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永懷愁不寐
朝霞滿天。
紅腫的雙眼受不得強光,展念下意識偏頭,腦中宛如撕裂般疼痛,哭暈之前的場景浮現,她猛然一抖,連滾帶爬地坐起身。
身邊人正目不轉睛地看她,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姿态是少見的從容。
世間最百轉千回之事,莫過于失而複得的剎那。
霞光浸染着莫尋的眉眼,真實,卻又不真實。展念嘴唇微動,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她情不自禁抱住他,只覺再沒有比這更心安的事情。
莫尋輕輕拍她的背,“起來,女孩子家,像什麽話。”
展念放開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你騙我!”
莫尋如有所思,慢慢搖了搖頭,“我亦是被騙。”
“什麽?”
“所謂一個月,是謊言。”
“不要緊,被騙不要緊,”展念止不住地笑,“是謊言就好。”
展念看向莫尋,他的面上仍是毫無情緒,卻明明有哪裏不一樣了。她對上他的眸子,忽覺從前的荒蕪和漠然淡去了,朝陽印入眼中,竟似兩團微小的光亮。
“我現在……”莫尋開口,似有片刻躊躇,“想活着。”
展念愣了片刻,大叫一聲,倒在草地上,只差原地打個滾,語言系統徹底紊亂,“蒼天有眼啊!”
莫尋凝視她腫成桃子的眼睛和沒完沒了的傻笑,霞光中,眉目亦有極淡的溫和,“謝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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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浩蕩,滿船皆是月光。
展念穿衣起身,不想甲板之上已有一人正憑欄而立,背影清俊出塵,皓月之下,宛如谪仙。展念微微一笑,走上前與他并肩,身邊的男子側眸看她,“睡不着?”
“做了個夢。”
“夢到什麽?”
“三十八年,山西,太原府。”
莫尋不說話了。
展念眯起眼睛回憶,“我總覺得,那天,你有話要對我說,可是……”可是他發作得太過嚴重,根本說不出話。
“嗯。”
“是什麽話呢?”
“若我死,去蘇州府,周莊。”
展念略加思索,“你當年讓銘遠和吳以憂、張三同去蘇州,原是為了我?”
“你若想為琴師,自有高人相授,你若厭倦漂泊,亦有宅邸銀錢,可安餘生。”
展念心中一酸。
她已不記得和莫尋去過多少地方,當日離開山西後,兩人一路西行,黃土堆疊的群山、廣袤遼闊的草原、漠漠無垠的沙丘……西往新疆,南至西藏,複經青海、甘肅折返中原,如今已是康熙四十年的正月,她幾乎踏遍大清的山河,乘船駛離浙江,江蘇已遙遙在望。
展念按照現代的省份劃分算來,只剩江蘇一處不曾去過了。
可,行盡天下以後呢?
從前,她讓莫尋帶她離去,滿心只想着逃離那個人,可後來,跟着莫尋似乎成了某種習慣,有他在,她便覺心安。
但,她終究不能一輩子拖着他。
“哥哥,要不我們就去蘇州府吧,是該找個地方安頓了。”展念揚起一個笑,“像你這麽大年紀,還沒娶妻生子、成家立業的可沒幾個了。”
“彼此。”
展念笑意有些僵,迎風嗆咳兩聲,“那我……我也抓緊……”
“江上風大,加件衣服。”
“不用,我不冷。”
“去。”
“哦。”
展念乖乖回到船中加衣,卻聽隔壁房間傳來對話聲,似是兩個同樣心事重重、永夜不寐的人,正促膝閑談。
“……年都沒過完,就被爹趕出門做生意,哥,我們是不是親生的兒子啊?”
“唉,想我們晉商揚眉吐氣近百年,卻被一個皇子弄得落魄至此。”
“北方已有大半都不是我們的商號了,就算有皇上支持,這九皇子的手段也着實是厲害。”
“我們這些鋪子,本是只向富裕人家銷售,九皇子接手以後,無論藥鋪、布莊、酒館、客棧,統統壓價,盈利看似是減了,實則銷量可觀,反比從前賺錢,如今那些店裏,常能瞧見市井小民,倒也是奇觀。”
“客源增加,必定需要更多人手,前些年黃河決堤,不少流民都未妥善解決,此番倒為朝廷除去一患。”
“正是,百姓歌功頌德,國庫屯銀亦大增,怪不得皇上贊他‘赤子之心,必為社稷棟梁’,去歲中秋,竟将一應事務都交給他了。”
自古以來,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是故中秋的排場素來隆重。
宮中傳統,東向置一屏風,屏風前設八仙桌,桌上擺一塊大月餅,并糕點、瓜果若幹,祭月畢,由皇室諸人分食。
“我聽說,九皇子在月餅的制作上也另辟蹊徑,舍棄了‘福祿壽喜’等傳統裝飾,反倒印了大片的海棠紋,四周的糕點、瓜果俱切成蝴蝶形狀,取‘蝶戀花’之意?”
“什麽蝶戀花,你慣會那些小家子的風月之事。海棠紋起源古老,寓意滿堂平安,海棠乃花中仙,堪配皇室。群蝶環繞,是為衆星拱月,中秋設此,是取花月相映、花好月圓之意。”
“哥,我怎麽覺得,八皇子一黨,在朝中越來越有舍我其誰之勢,連太子都被壓下去了……”
“這話你也敢說!不要命了!”
“是,是我失言。哥,你說九皇子大肆收購各地的商鋪,當真全無私心,不會從中牟利麽?”
“私心麽……我倒聽玉石店的王掌櫃隐約提過,九皇子似乎在找一個女子。”
“什麽樣的女子,值得如此大動幹戈?”
“八成是舊日情人……”
“都說九皇子重情重義,又生得潇灑,只有姑娘找他的份,怎會有他找姑娘這樣好笑的事情?”
“這為兄就不知了……”
兩人俱是沉默了一陣。
“除夕之夜,叔父喝多時曾向我抱怨,若咱們有揚州趙家的一半本事,也不至于連祖宗基業都守不住。”
“那是叔父酒後胡言,可休提揚州趙家。”
“若真是厲害人家,怎麽我從未聽說過?”
“他們抄家的時候你還小,自然沒聽過,唉,從前朝算起,也是個百年的經商世家,一夜之間,族長與其妻淩遲,百人砍頭,流放不計其數……”
“淩遲?!”男子的聲音驟然拔高,“怎會用如此酷刑?”
“你說呢?”
“……”
展念重又回到甲板之上,江水漫渡,明月照盡,眼前一片浮光躍金,宛如星辰随波逐流。岸邊猶有未褪的殘雪,明明已是新歲,卻固執不肯化去,冷風吹在臉上,猶有些微的痛意,本以為早已忘記的事情,早已忘記的名姓,卻在聽到的那個瞬間,猝然丢盔棄甲,潰不成軍。
從相識,到相愛,到相離,不過短短九個月的時光,宛如夢境急促,可偏偏,越多的年歲過去,越是難以忘懷。記憶中的少年,總是用清冷別扭的眉眼望向她,神情溫柔得忘乎所以,展念垂眸轉動腕間的海棠纏枝玉镯,明明只要打碎此環,她便能紅塵夢醒,回到本來的地方去,然而當年縱然心灰意冷到極點,也從未動過回去的念頭。
終究是,舍不得。
莫尋看懂她的心事,淡淡問:“既如此,為何不回?”
展念搖了搖頭,“那地方就像一個華麗的籠子,籠子裏困着一群人,彼此勾心鬥角,充滿鮮血和人命,而我毫無還手之力,雖然懷念,卻不想回去。”頓了頓,展念悵望向無盡的夜色與江水,“何況,時過境遷,我早不是當年的展念,他又怎會是當年的他呢?”
長夜未央,看盡陌上雪;江河徒往,行過千山月。
原來,江河流經千山,終究擺不脫心上的月光。
“九皇子怎麽親自登門了?有什麽事,招呼景遠一聲便是。”
“是我來得不巧,聽說今日有客。”
穆景遠大笑,“無妨,都是西洋人,不講究的,九皇子快請。”
不大的花廳中,圍坐着許多和穆景遠一樣金發碧眼的男子,除去幾個和穆景遠同來的葡萄牙傳教士,剩下的皆來自不同的西洋國家,穿的俱是清朝衣衫,正懶散地觀看坊間新戲,見到來人,有的行了一個西洋禮,有的直接吹聲口哨示意,顯然相熟已久,無所忌憚。
臺上正演着時下風靡的戲文,然而面對一屋子的西洋“怪物”,幾個戲子的唱腔都走調得厲害,不期又來了一位滿面冰冷的貴公子,嗓音不由更是發顫。
旦角弱柳扶風地唱:“案齊眉,他是我終身倚,盟誓怎移。宮紗扇現有詩題,萬種恩情,一夜夫妻。”
末角面有怒容,“那侯郎避禍逃走,不知去向;設若三年不歸,你也只顧等他麽?”
旦角掩面,“便等他三年,便等他十年,便等他一百年……”
胤禟腳步頓住,淡淡向臺上望了一眼,“此劇何名?”
“此為《桃花扇》,三十八年冬刊刻,很是了不得,京裏的紙價飛漲,戲園子也不排別的戲了,甚至街上的小孩子都會唱。”穆景遠想起九皇子尚在孝期,雖聽過《桃花扇》之名,定是不曾看過、聽過其中內容,“九皇子若喜歡,景遠擇日……”
……
“說起這段風月,七月末,國子監監生洪昇寫成一部《長生殿》,問世即轟動坊間,人争傳唱,寫的便是李楊二人之情。”
“《長生殿》?我不是很喜歡,為什麽最後是二人成仙重逢呢?哪有那樣圓滿的好事,偏偏他們的愛情就能感天動地?”
“七月末你在塞在,如何得知劇中情節?”
“因為我是後世來的呀。”展念笑眯眯,“我還知道,下一部轟動坊間的劇,叫做《桃花扇》。”
……
胤禟冷冷開口:“不喜歡。”
穆景遠只好打住,将他請至書房,“這裏的書,九皇子已看得差不多了,過幾日,景遠再托人從國中帶些來。”
胤禟示意,身後的小厮立時将一摞書冊放于案前,胤禟點了點最上的書冊,“今日拜訪,尚有一不情之請。”
穆景遠豪爽一揮手,“只要景遠做得到,九皇子放心開口。”
“這本,我想留下。”
穆景遠頗為好奇,九皇子讀過的書卷不下百千,是怎樣的奇書竟入了他的眼,他拿起最上的冊子,翻開羊皮的書封,看到《Romeo and Juliet》的标題,不由哈哈大笑,“這是英吉利的戲本子,名氣很不小,九皇子好眼光啊。”
穆景遠随手翻閱,不期一枚海棠葉掉出,輕飄飄落在書案上。穆景遠想瞧出此頁的特別,遂一字一句地讀:“Love is the □□oke of a sigh……”
愛情,是嘆息吹起的一陣煙,戀人的眼中,是它淨化了的火星。
胤禟淡淡接口:“心愛之人,淚眼盈盈。愛為瘋狂至極的清醒,如鲠在喉的苦痛,求之不得的甜蜜。”
穆景遠将海棠葉放回,“九皇子既然都背下了,必是喜歡,此書便盡管拿去吧。”
“多謝。”
穆景遠又留九皇子小坐片刻,正月裏天色黑得極快,故而九皇子匆匆便告辭。佟保在府前迎候,回到停雲堂時四下已暗,西側毗鄰的恭親王府邸忽有煙火升空,将沉沉夜色霎時照得雪亮。
天幕上,一朵接一朵的煙花次第而盛,短暫的光明後化為群星墜落,不知恭親王府是否請了高明的煙火師傅,佟保只覺這墜落感比他從前所見都要逼真,明明是在極高遠的地方炸開,墜落之時卻仿佛伸手可觸。
佟保想起,數年以前,他随自家主子上門拜年,閑聊時恭親王曾談起二十九年随帝親征噶爾丹的舊事,恭親王領右翼軍,某日夜間遭到偷襲,只見漫天火箭紛紛而下,軍中衆人肝膽駭裂,狼狽躲避,一時營地如同煉獄。
此後,恭親王再見不得煙花,漫天墜落的火星,總讓他想起那日的萬箭齊發。
今日乃大年初五,想是恭親王府裏不成器的幾位少爺趁着恭親王卧病,溜到後花園放煙花取樂。佟保扭頭看了看同樣厭惡煙花的自家主子,竟也駐足觀看了許久,煙火在他的面容上投出斑斓的顏色,卻照不進那雙冰冷漆黑的眸子。
佟保暗想,自從那位姑娘走後,主子的脾氣是一日不如一日,從前頂多是清冷了些,不茍言笑了些,眼角眉梢尚沒有森森的寒意和陰郁,如今看來,竟如同換了一個人……
胤禟下意識伸手,似想接住墜落熄滅的星子,然而又一簇花火升空,剎那光明的天幕之上,已是一整片燃燒殆盡的塵灰,他驀地拂袖冷笑。
佟保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問:“主子若不喜,奴才去跟恭親王府……”
自家主子顯然也想起了恭親王“萬箭齊發”的比喻,他勾起唇角,目中似有譏嘲,“所謂萬箭穿心,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