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好去莫回頭
除了朝服入宮,胤禟從不佩戴皇子浮誇奢華的腰牌,要麽藏于懷袖之中,要麽收納于停雲堂內,他從不曾防備過展念,展念對他亦是了如指掌,然而毫不費力地取到腰牌之時,這熟悉反倒成為止不住的辛酸。
莫尋已在府邸的石階下等她。
“那個藥……不會傷他吧?”
“不會。”
“你來的時候,怎麽還順手帶了這種東西?”
“你安靜休養十數天,今日卻忽然發難,”莫尋淡漠的目光瞥向她,“不就想逼他來找我,帶你離開麽?”
聰明如莫尋,原來早知她的用意。
展念淡笑,“多謝。”
“想去何處?”
“都好。”
銘遠的神情有點驚恐,因他家主子忽然取出名下所有的銀錢,并租了馬車欲連夜出城,怎麽看也不像“雲游四方”,倒像是“亡命天涯”,此刻,他看見展念只抱了一張琴,孤身從九阿哥府出來時,這種感覺更加确定了。他戰戰兢兢地開口:“那個……公子,展念姑娘可是董……咳,帶她離京,不合适吧……”
展念走上前,輕輕向他一禮,“是我拖累你們了。”
“姑奶奶!別,我受不起。”銘遠吓得差點從車上跳下來,他定睛去看展念,才發覺她竟瘦得有些脫形,臉色透出一種十分病态的蒼白,仿佛風吹便倒,“你,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展念連笑意都是缥缈的,“現在可以帶我走了嗎?”
銘遠沉默片刻,嘆道:“憑他是什麽情深義重,這樣糟踐人的地方,不留也罷,但,這一走,可是一輩子的事兒啊。”
展念回首,面前的府邸已隐沒入晦暗的夜色,盛大又荒涼地綿延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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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現代社會不同,古代的離別,是真正的一去不回,杳無音信。沒有可以窺探的社交平臺,沒有一日千裏的交通工具,離別,便是隐入人海,天涯萬裏,再無後悔轉圜的餘地。
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
如此,也好。
展念坐入車中,銘遠揮鞭急催,趕在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駛出了京城。
“他什麽時候會醒?”
莫尋望了眼天色,“約莫此時。”
“應該追不上吧?”
“城門已閉,他無權重啓。”莫尋阖眸,“皇室私自出城,按律,族譜除名。”
展念見他不欲言語,便也不再開口。銘遠對于忽然沉默寡言的展念極不适應,有心逗她一笑,“展念姑娘,我家公子為了你,可是把所有的積蓄都取出來了,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陣仗,都是托了你的福。”
“……”展念知曉他的用心,勉強一笑,“我有那麽能花錢嗎?”
“不是怕姑娘你花錢,是怕再遲就要被九……被上頭查封了,到那時,一個子都兌不出,可要悔青腸子的。”
展念不語。
莫尋教過她,《禮記》曰“士無故不撤琴瑟”,古琴屬于正聲雅樂,故而許多詩書大家,久聞莫尋之名,不惜重金延請入府。然而對于大多數百姓而言,古琴音色沉悶,曲調枯燥,如同一個索然無味的垂暮老人,是以古琴甚少在公衆場合演奏,唯一的例外,便是京城的九香居。
九香居為了标榜自身雅俗兼備,立志把“正聲雅樂”帶入世俗,曾有不少琴師登臺獻藝,但為了避免觀衆聽不下去,往往加入其它樂器合奏,倒也新鮮有趣。
此番,莫尋帶她離京,胤禟必不肯罷休,另外,董鄂府也從未放棄找她,只是礙于董鄂玖久畢竟是大家閨秀,所以并不敢大張旗鼓。莫尋本是名揚四海的琴師,然而從今以後,為了她,卻只能隐姓埋名,遁隐世間。
小腹突然一陣劇痛,展念不堪久坐,颠簸間軟綿綿倒下。莫尋及時扶住她,“當心。”
展念艱難地喘息,微微蜷着身子,等待這一陣疼痛過去,她摳緊車坐的邊沿,止不住地發抖,“對不起。”
“為何?”
展念勉強擡頭看他,“因為我,你沒法再彈琴了。”
“謀生之技,不值一提。”
“那從此以後,你又如何謀生?”
莫尋素無情緒的眸子望向她,仍是淡漠至極的語氣,卻莫名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你放心。”
展念心底一動,她竟覺得莫尋這三字,是說給她的承諾。無論他境遇如何,壽命短長,必不會讓她衣食短缺,流離無定。
這樣的念頭,何其荒唐。
抵達最近的一處京郊小鎮,天色已全黑,三人匆匆尋了客棧住下。小鎮遠不及京城富庶繁華,客棧的條件自是更加簡陋,草率住了一夜,拂曉時分便起身,莫尋卻先将展念領去一間估衣行,“你的衣裙太過惹眼,換一件。”
展念垂眸打量自己,青藍的錦緞裁出一身柔軟水色,袖口細密繡出數朵海棠,仿佛低眉便有暗香,襟上流雲一抹,更是風姿秀致。她對自己的衣服與首飾素來不上心,皆是胤禟……
展念連忙擡頭挑選舊衣,目光忽被一件白衣吸引。雖是尋常布衣,卻染出極為別致的顏色,如清霜碎雪,深穹皎月,極是出塵飄逸,展念下意識看向莫尋,她一直都覺得莫尋堪配白衣,但莫尋的衣衫始終平淡,壓去他許多風華,“你身上那件穿好久了,要不換一件?”
“挑好了?”
“嗯。”
莫尋接過她手中的幾套衣服,自然也接過了那件白衣,掏錢結賬,“再去趟藥鋪。”
“去藥鋪幹什麽?”
莫尋淡淡看了她一眼,“吃藥。”
展念很是惜命,立即順從地點頭。
估衣行的小夥計從後院跑出,正欲偷偷溜出店鋪,老板已眼尖地瞧見,喝道:“幹什麽去!”
小夥計嬉皮笑臉地轉身,“王叔,我就去看一下,看一下就回來的。”
老板冷哼一聲,“那麽髒的東西,什麽好看的。”
展念不禁有些好奇,“什麽髒東西?”
小夥計向鎮中心一指,“姑娘去了就知道了,熱鬧着呢。”
展念與莫尋走出估衣行,打聽了藥鋪所在,恰是小鎮中心的位置。人群也紛紛聚集,臉上的表情很是複雜,厭惡中帶着興奮,嫌棄中帶着快意,展念越看越覺得古怪,“師父,你覺不覺得,這鎮上的人怪怪的?”
莫尋自是萬事不關心,“嗯。”
轉過街角,便見鎮中廣場的高臺上,正綁着一個年輕女子,腳下堆着枯枝蓬草。幾步開外,一個官員端坐品茶,似在等待行刑的時辰。
人群怨氣激蕩,污言穢語的咒罵不絕于耳,各種爛臭的菜葉紛紛朝臺上丢去。
“下賤胚子,燒死了幹淨!”
“幹出此等傷天害理的腌臜事,果然是沒爹沒娘的野種。”
年輕女子的面容冰冷決絕,“我不曾傷天害理,是這天傷我,這理害我!”
“不要臉!”更多的爛菜葉向她砸去。
展念心頭無端生出憐憫,她側頭問身旁的婦人:“大嫂,敢問她犯了什麽罪?”
“這小賤人尚未婚配,肚子裏就有了孽種。”婦人打量展念幾眼,“你個姑娘家,還不快躲得遠遠的?”
展念腦中轟的一聲,茫然地又問了一遍:“未婚先孕?”
“可不是,髒得很。”
“住手!”
衆人情緒正激動,不知何處冒出一個姑娘,幾步跨上高臺,将罪人死死護住,各色污穢之物遂紛紛砸在她的身上。
官員放下茶盞,“何人擾亂執法,拖下去。”
“誰敢!”
衆人見她眉目凄厲,聲音亦有不容置喙的震懾之意,不由停了手,一時安靜下來。那官員見她衣着不凡,定是大戶人家出身,便耐着性子起身,踱步至她面前,“你想作甚?”
“她不能死。”
官員冷笑,“姑娘久居深閨,想是頭次出門,這樣不懂規矩。誰陪你來的?”
莫尋仍神色淡淡地站在人群之中,無動于衷。
展念四下環顧,只覺人世冷漠,惡意喧嚣,望去皆是不堪入目,一顆心忽然生出無邊的惶然和絕望,可卻愈發挺直了背脊,如懸崖上孤絕冰冷的花。
袖中忽然掉出一個物什,滑落在展念的掌心。金玉的觸感清冷卻溫柔,如同一個人淡薄眉眼中的隐約笑意,仿佛在責備她的任性,又分明是在縱容她的任性。
展念握緊了手中的腰牌,冷冷朝那官員面前一舉。
皇九子,愛新覺羅·胤禟。
腰牌為身份的象征,若非本人持有,定是極親密極信任之人方能持有,見令如見人,官員臉色驟變,撲通一聲跪倒在展念面前,“不知姑娘是皇族的人,小的瞎了眼,冒犯姑娘,姑娘饒命,姑娘饒命。”
“退下。”
“是,是……”
臺下有人嚷道:“國有國法,皇族也不能維護罪人,必須燒死她!”
“對,燒死她!”
展念的聲音并不大,卻有沁骨的寒意,“誰說的,站出來。”
人群立時噤聲。
臺上的姑娘淡衣而立,明明身上沾滿污穢,卻仿佛是世間最幹淨的所在。她的氣度卻清貴得近乎高傲,面容亦是凄豔冷絕,“你們有父母,有兄弟,有孩子,有家,怎麽偏偏沒有心?她是打家劫舍,還是殺人放火,值得這樣趕盡殺絕?”
人群有半晌的寂靜,不知是誰小聲道:“這事兒其實和我們沒關系啊。”
“就是,聚在這兒作甚,散了吧。”
“散了散了,惹一身晦氣。”
展念轉過身,慢慢解開女子身上的粗繩,女子本已抱了必死的決心,不料峰回路轉,絕處逢生,眼中逐漸積聚起淚光,“貴人不必髒了手。”
“髒的是他們。”
展念出道多年,無數次成為網絡暴力的對象,“捆綁銷售”、“心機上位”、“內幕炒作”,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場面早已是家常便飯,她撿衣袖幹淨處替那女子擦去臉上的污穢,“還有什麽我可以幫你的?”
“貴人想來在客棧歇腳?”
鎮中只有一家客棧,展念颔首,“是。”
那女子向她跪下,“民女定會登門叩謝,還望貴人切莫推辭。”
展念将她扶起,笑道:“我不能耽擱太久,你若要來,最遲午時。”
“好,貴人等我!”
所幸展念演技良好,心态良好,才沒在人群之前露怯,實則她是個色厲內荏的角色,縱然有皇室的腰牌,也并無十足把握。廣場重又恢複冷清,展念終于松懈下來,回到莫尋身邊,“走罷。”
莫尋臉色蒼白,身形亦有些不穩,展念想扶他,然而念及自己一身髒污,又匆匆收回手,“我們先回客棧吧,我換身衣服。”
鎮子并不大,走回客棧的路亦不長,然而展念卻注意到,莫尋上樓之時,竟将大半的力量都放在扶欄的手上,腳步已近乎虛浮了,她雖知觸犯莫尋隐私,仍忍不住開口:“是又不舒服了嗎?”
“無妨。”
展念自是不信,她回房匆匆換下髒衣,便去敲莫尋的房門,然而無人應答,心頭驟然升起不祥的預感,展念猛地推門闖入。莫尋正坐在桌邊,面色蒼白,眼眸緊閉,如陷夢魇,支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似欲掙脫某種心魔。
展念沖上前,“莫尋!”
莫尋發出難以抑制的痛哼,渾身強直地倒下,忽然抽搐不止,已完全喪失了意識。展念連忙跪坐在他身旁,将他的頭部托起,阻止過度的後仰,莫尋的身體以一種奇異的姿勢僵硬地曲起,面色逐漸發紫,他的嘴唇劇烈顫動,似想喚些什麽,然而劇烈的痙攣之中,他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猩紅的鮮血自口角淌出。
展念慌得不知所措,只能半抱着他,一下一下撫着他的胸口,拼命喚他的名字,莫尋的身體宛如繃緊的琴弦,在劇烈的震顫中,仿佛下一秒便會斷裂。
良久,莫尋的發作才漸漸止住,展念仔細擦去他唇邊的血跡和臉上的冷汗,“好些了嗎?”
懷中傳來淡然虛弱的聲音,“我沒事。”
展念沒有看他的面容,但她知道,莫尋的神色從來都是一片荒蕪,無情無欲,他雖活着,卻似早已死了。
“你說你命不長久,我想知道,‘不長久’,是多久。”
莫尋毫無波瀾地開口:“一個月。”
展念震驚,她本以為至少是三年、五年,沒料到竟是這樣短暫。與莫尋相遇相識的往事一一浮現,竟找不到絲毫壞處,莫尋與她雖為師徒,然而在展念心裏,卻是如兄如友,他在她為情所困時出言點悟,在她命懸一線時傾力相救,在她萬念俱灰時,更是棄了四海聲名,棄了安穩餘生,無所猶豫地帶她離開。
展念咬唇不語半晌,終于緩緩笑開:“一個月就一個月,我陪着你。”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你們都喜歡胤禟,但其實,莫尋是我最為心疼的一個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