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長是人千裏
午時之前,果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扣門聲。
展念尚在莫尋的房中,推開門招呼道:“我在這裏呢。”
“貴人!”那女子大難得脫,整個人已迅速恢複了神采,幾步上前便又要下拜,“民女吳以憂,跪謝貴人大恩大德!”
展念眼疾手快扶住她,笑道:“吳以憂,無以為憂,果然名如其人。不過,我不是什麽貴人,你叫我‘阿離’就好。”
吳以憂看見坐在一旁的莫尋,“那,這位公子怎麽稱呼?”
“在下姓趙,是個往來四方的小商。”
吳以憂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羨慕地對展念道:“我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
展念被她的直言不諱震驚,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嗯……我,我也是?”
“你都不臉紅!”
展念被她逗笑,“我為什麽要臉紅?”
“大戶人家的女子,但凡提到夫君,可是一句利索話都沒有的。”
“他不是我夫君,是……”展念本想說“師父”,可方才莫尋已假稱自己是往來四方的小商,商人怎麽會帶着一個女徒弟呢?遂亦改了口,“是我哥哥。”
吳以憂點點頭,“可趙姑娘怎麽會有皇族的腰牌呢?”
“偷的。”
吳以憂驚呼一聲,拽住她的胳膊,“快跑!快跑快跑!”
展念再次被她的模樣逗笑,“自然是要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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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以憂見展念吃痛地皺眉,便大大咧咧掀起她的衣袖,不料卻看見密密麻麻的針眼,她“哎呀”了一聲,“之前就覺得姑娘氣血兩虧,似有不足之症,所以才想登門為姑娘瞧瞧,可如今看來,只怕我醫術微薄,幫不了什麽忙。”
“遇見你之前,我和我……哥哥正打算去藥鋪看看呢。”
“別去!”吳以憂差點跳腳,“那些庸醫,不管女子男子,什麽虎狼之藥都敢用,姑娘還是去城裏找那些大藥鋪的郎中妥當。”
展念聽她說話頗有門道,不由淡笑道:“我覺得你就很好。”
吳以憂将她按在凳子上,先細看她手臂上針灸的穴位,方為她把脈,“伸舌頭。”
展念十分配合,吳以憂卻越檢查越心驚,“阿離幾個月前,應是中過劇毒?”
“是。”
“約莫半個月前,滑過胎?”
“是。”
吳以憂嘆了一口氣,“阿離,不是我說你夫君,這樣的劇毒,必須嚴格靜養,他還和你行房事,這肯定是要把身體弄垮的。女子無論身體多好,滑胎都是要掉半條命的,何況你底子這麽虛,雖然萬幸撿了命回來,但病根是要落一輩子的。”
展念默了片刻,“我沒有夫君。”
“那那那,那個男的也太不是個東西了!”吳以憂憤憤收回手,“你這情形,我只能開幾味溫和進補的,權且維持現狀,若要好轉,還需另請名醫。”
吳以憂報出一連串的藥材名,“記下了麽?”
展念:“……”
莫尋颔首,“多謝姑娘。”
銘遠在外敲門,“公子。”
“回來了。”
銘遠點頭,老實地站在門外回話:“我今早跑了幾家車馬行,終于找到……”
話未說完,一個彪形大漢氣喘籲籲沖上樓,透過半開的房門看見吳以憂,當即不顧一切地闖入,“以憂!”
吳以憂呆了下,“三哥?你怎麽回來了?”
彪形大漢仿佛完全看不到房中的其他人,立刻給吳以憂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我聽說當官的把你帶走了,吓得丢了攤子就往回跑,四處打聽才知道你上這兒來了,你受苦了,都怪我。”
“攤子丢了?”吳以憂猛地推開他,然而眼底又分明藏着笑意,“張三!”
名叫張三的漢子此時才注意到展念與莫尋,便知他們應是救下吳以憂的人,登時跪下砰砰磕頭,“張三願為姑娘肝腦塗地,報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展念只得起身去扶他,張三被吓了一跳,連忙自己爬起來,“草民是個粗人,姑娘碰不得,碰不得。”
吳以憂介紹道:“我爹娘去世前,給我和張家老三訂了婚事。他平日只管家中的一畝三分地,偶爾去京裏做些小買賣,誰知剛走沒幾天,就出了這事兒。”
“以憂,”張三眼神裏皆是心疼和後怕,他笨拙地去拉吳以憂的手,“這裏容不下我們,我帶你走,我什麽都不要了,誰都不能傷害你和我們的孩子!”
吳以憂很是感動,“我跟你走!”
展念垂眸,心間如有利刃劃過。
莫尋忽然出聲道:“二位欲往何處去?”
吳以憂和張三對視一眼,俱是茫然,但吳以憂看得很開,笑道:“三哥有力氣,肯幹活,天下之大,總有可以落腳容身的地方。”
莫尋沉吟片刻,“可否請吳姑娘暫避,我有些話,想同張大哥說。”
張三悄聲問吳以憂,“他是誰?”
“她哥哥。”吳以憂有些困惑,但仍是依言出去。
莫尋又道:“阿離,你也出去,叫銘遠進來。”
展念亦摸不着頭腦,她喚了銘遠,便去尋吳以憂,吳以憂正靠在走廊盡處的小窗邊,注視街上人來人往,見展念行來,躊躇着開口:“阿離,我這人說話直,你別見怪。”
“我就喜歡你的性子,”展念微微一笑,“你想說什麽?”
“你哥的氣色比你還差,想來是久病纏身,更重要的是,他身上一點活人氣兒都沒有,那種神情,我只在行将就木之人的臉上看到過。”
展念心下一痛,“我正想問你一件事,但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好。你是我救命恩人,有什麽事只管開口。”
展念将莫尋發病的情況仔細說與吳以憂,不料吳以憂聽完,竟半晌沒說話。展念懸着心問:“這是什麽病?有辦法治好嗎?”
“你們家,還有別人有類似情況嗎?”
展念一時語塞,“這病是家族遺傳麽?”
“嗯,但不同的是,有人自小發作,有人終生無恙,還有人受到後天刺激,病症方顯。依你所言,應是某種強烈的精神刺激誘使他發作,故而雙眸緊閉,如墜夢魇,這是心病,藥石無用。”吳以憂耐心地向她解釋,“他不能飲酒,不能勞累,最重要的是,一定要保持情緒平和,避開一切可能刺激到他的東西,但……他自己若無求生的意志,終歸是無用。”
展念握緊了身側的欄杆,“有什麽能減輕痛苦的方法嗎?”
吳以憂點頭,“自然是有,比如,發作時托住他的頭,防止頸部損傷,或是嗆到血沫引起窒息,若按摩他的手腳,可有效緩解痙攣的疼痛,另外……”
不多時,房門打開,張三與銘遠均向莫尋拱手為禮,張三向吳以憂招手,“以憂,我們走。”
吳以憂輕輕抱了展念一下,“阿離,好好照顧自己。”
展念柔聲道:“你們也保重。”
二人告辭,展念見銘遠亦随他們而去,不由叫住他:“銘遠,你也要走嗎?”
銘遠回頭笑道:“公子讓我護送他們去蘇州府,就不和你們一路了。”
走了也好,至少銘遠不必受她連累,展念雖有不舍,亦揚起一個笑,“江南有酒有美人,你離了我們,不知要多快活了。”
銘遠潇灑地揮手,“公子,展念姑娘,銘遠就此別過。”
莫尋對展念道:“走罷。”
“去哪裏?”
“向西。”
“為什麽是向西?”
“西部近蒙古諸盟,皇族鞭長莫及。”
莫尋說話的時候,始終撐着樓梯的欄杆,展念記起吳以憂所言,發作後至少半個時辰,都需要卧床靜養,按理根本走不動路,她上前扶住他,“可你現在需要休息。”
莫尋拂開她的手,“若不想被他追上,現在就走。”
馬車已等在客棧門口,車夫見莫尋面色蒼白、身形踉跄,很是坐立不安,生怕這位病弱的公子在路上出事,尚未開口,那公子卻似察覺到一般,黑漆漆的眸子淡漠無波,聲音卻聽得人心神一震,“只管趕路,不許停。”
車簾放下,遮去大半光線,然而莫尋的面色卻白得駭人,似是再也支撐不住,身子無力倚着車壁,車夫揮鞭促馬,馬車驟然一颠,眼見莫尋搖晃倒下,展念心慌意亂地扶他,然而自身亦是虛弱不堪,雙雙跌坐在車中。
車內空間逼仄,莫尋軟倒在展念懷中,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卻是進多出少,四肢仍在輕微的痙攣,展念見他瞳孔輕微出現渙散,登時警鐘大作,揚聲便要喊停車,莫尋卻抓住她的手腕,發出的聲音已近氣聲,“不許停。”
寅時五刻,敲響晨鐘,九門開啓。胤禟若要查出她從何門離京,并不是難事,昨晚出逃倉促,自然只能在最近的鎮上投宿,若再耽擱,必是躲不過去。
展念深知,莫尋如此舍命,皆是為了成全她。展念看着懷中半昏迷的莫尋,心上一陣鈍痛,愧疚到幾乎崩潰,她将莫尋微微扶起,不斷按摩他抽搐的手腳,希望能稍稍緩解他的疼痛,“莫尋。”
莫尋雙眸緊閉,神情痛苦,喉間發出痛哼,展念提高了音量:“莫尋,睜開眼。”
莫尋似對她的呼喚有了反應,不安地轉動頭部,胸膛的起伏愈來愈劇烈,驀地,猛然睜開眼,急促喘息着,額上皆是冷汗,展念緊緊盯着他,不許他的視線游離,“看着我。”
莫尋的雙眸尚且茫然無定,展念重複了一遍:“什麽都不要想,看着我。”
莫尋的目光漸漸落到實處,然而劇烈的疼痛和痙攣中,他說不出一個字。展念仍不停地按摩他的手腳,舒緩他僵硬緊張的肌肉,莫尋慢慢有所好轉,展念想将他扶起,卻只覺頭暈目眩,使不上力,她愣了片刻,大笑一聲,用力捶打自己的身體,眼淚不可抑制地淌下。
展念不知這淚是為了什麽。
或許是為莫尋舍命助她離去的情意,或許是為莫尋命懸一線時她沒頂的恐懼和慌亂,或許是為她自己殘破不堪的身體,又或許,是為胤禟。
積壓已久的情緒被最後一根稻草轟然壓垮,辘辘的車輪聲、淩亂的馬蹄聲和街市的人聲掩蓋了她的哭聲,塵世喧嚣無比,片刻不停,從不關心誰在何處無聲無息地痛哭,一切的聲嘶力竭都顯得蒼白。
莫尋說不出話,只微微扯起唇角,蒼白的面容上浮出一抹極淡的笑意。
展念愣了一瞬,眼淚卻流得更兇了。
自她認識莫尋起,他的神色從來都是漠然而疏離的,連尋常的情緒都欠奉,可此時此刻,他尚在病弱疼痛,連話都說不出來,卻努力做出一個笑,雖然淡薄短暫,可分明是想安慰。
這是她第一次見莫尋笑。
心中愧疚更甚,展念哭得狼狽,眼淚胡亂落在他的衣襟,“不要死。”
恍惚間,展念想起,莫尋也對她說過同樣的話。
莫尋亦有片刻的恍惚,他反複嘗試了數次,才終于能夠将手擡起,他的手已瘦得骨節嶙峋,是一片并不溫暖的冰涼,他輕輕在展念的發頂一拍,如兄長寬容着哭鼻子的妹妹,記憶裏遠如前塵的舊歲慢慢清晰,分明是做慣了的動作,如今卻已這樣陌生。
胤祀縱馬疾奔,小鎮的客棧前,已有小厮迎候,胤祀翻身下馬,“在裏面?”
“是。”
胤祀從容登樓,半掩的房門中,他看見只身坐于榻上的胤禟,“九弟。”
胤禟的神情一動,他略略擡眸,“八哥。”
胤祀在他一旁坐下,似笑非笑,“‘皇九子胤禟,未經奏報,擅自離京,實乃目無法禮,藐視君臣之徒,跋扈猖狂,前所未有。按律,當革除黃帶子,除名玉牒,然念初犯,準其申辯,着皇八子胤祀,即刻押其返京治罪。’”
胤禟無謂一笑,“皇阿瑪氣得不輕罷?”
“你不去早朝,卻去盤查京城九門,動靜如此之大,明日參你的奏章便會堆滿皇阿瑪的案頭,如今不過是個開端罷了。”
胤禟神色滿是漠然,“又要辛苦八哥了。”
胤祀瞥見胤禟身邊有一件肮髒的藍衣,笑意透着幾分無奈,“能讓你‘跋扈猖狂,前所未有’的人,果然還是她。”
“她走了。”
“何時之事?”
“昨晚。”
“店家還未收拾房間,想來剛走不久。”
胤禟的雙手緊握成拳,聲音卻克制得很淡,“她用我的腰牌,救了一個人。”
“何罪?”
“未婚先孕。”胤禟摩挲榻上的藍衣,指尖卻忍不住輕顫,想到她竟被人這樣投擲污穢之物,眼底冷意驟現。
“她是想救她自己。”
佟保匆匆跑回,見了胤祀,腳步猛地一剎,“奴才見過八爺。”
胤禟忙問:“如何?”
“打聽到了,半個時辰前,向易州去了。”
胤禟起身,“走。”
“九弟。”胤祀亦起身,“我只問你兩句。”
胤禟身形頓住。
“第一句,若追不上,你待如何,是等皇阿瑪派更多的人,還是回京按律領罪?我知你不懼,可到那時,宜妃娘娘、五哥、佟保,皆要受你連累。”
“第二句,你追上她,又待如何。朝野上下,多少人盯着你,一旦皇阿瑪知曉你今日之瘋狂,不過為一個女子,展念的下場,你可想過?”
胤禟知他所言皆是實話,聲音艱澀無比,“可是,八哥,我不想放手。”
“我且問你,為何‘食不過三’?”
“天家皇族,不可示人以喜惡。”
胤祀拍拍胤禟的肩,終于忍不住嘆息,“所以此刻,你必須放手。”
作者有話要說: 胤祀:小九,你把和碩額附的馬順走了……
胤禟:哦,辛苦八哥了。
胤祀:小九,你私自離京把咱爹惹毛了……
胤禟:哦,辛苦八哥了。
胤祀:???我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