪,下跪……
他想起第一次邁出永和宮的大門,郭貴人牽着他,偶遇一位尊貴的娘娘,他按照禮數行禮,朗聲問她是哪宮的娘娘,郭貴人卻告訴他,那是他的額娘。
他想起第一次遇見自己的阿瑪,永和宮的所有人都跪着,郭貴人讓他也跪下,偷偷指向德妃娘娘面前的男人,告訴他,那是他的阿瑪。男人餘光看到他,仿佛笑了一笑,說都長這麽大了。
他猜測,所謂雙親,大約是比掌事嬷嬷更高一級的掌事嬷嬷,定期前來檢查一番,考校他的功課和騎射進步幾何。卻原來,尋常人家的子女,可以騎在父親的肩頭放風筝,可以趴在母親的膝頭聽故事,可以團圓而融洽地生活在一起。
他想起一生未離開過紫禁城的阿姊,忽然遠赴陌生而遙遠的蒙古,奉旨和親的那天,笑意清醒又認命,她說,小九,我走了。他意識到,這大約是他與阿姊的最後一面了。
胤禟木然地向前走,漆黑中早已看不清腳下,不防間一個踉跄,身旁迅速有人扶住他,他側目,竟瞧見一盞微弱的燈火。他遲鈍地看向提燈的女子,寒涼夜風中身形格外單薄,雙眸倒影着燈火的幽光,卻璀璨似人間萬千星,她開口,“胤禟。”
他在她的眼底,照見了自己。
人世缭亂如華宴,卻有一人目光綿長靜默,照亮他洗盡鉛華後的狼狽倉皇。
“他們都走了。”
展念揚了揚手中的燈籠,黑暗中僅剩的微光搖搖蕩蕩,她擡眸而笑,“沒關系,我這兒還有一盞燈呢。”
胤禟看向她,如同看向忘乎所以的自己,他将她擁入懷中,用力地、卻又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他忘了森嚴的紫禁城,忘了來往的宮人,忘了世間的一切束縛,不敬不孝也罷,無禮無儀也罷,此時此刻,他只想放肆地活着。
懷中的女子沒有絲毫驚慌,她坦然而溫柔地伸手,輕輕覆上他的背。
他幾分自嘲,“不成體統。”
她笑,“有何可懼?”
是啊,有何可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