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未是斷腸處

鐘儀不愧是豬一樣的隊友。

衆目睽睽之下,修養良好的展念自然不會和他翻臉,只漠然平視前方,将一切喧嚣都置之不理。圍觀的大多是男子,此刻見了展念,皆是有些目眩神迷,與之相比,臺上的兩位姑娘,明顯黯淡了。

老鸨何其精明,眼珠一轉便有主意,“樓裏的丫頭蠢笨,這位姑娘既有主意,不如為她們指點一二?”

展念自知已不可退,遂大大方方登上高臺,或許衆人皆等她一舞“指點”,然而她卻并不想搶風頭,只微微一笑道:“要我指點,也要她們肯聽。”

其中一個冷笑拂袖,不予理會,另一個向展念微微一禮,“馨兒願聽姑娘高見。”

平心而論,馨兒比玉錦跳得要好,但落在衆人眼裏,差別卻細微,展念當即将她拉入屏風後,大致說了一番可以改進的細節,個別難懂處亦親自示範,馨兒的神情也逐漸認真起來,展念見她誠懇,亦順口指點了一下她的妝容和衣衫,馨兒直接雷厲風行地換了一套衣裙。

就在人群開始躁動時,馨兒重又上臺獻舞,衆人見了她的打扮,已是眼前一亮,再看她的舞,雖是同一支,卻與第一遍有了微妙的變化。

展念便趁此悄然溜回。

鐘儀啧啧感嘆,“馨兒已是懷玉樓頭牌,猶能虛心求教,前途不可限量啊。”

展念冷冷道:“把我供出去這筆賬,怎麽算?”

鐘儀捧心而笑,“小生任憑姑娘發落。”

展念毫不客氣地拽住他腰間的玉佩,直接将他拖出人群,到一處僻靜地方才松手,“我跟你什麽仇什麽怨,幾次三番戲弄我?”

鐘儀大笑,“小生今日才識得姑娘,幾次三番從何談起?”

一旁的鐘玉顏顯然看不下去了,聲音冰冷,毫不留情,“風流成性。”

鐘儀長籲短嘆,“趙姑娘原是朵帶刺的花。”

“鐘子書原是個披了君子外衣的色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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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非也。”鐘儀搖首而笑,“君子是真,色徒也是真,食色乃性也,我自坦蕩,方不失君子風範。所謂禮教森嚴,所謂情深義重,姑娘又怎知不是謊言呢?”

展念被他最後一句話戳中心事,她沉默半晌,笑道:“也是。”

鐘儀長身而立,風雅萬端,他的笑意如微風淡水,遙指長街懸起的五色花燈,“有良辰好景,亦有翩翩公子,皆候佳人一笑。”

展念知他是邀請自己同游,不知為何,竟不想拒絕,遂颔首相應。

花燈各有奇巧,展念一一看過,鐘儀也不催她,只含笑立在一旁,偶爾講幾句燈面所繪的神話傳說或詩詞典故,長街行至一半,鐘儀輕展折扇,清了清嗓子,“趙姑娘,可願聽小生講一樁趣聞?”

“什麽趣聞?”

“前月間,九皇子忽然離京,跑到一處不知名的京郊小鎮,可是有趣?”

展念的眼神微變,面上卻是淡淡的,“想是有事要辦吧。”

“是啊,聽說那鎮上有幾個晉商,在京城做完買賣,剛想走,就被九皇子扣下了,還搜出了和吏部吏司、戶部尚書侍郎、工部制造庫幾位大人銀錢往來的證據,買賣爵位、圈地放貸,甚至幾件人命官司,竟都是和朝中要員串通好的。”

“這些事,你怎會知道得如此詳細?”

“原來九皇子私自出京,是聽到了風聲,趕着截住證人,皇上雖氣他行事魯莽,終究也沒有問責。畢竟晉商一案,越查牽扯越多,朝中一片烏煙瘴氣,夠皇上頭疼一陣子了。”鐘儀折扇一敲掌心,笑嘆道:“最妙之處,在于九皇子給皇上呈了一份奏折,直指京城九門出入城盤查制度存在缺漏,他出城之時,謊稱尋人,結果九門之間互相推诿,信息混亂,種種弊病不一而足,皇上對此極為重視,當即傳喚了九門提督入宮。依小生之見,九皇子背後必有高人指點啊。”

“八皇子。”能将一場荒唐鬧劇反轉至此,除了八皇子胤祀,展念想不出第二個人有如此手段。

“姑娘所見,與小生不謀而合。聽聞八、九皇子留意晉商已久,此時忽然發難,着實高明。晉商財力富可敵國,權力又為國掣肘,必定深受忌憚,九皇子向皇上請旨,言下之意似乎是要打壓晉商,皇上甚是寬慰,将許多采辦事務都全權交與他。”

走至街心,人群再次擁擠起來,鐘儀仿佛終于想起自己的妹妹,回過頭,看見鐘玉顏正跟着莫尋,二人皆沒有說話,然而鐘玉顏冷淡的眉眼竟被燈火勾勒出幾分嬌柔。鐘儀先是一愣,轉而一笑,吩咐她身旁的兩個小丫頭:“此處人多,看好我妹妹。”

站在人群的最外圈,展念只能瞧見前方高高堆起的柴木,“這是什麽活動?”

鐘儀亦仰頭看了一眼,“生旺火。”

火?!

展念背上陡然掠過一陣寒意,她轉身欲走,只聽“轟”的一聲,沖天的火焰剎那騰起,刺目如白晝,熱浪濃煙滾滾而至,噼啪作響的聲音與焦糊的氣味熟悉得如同無數次的噩夢,展念腦中一片空白,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去,軟倒在地。

鐘儀吓了一跳,伸手想扶,然而又覺此舉輕薄唐突,遂轉頭看向莫尋,“她怎麽了?”

“她怕火。”莫尋蹲下身,想将展念扶起,然而展念神情已狂亂,拼命蜷縮着身體,破碎的嗓音不斷重複聽不清的呓語,對外界的一切已無反應。

鐘儀看得着急,“扶什麽,直接抱起來帶走啊。”

莫尋沒有動,仍是微微扶着展念,慢慢喚她的名字。

鐘儀仿佛忍無可忍,蹲下身,一把将展念抱起,他走得極快,聲音卻仍是從容溫柔,“別怕啊,醒來了。”

火焰的氣味漸漸散去,展念終于恢複一絲清明,她遲鈍地擡頭,看見鐘儀的面容近在咫尺,有些發愣。鐘儀将她放下,露出一個風流笑意:“姑娘着實柔若無骨,往後可要‘努力加餐飯’才好。”

鐘玉顏瞪了他一眼,俯身向莫尋致歉:“兄長素性狂誕,冒犯了趙姑娘,玉顏在此代兄謝罪。”

鐘儀望着從始至終都淡然處之的莫尋,從方才直到現在,他的神色都無有波瀾,顯得無動于衷、漠然無謂。鐘儀伸手拽過鐘玉顏,慣常含笑的眉眼此刻竟是冰冷嚴肅,“何須致歉,他雖為兄長,相比之下,倒比你我更像外人。”

晚風吹動莫尋的白衣,燈火闌珊下愈覺沉默如雪。

展念并非視清白為性命的古代女子,相反,她倒很是感激鐘儀的情急之舉,他雖風流不羁,亦有君子風度,她向鐘儀略施一禮,“今日,多謝了。”

鐘儀複又滿面笑容,“綿薄心意,承蒙美人不棄。趙姑娘面有倦色,小生在此告辭,後會有期。”

鐘儀直接将莫尋無視,展了折扇,風雅離去,鐘玉顏略一颔首,亦轉身而去。

展念對莫尋一笑,“別擔心了,我沒事。”

莫尋不語。

展念目光下移,衣袖間隐約可見他緊握成拳的手,指骨處已是觸目驚心的煞白,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氣,“你沒有像鐘子書那樣做,是因為你有你的原則,不想在我無知無覺的時候‘占便宜’,你的情緒從來不會寫臉上,但是,我都明白的。”

展念對他揚起一個笑,“謝謝你,莫尋。”

莫尋已提步向前走,“回去。”

“好。”

廟會過後,二人又在此地盤桓了數日。

展念的身體雖仍是病恹恹的,但已是莫尋延請城中名醫,盡力調養的結果。畢竟她先是中毒,後是小産,每一回都是僥幸撿命,休養不過半月,又長途颠沛,早将身體拖垮,再不能恢複到從前。

而展念不願離去的另一個原因,是因她始終記着莫尋的“一月之期”,她不忍讓莫尋再與她流離颠簸,畢竟剩下的時日已越來越短,她只想安靜陪着他,陪他走完最後一程。

日上梢頭,展念與莫尋漫步城中,邊走邊談山西的美食,以決定接下來去哪家吃飯,點什麽菜式,人群卻忽然喧嘩,展念踮腳四處張望,“怎麽了?是來了哪家戲班子嗎?”

來的卻是一輛囚車。

展念注意到,廣場的正中,不知何時搭起一座斷頭臺。

押送的官員将囚車中血淋淋的男子提出,男子被迫趴着,頭頂上方的斧頭用細繩牽引,透出搖搖欲墜的寒意。半死不活的男子仿佛此時忽然醒來,聲嘶力竭地叫道:“大人!草民冤枉!草民冤枉!”

臺下似有哭聲和懇求聲,但大多數人如同看熱鬧一般,七嘴八舌的興奮掩蓋了那些微不足道的悲痛。莫名的恐懼從腳底竄到發頂,展念不知自己是怕慘烈的行刑現場,還是怕愚昧盲目的世人。

此時此刻,她怕極了這個時代。

“他真的……是罪有應得嗎?”

展念的聲音極輕,莫尋卻聽到了,他淡淡開口:“囚車漫漫,冤死者半。”

眼前仿佛又看見了當日的吳以憂,展念下意識往前一步,莫尋卻一把拽住她的手腕,“閑事莫管。”

“閑事?”展念只覺好笑,“是不是無論一條命、十條命還是一百條命,只要與己無關,皆是閑事?”

“是。”

展念目光蒼涼,“你們這一套,我永遠學不會。”

莫尋忽然扳過她的身子,人群片刻安靜,只聽一聲刀斧鈍入血肉的悶響,似有什麽東西骨碌碌滾落。展念渾身冰涼,不敢回頭,心髒緊緊縮成一團,劇烈地跳動着。

她擡頭去看莫尋,莫尋的臉色已是蒼白如紙,直直盯着刑臺,胸口難以抑制地起伏,握住展念肩頭的雙手也愈來愈顫抖。展念大驚失色,連忙伸手擋住他的眼睛,“你也不要看!”

莫尋卻猝然倒下,嘴唇發紫,渾身僵直,他尚且清醒,喉間卻不受控制地發出幾聲痛吼。四周的人皆被他吸引了目光,“這,這是冤鬼上身了吧!”

人群聽得此語,如避瘟疫邪祟,立即躲得遠遠的,隔着自認為安全的距離,似乎饒有興致,看着場地中的男子痛苦發作。

莫尋緩緩閉眸。

女子的聲音帶着怒氣和驚惶,“睜眼!”

許是莫尋神智并未全失,他茫然地睜眼,一雙眸痛得緊縮,似在看展念,又似什麽都看不到。展念将他從冷硬的地面扶起,托着他的頭,讓他靠在自己懷中,按摩他發僵痙攣的四肢,莫尋冷汗盡出,喉間止不住的□□越來越劇烈。

衆人袖手而觀。

“這姑娘生得可真不錯。”

“何止不錯,才情也是極好的。廟會那日,就是她教懷玉樓的馨兒跳舞。”

“這男的是她什麽人?”

“甭管什麽人,攤上這樣的,都夠倒黴了。”

“……”

不知過了多久,莫尋的痙攣終于有所緩解,他似想說些什麽,卻說不出。展念知曉他所想,俯身輕問:“你想離開這裏嗎?”

莫尋勉力颔首。

展念亦不想再聽周遭的髒污之言,用盡全力将莫尋扶起,莫尋雖消瘦,終歸是個男子,展念起身時只覺一陣頭暈,她晃了晃,硬是咬牙站穩,莫尋想來也撐着一口氣,渾身雖在輕微地顫抖,卻仍踉跄地邁步,沒有把全部的重量壓在她身上。

路人紛紛側目,卻只神情駭然地盯着莫尋,并無一人援手。

二人狼狽回到客棧的小院,終于隔絕外間各式各樣的目光和言語,展念想将莫尋扶入屋內,莫尋腳下卻一滞,連帶着展念一起摔在院中的草地。展念顧不得疼,匆忙去看莫尋,莫尋的痙攣再次惡化,雙腿抽搐得尤為劇烈,他痛得蜷縮,喉間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大,唇角漸有血沫淌出。

展念不斷按摩他的雙腿,莫尋的喘息卻愈來愈費力,展念怕他被血沫嗆住,将他的頭微微側過,莫尋的神情卻漸漸恍惚,發作也漸漸虛弱下去,展念終于方寸大亂,雖然做了無數次的心理準備,眼淚仍然不受控制地淌下,她手足無措地抱着他大哭,用顫抖的嗓音一遍遍喚他的名字,可是她聽不到回應,懷中人昏睡過去,只剩游絲般的氣息。

五六月中,天氣愈發悶熱,然而展念卻只感到一個愈發冰涼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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