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影星之一,熒幕上的完美情人,加裏·亞當斯先生。公主殿下,我必須立刻把他介紹給您,因為怕再耽擱一會兒,這裏所有的女孩都會愛上他。”說着自己先笑了起來。

這種誇張的開場白有一種美式幽默,在好萊塢時尚派對上屢試不爽,深受歡迎。

但卡爾似乎忘了,這是一個屬于歐洲貴族的聚會。

周圍不僅沒有他想要笑聲,反而投來一道道詫異的目光,奇怪地看着這兩位陌生人。

于是,這幽默頓時成了尴尬。

但卡爾早已是職業性厚臉皮。他行了個似是而非的宮廷禮,退開幾步,将亞當斯獨自留在了衆人的目光中,退開時還不忘拍了拍他的肩,低聲道:“好好表現。”

亞當斯沉默了片刻。

瑪薇絲微笑看着他。

所有的喧嚣都安靜下來,周圍是短暫的沉默。

卡爾有些驚訝。他記得,亞當斯在面對女性時一向很有天分。優雅穩重中有着幾分風趣,不至于過分沉悶;浪漫溫柔下卻自有一種驕傲做底,不至于過分殷勤。無論什麽場合,無論對方是誰,他都能在幾句話之後,将現場的氣氛控制在自己手中。

這是他比演藝更高的一種天分,這一點或許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但這一次似乎有點意外。

難道是過于緊張了嗎?

卡爾趕緊湊過來,在他耳邊提醒:“按照禮節,必須你先向她打招呼。想想那本指南!”

見他似乎還在遲疑,卡爾用手肘在暗中狠狠捅了他一下。

亞當斯似乎明白過來,微微欠身,用法語做了自我介紹。

Advertisement

不得不說,他的儀态和發音都非常标準,看得出來經過了相當的練習。

卡爾松了口氣。看來,他雖然表面漫不經心,實際上對這場晚宴卻十分重視。更何況他講法語的樣子實在很迷人,想必溫莎夫人看見了一定會感興趣。

他正暗中欣喜,卻發現四周依舊是一片沉默,氣氛頗為怪異。

人們正從四面八方向這裏聚集,如看着怪物一樣看着他們。

卡爾怔了怔,霍然明白,自己買錯書了!

他買的是一本歐洲大陸貴族的行為指南,而忘了這裏是在英倫半島。在歐洲大陸,上流社會使用法語是非常正常的習俗,但在英倫半島,情況卻完全不一樣。

歐洲統一前,英法兩國都自诩為文化中心,彼此蔑視。後來EUK聯合王國成立,歐洲在政治經濟上成為統一國度,文化上的抵制卻不是那麽容易消除。何況,越是以貴族身份自居的人,便越是守舊。在英倫本土舉辦的貴族聚會上,極少有人使用法語。

已經有人忍不住開始輕輕發笑。

以卡爾的厚臉皮,都有些挂不住。他一面懊悔不已,一面悄悄打量亞當斯。事已至此,他也別無所求,只祈禱這個有點驕傲的年輕人不要有太過激的反應。

畢竟,無論如何,卡爾都非常看好他。哪怕錯過了這次機會,遲早也必成大器,只是或許要多等十年罷了。卡爾懊喪地捶了捶額頭。

亞當斯依舊沉默着,看不出喜怒。

這時,瑪薇絲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同樣用法語回答:“很高興認識你。”

會場一角,一群衣着華麗的貴婦低聲交談着。

一位衆人簇擁的貴婦,倚靠在一張躺椅上,懶懶地搖着手中的折扇,目光若有意若無意地投向大廳中心。

過了片刻,她低聲道:“這人是誰?”

她手中的折扇移開一線,露出豐滿白皙的胸部,和璀璨奪目的珠寶。她有很好的輪廓,雖然略略有了一些年紀,但在脂粉與珠寶的掩飾下,仍如傳說中的豔後一般光彩照人。

這就是溫莎夫人。

旁邊有人輕輕回答:“聽說是好萊塢的影星。”

溫莎夫人微微一笑,轉向一旁的衆多女伴:

“女士們,你們覺得這位好萊塢的男孩怎樣?”

一位貴婦上下打量他,小聲搖頭說:“漂亮是漂亮,就是很傻。”

立即有人為他辯解:“第一次來這樣的場合,難免嘛,別吓壞了人家。”

“不僅傻,而且也不肯說話,估計很難有什麽風情。”一位紅發女子言之鑿鑿。

有人嘴快插話:“你是說枕上風情嗎?”

衆人一陣哄笑。

溫莎夫人輕輕收起折扇,柔聲道:“沒關系,我會教給他。”

衆人又笑了起來,亂成一團。

等大家笑聲小了下去,另一位貴婦湊到溫莎夫人身旁,指了指亞當斯,半開玩笑道:“那你猜猜,如果包養他的話,要多少錢?”

她又低聲補充了一句:“據說已經走紅了呢。”

“唉。”溫莎夫人嘆息一聲,用折扇掩着臉,做出惋惜的樣子,“這次估計要大大破費了……”

衆人都笑了起來。

宴會已進入尾聲。

舞池中燈影斑駁,賓客們都各自找到舞伴,相擁起舞。

如果有人足夠細心的話,就會發現,那些衣着最華麗、容貌出衆的貴族女子,都陸陸續續接到一張粉色紙條。她們臉上露出一縷微笑,舉止優雅地向舞伴告別,轉身離去。

她們的目的地是走道盡頭的一間包房——胡桃木雕花大門被絲綢精心包裹,能隔絕所有的聲音。這是整個大廳內最隐蔽的房間。推開大門,挑起厚重的天鵝絨帷幔,便可以看到裏邊燈光搖曳,燭火幽微。一群衣着華美的女子正或坐或卧,竊竊私語。頂級香水與脂粉的暖香在體溫的烘托下徐徐蘇醒,美酒的醇香在杯中綻放,午夜鮮花在鬓旁凋零,這一切,混雜成一種暧昧而慵懶的氣息。

這正是溫莎夫人主持的玫瑰沙龍。

這種沙龍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舉辦一次,話題內容絕對保密,只在少數貴族女性中進行。能進入沙龍的名單由溫莎夫人親自挑選。标準只有兩個:第一是出身份顯貴,第二是要美貌。

至少,在燈光與濃妝之下要足夠美麗。

在貴婦們心中,溫莎夫人有相當的權勢,不僅僅是地位與財富,更因為她每次都能找到最新的時尚流行趨向、最神秘的香水配方,還有從世界各地搜集到的精致美食。然而,這些都不重要,最讓女人們動心的是,傳說在她的沙龍上,會傳授讓女人永葆青春、魅力永存的秘密。因此,幾乎每個上流社會的女人都以接到玫瑰沙龍的邀請為榮。

瑪薇絲公主是一個例外。她對這些古怪的議題不感興趣。但玫瑰沙龍已成為整個歐洲最有前途的貴族女子的交際圈,有着不容忽視的影響力。

EUK王國統一不到幾十年的時間,原來的各國王室、議會由于利益沖突,關系複雜,貌合神離。這些出身顯赫、美貌富有的女子,以後要麽繼承爵位,要麽成為顯貴的妻子。作為EUK王國的長公主,她不能對這樣的聚會視而不見。

瑪薇絲推開房門時,房間中可謂烏煙瘴氣。平時端莊優雅的貴族女子們,此刻脫下了過于繁重的裝飾,在布滿絲絨的房間裏,三三兩兩,随意倚靠着。某位貴婦拿着一種新配置的花果酒,在四下傳遞。

溫莎夫人搖着折扇,細長的眸子帶着微笑,望向瑪薇絲:“公主殿下,我們以為你又不來了呢。”

瑪薇絲淡淡微笑道:“前兩次的缺席很抱歉。”

一位身上珠寶比布料多的紅發女子哧哧笑道:“前兩次的議題非常精彩,你沒來真是太可惜了。”

瑪薇絲沒有回答,只微笑致意。

溫莎夫人不願多做耽擱:“既然最重要的貴客到了,那我們開始吧。”

她似乎想起了什麽,又道:“對了,女士們,上次讨論的雨中裸身騎馬與豐胸的關系,有人回去嘗試過沒有?”

瑪格麗特女爵舉着水晶杯,掩面笑道:“凱特和莉莉娅姐妹試過了,她們的父親在郊區有一座莊園,裏邊養着各種名馬。”

溫莎夫人轉向沙發一角半躺着的一對金發雙胞胎姐妹:“效果如何?”

姐姐凱特懶洋洋地撐起身子,低頭看了一眼,皺着眉嘆了口氣:“對于我而言,毫無用處,但對于莉莉娅似乎很有幫助。”說着,她一把将橫躺在自己胸前的妹妹拉起來,雙臂從後環抱過去,向衆人托起她豐滿的胸。

莉莉娅的胸部的确豐滿挺拔,在低胸禮服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所有人都誇張地驚嘆起來。

“讨厭!”莉莉娅尖叫着把她的手打開。四周一片哧哧的笑聲。

一人小聲道:“我估計,這和騎馬沒什麽關系,是她的那位蘇格蘭小情人的功勞吧?”

紅發女子不失時機地插言:“那小子,據說由姑媽養大。而他姑媽的職業是個擠奶女工!”

這句話的暗示頗有些粗俗,大家忍不住哄笑起來。

莉莉娅似乎有點不高興:“他可從來沒和我說起過這個。我只知道他祖父那輩還有爵位呢。”她的聲音帶着少女特有的尖細和甜膩,就像一只唧唧喳喳的百靈鳥。

凱特奇怪地看着她:“莉莉娅,你不會當真了吧?”

“誰當真?”這一次,她的臉有些泛紅,細長的眉毛擰了起來。

溫莎夫人适時地轉移話題:“那再上期的議題呢?瑜伽與完美sex,誰實踐了?”

不遠處,紅發女子積極地舉手:“我。”

溫莎夫人道:“珍妮佛,聽說議題結束後,你特地從印度請來了一位瑜伽大師到府上。”

珍妮佛抱怨道:“就是聽信了你們的話,才把他從印度請來。這位大師的薪水可不低,每小時二百英鎊。”

有人意味深長地道:“教你練瑜伽嗎?”

珍妮佛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頓地回答:“練那fucking的瑜伽。”

這一語雙關,引起所有人一陣哄笑。凱特手中的描金骨瓷罐被打翻,新烤的曲奇撒了一地。瑪格麗特驚叫一聲,卻是旁邊安娜笑得直不起腰,将猩紅的酒汁傾灑在她昂貴的晚裝上。

過了好一陣,大家才平靜下來。

莉莉娅細聲道:“實話實說,你有和你的瑜伽大師實踐過嗎?我是說,‘那種’實驗。”

“當然。他來我家的第二個小時就實踐了。誰讓他的薪水這麽貴,我不得不直奔主題。”

大家一邊驚嘆,一邊又笑成一團。

珍妮佛有點得意忘形,壓低了聲音:“可惜,他雖然懂得上百種姿勢,真的上場卻只會用一種,真是乏味極了。”

衆人又笑,但這次的笑聲中多少有些古怪。

她們的聚會中,雖然很多話題都是圍繞床笫之私打轉,但多半點到為止。珍妮佛是工業大亨的女兒,賠了大筆嫁妝嫁給一個沒落貴族,算是混進了上流社會。此女行為之放蕩,說話之大膽,在這個小團體中無人出其右。很多時候,只要給她一個話頭,她便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将那些堪比地下色情小說的細節一一描繪,語氣中還帶着恬不知恥的炫耀。其他人一邊聽,一邊笑,心底卻免不得把她看輕。

後面的話更是不堪入耳。無論誰也無法想象,平時這群容貌美豔、出身高貴的女子,秘密聚會中竟然會談論這樣的話題。

瑪薇絲站在屋內唯一的窗戶處,似乎在聽,似乎不在聽。她有完美的禮儀,無論在多麽渾濁的場合,既不會同流合污,卻也不會讓大家掃興。

珍妮佛還在滔滔不絕,有人似乎覺得再說下去将過于下流,于是打斷道:

“好了,好了,今天的議題是什麽?”

溫莎夫人接口說:“就是那個好萊塢男孩。大家願意出多少錢包養他?”

“那個從路易十四王宮裏穿越來那個嗎?”莉莉娅尖着嗓子插話。這明顯是諷刺他過于莊重的禮服。

激起四周一片哄笑。

“或許人家僅僅是從片場穿越過來,別忘了,他是演員。”

“演員會比瑜伽大師有趣一些嗎?”珍妮佛的話又引得大家一陣亂笑。

“這個不敢說,但至少比擠奶女工的侄子有趣。”

莉莉娅尖叫一聲,作勢要去打那個人。

衆人笑成一團,話題差點接不下去。

溫莎夫人主持大局:“好了,女士們,讓我們開始談正事。”

旁邊一個人遞過來一個精致的投票箱。

“每個人把自己願意拿出的金額寫在紙上,投到這個箱子裏。出價最高的人是今天的優勝者。為了避免盲目哄擡,獲勝者要将金額的百分之十拿出來,捐給玫瑰沙龍,作為活動經費。”

不多時,大家都行動起來。每個人都把金額寫在紙上,投到箱子裏。昏黃的燈光下,描金投票箱在一雙雙纖手中傳遞着,蕾絲袖口下,珍珠、鑽石的光芒閃爍着,不時有人交頭接耳,暧昧的嬉笑聲打破寂靜。

投票箱傳到瑪薇絲面前,瑪薇絲沒動。

溫莎夫人搖着折扇,膩聲道:“公主殿下,我親愛的妹妹,這可是幾個月來你參與的第一個議題,別掃興,随便寫一個。”

她懶洋洋地起身,走到瑪薇絲面前,伸手遞上了一張粉紅的小箋。

瑪薇絲仍然猶豫着。

此時已接近午夜,美酒與熏香的作用下,與會的女子們都有些神思迷離,三三兩兩地聚集在角落裏,低聲密語,倒沒有注意到她們。

溫莎夫人見狀,索性熱情地拉起她的手,到一旁坐下。附到她耳邊,以旁人無法察覺的聲調,迅速地說了一番話。

瑪薇絲的眉頭漸漸皺起,臉色有了一些改變。

大概過了一刻鐘的時間,溫莎夫人才終于結束了耳語,暧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并做了個“你決定”的姿勢。

瑪薇絲沉默片刻,終于淡淡一笑,将票箱接了過來。

她寫了個數字,扔了進去。

窗外,似乎有人轉身離開。

Chapter 3 天生浪子 Born to Be Bad

亞當斯離開酒會的時候,沒有通知卡爾,也沒有帶任何行李。出門時,他從吧臺随手拿了一瓶波本酒。白金漢宮大道上,哥特式建築投下尖長的倒影,一股股霧氣從雨井中蒸騰而出,将倫敦的夜景點綴得一片朦胧。他一面醉飲,一面毫無目的地在街頭游蕩。一身華服,一臉落魄,都引得衆人側目,但他已不在乎。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穿過鬧市、走到近郊的了。

直到黎明的時候,他恍然發現自己走到了港口。于是,他掏出口袋裏所有的錢,買了一張瑪麗王後號的船票。

亞當斯靠在船舷上,有些戲谑地看着手中的咖啡。

最後幾枚硬幣也給了“小費”後,他可謂身無分文。沒有早餐,沒有午飯,窘迫到無以複加,但他還沒有忘記下午茶,于是到咖啡廳去轉了一圈。

不一會兒,一位年輕的女招待給他送來了一杯咖啡,說是對面那位太太送的。他回過頭,一位女士抱着穿戴整齊的貴賓小狗,正對他微笑。他沒有生氣,而是禮貌地過去道謝,等到對方露出自以為風情萬端的笑容時,再頭也不回地轉身走掉。

他端着那杯咖啡,臉上的笑容有些譏嘲。

也許如果他肯在那位貴婦桌前多待一會兒,她還會給他更多。晚餐?支票?甚至今晚的豪華套房?

無所謂,反正人人都當他是好萊塢的婊子。

他冷笑,順手将咖啡杯往後揮去。

“啊!”身後傳來一聲驚呼,一個人冒冒失失地撞了上來。

啪的一聲脆響,整杯咖啡被撞得潑灑在他身上。

那人驚惶地擡起頭,卻正是凱瑟琳。她眼鏡鏡片上也被咖啡熱氣迷糊得一片朦胧,頓時看不清方向。

亞當斯皺起眉頭。天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就站在自己身後,不知在幹什麽。

凱瑟琳本能地去摘眼鏡,但手上還拿着一本厚厚的書。她只好把書壓在颔下,慌亂地去掏手絹。剛一動書本就不由自主向下滑落,她伸手去接,卻失去重心差點跌倒。

亞當斯一手把書接過,一手扶起她,中止了她的手忙腳亂:“怎麽又是你?”

凱瑟琳擡頭看了他一眼,神色異常尴尬。

真該死,怎麽會這個樣子被他看到!窘迫中,凱瑟琳羞紅了臉,劈手奪過書,生氣道:“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吧?”

她的怒氣顯得毫無道理,但又理所當然。

亞當斯放開雙手,無可奈何地看着她。

這時,輪到凱瑟琳不好意思了。她受過良好的教育,知道當一位淑女犯下錯誤時,應當優雅致歉,而不是強詞奪理。她也暗中驚訝,自己剛才的舉動,怎麽和那些在男生面前蠻不講理的大學室友一樣。

在他注視下,凱瑟琳不禁低下頭,讷讷道:“剛才的事很抱歉……”

“忘了它。”他輕描淡寫地打斷她。

此時,鏡片終于清明了一些,她看清了他衣服上的大片咖啡漬,不禁驚道:“天啊,我毀了你的禮服。”

她抖開手絹,試圖擦去這些污漬,卻徒勞無功。那件價值不菲的宮廷禮服,胸前暗繡着大片精致花紋,此刻被咖啡沾染,頓時連綿成大團深淺不一的晦暗色塊,顯得說不出的古怪。

想起了他和乘警的對話,凱瑟琳有些膽怯地問:“這是你現在唯一的衣服嗎?”

“是的,但我不介意。”他将手中的咖啡杯提起,讓她看到杯底,“我更介意你毀了我的早餐、午餐,以及晚餐。”

“你的……晚餐?”她有些錯愕,“就是它?”

亞當斯沒有回答,只順手将空空的咖啡杯丢入大海,抱起雙臂看着她。

似乎在等着看她怎麽辦。

凱瑟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坦率地講,她覺得這個人行為怪異且言語冒犯,本來打算永遠也不要再看到他。她回到房間時,卻發現,那本浪漫而傳奇的騎士小說再無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只讀了幾行便看不下去。換了一本也還是這樣。她腦海中總是浮現出他翻遍口袋,身上卻只有幾個硬幣的一幕。

他有良好的舉止,考究的衣着,不應該如此落魄才對。

他難道真的是和經紀人走散了的影星?或者,他本是某個富家子弟,從一場酒會歸來時,卻不幸被偷走了錢包?

無論如何,他總是身無分文的。

從倫敦開往紐約的航程還有兩周。兩周內他無法換衣服,無法吃飯,這實在太可怕了。

就要每天只喝咖啡,穿着不合時宜的昂貴禮服,帶着這些咖啡印跡度過整整兩周嗎?

不知為什麽,她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同情。或者說是內疚。仿佛這個人淪落到這一步,都是她造成的。

凱瑟琳臉上帶着紅暈,踟蹰良久,終于鼓起勇氣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願意替你付洗衣費。”

“不介意。”他的笑容中有些譏嘲,“但我脫下這身衣服後,該站在哪裏?櫥窗裏嗎?”

凱瑟琳想起這是他唯一的衣服,臉更紅:“我的房間裏有浴室,你可以待在裏面,我幫你把衣服送到洗衣房。”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你的房間?”

“是的,如果讓他們加急的話,大概只需要三十分鐘。”

他淡淡微笑:“洗衣的費用是多少?”

凱瑟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起這個:“大概二十美金,由我來付。”

他的笑容更加溫和:“凱瑟琳,剛才在咖啡廳,有一位女士邀請我去她的房間。她願意給我一輛凱迪拉克作為報酬。”

“相較而言,我的王後,您這區區二十美金,是不是太吝啬了一點呢?”

凱瑟琳的臉頓時蒼白。她實在是不明白,這個上一秒鐘還如屏幕上的英倫紳士一般溫柔微笑的男子,下一秒鐘就能說出如此粗俗的話。

她霍然轉身,決心這一走之後再也不理他,卻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

她似乎感覺到,在他回頭望向海面的瞬間,那炫目的笑容微微暗淡了。他的眉頭總是微皺着,譏嘲、冷漠與玩世不恭的外殼下,似乎有一點不同的東西。

也許只是一點點。

是怒氣、落寞,或者是委屈?

凱瑟琳暗地裏搖了搖頭,她想自己一定是瘋了——這樣的人會有什麽委屈?

他靠在船舷上,遠眺大海,不再說話。

似乎這場談話對于他而言已經結束了。

這實在是太沒有禮貌。

凱瑟琳本來還猶豫着是否要告辭,此刻下定決心,轉身走開。剛走了兩步,她突然回過頭,大聲喊:“聽着,那個好萊塢的演員!”

亞當斯回過頭,有些錯愕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對你說過什麽、做過什麽。但無論你是不是演員,我都沒有像他們那樣看你。又或許,沒有人輕視你,只是你自己的想象罷了!”

他注視着她,微微一笑。炫目的陽光下,他的笑容如電影海報上一般,溫柔而富有魅力。

凱瑟琳開始覺得有些心虛。

他嘆了口氣:“你說得對。我的想象是錯了。”

凱瑟琳臉上剛剛浮出笑容,他卻換了戲谑的語氣:

“我忘了你給的是二十美金加上五英鎊。”

凱瑟琳咬了咬牙,猶豫着要不要給他一耳光。

“成交。”他也不等她同意,替她接過手中的書,向船艙下走去,“你的房間號是多少?”

凱瑟琳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2079。”

“不錯的數字。”他走下舷梯,徑直向2079號房間走去。完全是一副反客為主的樣子。

凱瑟琳遲疑了一下,還是跟在他身後。

“真見鬼。”凱瑟琳心中暗暗道,不知怎麽地,她劃了幾次門卡才把房門打開。

好在,亞當斯沒有去看她滿頭大汗的樣子,只看了房間一眼:“頭等套房,光線還不錯。”說着徑直走到沙發前,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随手去找電視遙控器。

凱瑟琳卻低着頭,徑直走到客廳東面,打開一道門:“演員先生,浴室在這裏。”

“王後陛下,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他無可奈何地看了凱瑟琳一眼。

凱瑟琳依舊固執地指着浴室。

亞當斯嘆息一聲:“好吧。”起身走了過去。

一直等到他把門關上,凱瑟琳才松了一口氣。

她緩緩在門邊坐下。這事情真是太荒謬了,她竟然叫了一個陌生的男子進自己的房間,還讓他待在浴室裏換衣服。

他這個時候應該已經脫下那身弄髒的禮服了。

想到這裏,凱瑟琳的臉不禁一紅。

萬一,這個時候他打開門怎麽辦?

她瞬時緊張起來,伸手在門上摸索了片刻,卻發現這種門只在內部有插銷,從外面是沒法鎖死的。情急之下,她只好背靠在門上,用身體抵住了房門。

門後有輕微的響動。凱瑟琳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地板上游移着,額頭上有些出汗。她咬住嘴唇,整個身子都靠在了門上,似乎害怕他突然推門。

然而,這道門真的開了。

更不幸的是,她忘了這道門是從內拉開的。那一瞬間,她的身體幾乎失去平衡跌倒進去。她禁不住一聲尖叫。

好在,他果斷地扶住了房門。

門停止了開啓,維持在只打開一線的局面。

凱瑟琳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背過身子站在門前,臉已紅到了耳根,還好他看不到。

隔着房門,他的聲音似乎有些薄怒,卻又似乎只是調侃:

“王後陛下,你站在門口做什麽?偷看嗎?”

她顫抖着,幾乎帶上了哭腔:“你……你幹嗎突然打開門?”

他的聲音有些嘲諷:“如果我不把衣服遞出去,你怎麽叫洗衣店的人?”說着,門縫被略略拉開了些,一只裝得滿滿的洗衣袋被遞了出來。

凱瑟琳的臉更紅了,她嘗試了幾次,始終不敢擡頭看那只袋子,更不要說伸手去接了。

門後,他有些無可奈何:“考慮好了沒有?這樣站着我會感冒。”

凱瑟琳依舊低着頭。

突然,她劈手将袋子奪了過來。

她不敢擡頭去看袋子的所在,卻又是如此用力,只剎那間,便在他手背上留下幾道鮮明的血痕。

“Jesus!”他猛地收回手,似乎要說什麽,終于沒有,只啪的一聲把門關上,“為了你我的安全考慮,請離這道門遠一點!”

凱瑟琳根本沒去聽他在說什麽,抱着袋子做賊一般跑開。

凱瑟琳提着洗衣袋,有些不知所措。

回想着剛才他的語氣,是真的生氣了?也難怪,她揉了揉自己發澀的手指,剛才那一抓,估計傷得不輕。

自己怎麽會變得這麽笨手笨腳,惹人讨厭?她不禁覺得十分懊喪。

過了好久,她才走到電話機前,給洗衣房挂了一個電話。然後就不知道該做什麽好,心不在焉地靠在沙發上。

門內似乎有水聲傳來。想到有個陌生的男子在自己的浴室裏洗澡,她就覺得窘迫異常,有些坐立不安。

一會兒怎樣道歉呢?

她突然想起他還沒有吃午飯。

她的目光游移着,茶幾上有一盤曲奇,紙盒上印着瑪麗王後號的标志。這是游輪免費贈送的下午茶點。雖然是頭等套房,但想要在船上吃到免費的好點心仍是癡心妄想。這盒曲奇烤得既硬且幹,在凱瑟琳看來實在難以下咽。于是将它原封不動地剩了下來,蓋上一方手絹,扔在茶幾角落。

凱瑟琳想了想,将曲奇盒子打開,擺在茶幾最顯眼處。又似乎覺得曲奇太過整齊,于是翻了翻,擺出被吃過的樣子。

這樣,他也許不會覺得尴尬,比較容易動手。

不過他這個人,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呢?

凱瑟琳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自己簡直多此一舉。

時間剛剛過去了五分鐘,卻仿佛有一個世紀般漫長。

凱瑟琳坐在沙發上,皺眉看着那盒曲奇,似乎總覺得有什麽不妥。突然她改變了主意,把那盒曲奇迅速地倒在垃圾箱裏,然後從自己的行李箱中取出一個精致的鐵盒,将裏邊的東西倒了進去,再擺成剛才的樣子。

正在手忙腳亂,門鈴響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Room service!”

凱瑟琳吓了一大跳,卻想起來是洗衣房的人,趕緊去開門。

一位黑人中年婦女,身材矮胖,穿着藍白相間的圍裙,站在門口重複了一遍:“Room service!”

凱瑟琳有些心虛,将門掩上,只留下一條縫,低聲道:“一套男士禮服最快多長時間能洗好?”

“如果加上內衣的話,最快需要二十五分鐘,小姐。”她的聲音醇厚洪亮,在走廊上傳得很遠。

凱瑟琳窘迫之極,似乎感到相鄰房間的客人随時會打開房門。她一面東張西望,一面将洗衣袋遞了出去:

“請盡快洗好送上來。”她心虛地給了一大筆小費。

“是的,小姐。”黑人婦女本來要轉身離開,卻出于對這筆小費的滿意,很負責任地打開洗衣袋看了一眼。

她驚訝地止步,說道:“小姐,這套禮服非常昂貴,建議用更精細的清洗方法,如果只用二十五分鐘的話,只怕會造成不可逆的損害。”

凱瑟琳咬了咬嘴唇:“就當它是便宜貨好了。”

Chapter 4 人言可畏 People Will Talk

說着趕緊關上了門。

送走洗衣店員後,凱瑟琳實在沒有勇氣待在客廳,匆匆逃回自己的房間。她将那本騎士小說打開,淩亂地翻了起來。她強迫自己認真看書,指甲在書頁上留下一道道痕跡,甚至逐字逐句地念出聲來,可那些字句仿佛海上的風一樣掠過耳畔,無法在心底留下絲毫印記。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惱怒地将書本合上,卻覺得心仍然亂跳不停。她深吸一口氣,拿起杯子,準備去客廳裏倒一杯水。

當她走進客廳時,整個人都僵住了,手中的水杯滑落到地毯上。

他居然在客廳裏!

居然正在沙發上,悠閑地享用那盒曲奇!

凱瑟琳目瞪口呆,一時間完全忘記呼吸。

亞當斯擡起頭,看着她蒼白的臉,禁不住微笑起來。他故意将目光移向地上的水杯:“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點飲料。”說着拍了拍手上的曲奇碎屑,站起身來。

直到看着他向自己走來,凱瑟琳壓抑已久的尖叫才爆發出來。這聲音極為尖厲,連她自己都禁不住吓了一跳。

他皺起眉頭,在她面前止住腳步,有點嘲弄地看着她:“你怎麽了,以為我要殺了你?”

凱瑟琳的尖叫還沒有停止。

他俯身拾起水杯,戲谑地舉到她面前,輕輕搖晃:“我只是要撿這個杯子而已。”

“走開!”她慌亂地揮舞着手臂,尖聲躲開。

他聳了聳肩,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然後拿起水杯退回到沙發旁,若無其事地打開咖啡袋子,倒水,繼續享用那盒幾乎見底的曲奇。

仿佛直到這個時候,凱瑟琳才看清了他還穿着一件白色浴袍,停止了尖叫,心中的恐慌卻不能立刻停止,只得捂住胸口,大聲地喘息着。

亞當斯旁若無人地炮制他的咖啡,似乎毫不在意她在做什麽。茶幾上有一個玻璃水壺,裏邊的水幾乎涼了,咖啡倒進杯子裏後,完全無法融化,頓時成了深淺分明的兩塊。

找不到攪拌棒,他幹脆拿起一枚手指狀的曲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