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部分虛構,一部分真實,難道這是在暗示什麽? (3)
像是再也沒有睡着過,她睜大雙眼,在床上輾轉反側。只要女仆的敲門聲一響起,她就急忙沖過去,将雜志搶到手。
亞當斯不出意料地繼續走紅。他的第二部電影由最著名的導演阿爾佛雷德執導,剛剛殺青就引起了轟動。幾個月間,他聲譽鵲起,報道他的時尚刊物越來越多。他的生活,像是一張展開的圖紙,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大家面前。
随即被化成五光十色的影像、照片、文字、傳聞,越深的挖掘,便越光怪陸離,無奇不有。
他曾經去過非洲,得過猩紅熱。如果不是吉蔔賽女人救了他,他就會死在加勒比海上。他因盜竊進過監獄,許多囚犯都說跟他有“交情”。當他們說這兩個字的時候,他們的表情暧昧之極。他有的時候連一塊面包都買不起,只好出賣自己。他的“主顧”中,有波士頓黑幫老大的情婦,于是走上了明星的道路。
這幾乎是傳奇,夾雜着色情、罪惡、道德淪喪與獵奇。
凱瑟琳并不相信這些,那實在太荒唐了,只不過是世俗之人對于天才的惡意诽謗。
但,他與不同的女人的合照卻不斷地出現在雜志裏,每一張都刺痛她的心。他的笑容,總是那麽溫柔、迷人,沒有絲毫的勉強。
她不得不相信,他曾有過很多女人,現在有着很多女人,将來也會有更多的女人。
她怎能奢望他記住她,将心留出一塊地方,将她放進去。
每當這個時候,她的心就像被猛刺了一下,留下一道淋漓的創口。
Chapter 3 深閨疑雲 Suspicion
房門悄悄打開了,琳達拖着長長的晚裝走了進來。她看了房間裏一眼,頓時皺起了眉頭。走到窗前将帷幕拉開,讓帶着薔薇花香的夜風透進來,驅散房間裏郁濁的空氣。
凱瑟琳側卧在床上,背對着她,一動不動。仿佛已經睡熟了。
琳達在床邊坐下,輕輕呼喚了一聲:“凱茜……”
凱瑟琳裹緊了被子,沒有回頭。
琳達嘆了口氣,愛憐地将手撫在她的額頭上:“我親愛的妹妹,你想見到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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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句話,凱瑟琳立即從床上坐了起來,一把抓住琳達:“他來了嗎?他在哪裏?”
琳達笑了,輕輕掙脫凱瑟琳的手:“跟我來。”
凱瑟琳迷惑地跟着她,在走廊裏穿行。由于缺少睡眠,她的身體已變得極度虛弱,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雲朵上,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重量,仿佛這只是一場恍惚的夢境。
她當然不相信他會來。但不知為何,心底深處又藏着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她想起大學裏某些無神論者,堅稱神明皆虛妄,當走投無路時,卻又突然放棄了堅持,虔誠地祈禱起來。此刻,她就像那些賭徒,等待一場明知不可能的神跡出現。
她跟在琳達身後,穿過走廊。看到客廳的大門時,她的心跳突然慌亂起來,一種令她暈眩的預感湧上心頭——似乎,他就在客廳裏。
凱瑟琳的臉上飛起了紅暈,她開始擔心,自己此刻妝容不整的樣子會被他看到。悄悄地,用手指理了理鬓發。
客廳中空無一人,琳達并沒有停留,一直走到了放映室。最新的拷貝已經架到了機器上,琳達輕輕按了個鈕,拷貝轉了起來。
燈光熄滅,銀幕開始閃動。
“深閨疑雲。”
“主演:加裏·亞當斯,瓊·芳登。”
當那宛如雕刻般的側容出現在銀幕上時,凱瑟琳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淚水,從她眼睛裏悄無聲息地流了出來。
她再次見到了他。盡管,隔着鏡頭,隔着搖曳不定的光影,隔着虛空變幻的熒幕。她仍然覺得他就在眼前,一颦一笑,都是為她而發。
他微微皺起的眉頭,深邃卻又有些游離的目光,是那麽熟悉而又陌生,就像是發生在昨天。沐浴在明亮的光影中,凱瑟琳甚至産生了一種錯覺。她現在所處的,不是那棟宏偉而冰冷的莊園,而是茫茫大海上,瑪麗王後號幽暗的船艙。他們的分別不是一個月,而只是一瞬間。
——寫劇本的紙用完了,她回到上層艙房裏,去拿一沓信箋。一分鐘後,她穿過走廊,推開那扇小小房門,就會再度看到他的微笑。銀幕上場景轉換。每一幅畫面,每一句臺詞,不像是戲,而是在訴說着她的故事。
循規蹈矩的富家少女,在火車上遇到了一位落魄男子。第一次的偶遇并沒有為彼此留下太深的印象,她甚至有點讨厭他的莽撞、輕佻。但第二次相遇時,男子倜傥不羁的言行,卻讓少女深深淪陷。由于父母的反對,他們決定私奔。男子給了她一個浪漫之極的蜜月,巴黎、威尼斯、羅馬……他們幾乎走遍了世界上每一個浪漫的地方,當他們回家時,手提箱上貼滿了世界各地的行李條。
但好景不長,女主卻發現男子沒有任何生活來源。他生活講究,用度奢侈,卻只靠騙與賭為生。一開始,她還勸說男子找份正經的職業,随即便迷失在男子的花言巧語下,相信了他。男子的體貼、浪漫,讓她一如生活在天堂之中。然而,她總會不經意地發現,男子從來沒有改正過。甚至,他當初娶她,可能也只是為了她日後能繼承龐大的遺産。
終于,女主發現,男子為了騙取保險金,殺死了他最好的朋友。她質問男子,男子依舊帶着迷人的微笑,用半開玩笑似的語氣對她說:
“我怎麽可能這樣做呢?他是我最愛的人——當然,除了你。”
女主沒有再說什麽。她知道,他給她也買了巨額的保險。
影片漸漸進入了最後的高潮。鏡頭一轉,長長的樓梯上,亞當斯托着一杯牛奶,面容平靜地走了過來。在長鏡頭的渲染下,挺括的西裝完美地貼合着他修長的身量,他的側影無比清晰,在黑暗中散發着奪目的光彩。鏡頭忠實地追逐着他的一舉一動,畫面寂靜無聲,仿佛世間所有的光都凝固了,凝固成他那沒有半點瑕疵的笑容。
他一步步走來,仿佛走過長長的時光,跨過光與影的彼岸,越過他們相遇、相愛的分分秒秒,而後,帶着愛憐與溫柔,将牛奶放在女主角的面前。
無論戲內的女主角,還是熒幕外的凱瑟琳,都知道一件事:這杯牛奶中蘊含劇毒。
他的笑容,卻還是那麽溫柔、深情。仿佛只是為體弱的妻子準備一份早餐。
熒幕那頭,凱瑟琳屏住了呼吸。
她看到,劇中的女主沉默了片刻,而後擡起頭,沖他笑了笑,平靜地說:“我愛你,Cary。從結識到現在,每一秒都是。”
而後,她端起那杯牛奶,慢慢喝了下去。
那一刻,凱瑟琳心痛宛如刀絞。就宛如,那杯牛奶是她喝下去的一樣。
她知道,換了是她,她也一定會喝下這杯牛奶的。
影片結束在亞當斯吹着口哨、一臉輕松地将貼着女主照片的保險金申請書扔進了郵筒裏。銀幕慢慢灰暗,就像是無窮無盡的黑夜。
燈光亮起。将黑暗驅散。
凱瑟琳剛一擡頭,就看到琳達意味深長的目光。她知道嫂嫂是什麽意思。
這部戲幾乎是以亞當斯為原型制作的,他只需做回自己,就能将這個角色诠釋得淋漓盡致。戲中的那個浪子,多情卻又無情,浪漫而又放浪,和他是那麽相似。最後那一幕更是宛如昨日再現——瑪麗王後號上,他也曾帶着同樣的笑容,将一盤苦澀的Ugali端到她的面前。
如果她真的嫁給他,也許,最終的結果,就是一杯有毒的牛奶。這,就是琳達帶她來看這部電影的用意吧。
凱瑟琳迎着琳達的目光,堅定而溫柔地說:“這不是他。”
這是他演出的角色,無論多麽像他,都不是。
琳達并不反駁,只是嘆了口氣,将放映機關掉。她的語氣,仿佛是在說另一件無關的事:“影片剛上映就大獲成功。據說,男主演也參與了劇本的創作。最後那個結局就是他的主意。這是他第一次參寫劇本,卻展現了讓影評家們驚嘆的才華。報紙發起了一場讨論,他是否将親身經歷寫到了劇本中,或者說,是什麽特殊際遇啓發了他的靈感……”
她的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正是因為遇到了凱瑟琳,才啓發了他完成這個故事。
或許,這個故事的結局,就是他對他們之間這次邂逅的一個預言。女主喝下牛奶的悲慘定格,就是她人生悲劇的一場預演。
凱瑟琳沉默片刻,微笑着擡起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她的語氣平靜而溫柔,卻沒有人能懷疑其中的決斷。
“如果這個故事會成真,我也會心甘情願喝下這杯牛奶。我寧可在自己選擇的愛裏焚身毀滅,也勝于被囚禁在無愛的城堡裏,心如死灰。”
琳達看着她,怔住了。良久,輕輕地嘆了口氣。
六個月後。
此時上空籠罩着烏雲,一場陰雨正降臨在這個沙漠中最繁華的城市。沙漠裏的雨是稀缺的,就算在這個被譽為沙漠明珠的城市中,雨也是一年難得一見。但當凱瑟琳來到這裏時,雨一連下了三天。
陰雲并不密,雨稀稀落落的。迪拜居民在初雨的欣喜之後,感受到了連綿陰雨的煩惱。迷蒙的雨霧籠罩着這座城市,僅有最高的幾座樓露出一鱗半爪,像極了海市蜃樓。偶爾可見匆匆走過的人影。
凱瑟琳坐在大落地玻璃窗前,呆呆看着窗外。
今夜,就是她與哈曼丹王子的婚典。這一夜過後,她就将是整個國家未來的蘇丹王後。
這是多少少女夢寐以求的婚姻,更何況,王子還是那麽英挺俊朗,開明溫柔。
凱瑟琳卻一點都不快樂。
她的心,在瑪麗王後號上就已經丢失了,此後再也沒有尋回來。那片蔚藍的大海,就是她心中甜蜜又苦澀的沙漠。他那玩世不恭、只在谛視她的瞬間真情流露的眸子,則是她在流沙中疲憊追逐的海市蜃樓。
但,命運無情,讓她只能困守在這座華麗的城堡裏。
判決下一個永無盡頭的刑期。
突然,她失神地站了起來。她看到了亞當斯的臉。她起初以為是幻覺,但迷蒙的雨霧中,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卻仿佛愛神手中的利箭,直接穿透了她的心,讓她幾乎無法站立,搖搖欲墜。
那是一輛巴士,在雨夜中孤獨地航行着。《深閨疑雲》的大幅海報,刷滿了巴士的側面。一對俊男美女,正用好萊塢黃金時代最經典的姿勢,側身相擁。他一手緊扣住她的纖指,另一手的手托起她的腰肢。她微微閉眼,向後側仰着,身體彎出一個美麗的弧度。他俯下身,凝視着他懷中的情人,眼睛裏有深情而迷人的微笑。
雨夜裏,他的側影是那麽清晰,一如大熒幕上光彩照人。
一瞬間,凱瑟琳淚流滿面。
那個擁抱,沒有人比凱瑟琳更熟悉。在瑪麗王後號的房間裏,他正是挂着如此迷人的微笑,将她擎在懷裏,從此也偷走了她的芳心。這一幕被攝影狗仔定格下,準備成為次日頭條,卻被他一把奪下相機,抛入了大海。
她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保護她的名譽。但當相機沉入大洋深處的瞬間,她仍禁不住感到了失落——要是能留下底片就好了。那是多麽美麗的一張照片,是她最美的記憶,是她呆板的青春樂章中唯一缭亂心扉的音符。
巴士緩緩駛過街頭,向雨夜的深處行去。亞當斯的笑容在雨霧中越來越黯淡,凱瑟琳忍不住伸出手,企圖将他描畫在玻璃窗上,但,終究擋不住他越行越遠。那溫情款款的笑容,似是在向她告別。
只要一放手,就再也不會擁有了。
凱瑟琳全身一顫。
她不願、不會、不能讓他放手。她的雙目變得明亮、決絕起來。
這幅海報,跨越了千萬裏的距離,在世界的另一頭與她不期而遇。這分明是一個神谕,促使她為自己的命運做出決斷。
門打開,琳達走了進來。她手上拿着一件婚紗。
婚紗由法國最頂級的設計師設計,又特意為這場別致的婚禮融入了東方元素。珍珠、美鑽、藍色寶石,和有着中東風情的刺繡。每一處,都窮極奢華,是藝術與財富最完美的結合。穿上它的人,一定會像天方夜譚裏的公主一樣美麗。
琳達拿着它的時候,眼中也滿是羨慕。凱瑟琳卻連一眼都沒有看那件婚紗。她的眼睛有堅定的光芒,直直注視着琳達。
琳達說:“凱茜,你為婚禮做準備了……”
凱瑟琳打斷她:“琳達,你嫁給我哥哥,幸福嗎?”
琳達怔了怔:“我當然幸福啊,為什麽不幸福?”
凱瑟琳:“當初你為了家族利益,被逼嫁給我哥哥時,你有沒有個心頭牽挂的情人?如今,你有沒有偶爾後悔,你那時應該拒絕家裏的安排,跟情人私奔?”
琳達不由得怔住了。凱瑟琳的目光中燃燒着愛情的火焰,她毫不懷疑,這股火焰會将凱瑟琳燒成灰燼。但同時,這束火焰也将她心底照亮。
她真的沒有後悔過嗎?整天游走在上流社會的沙龍與派對中,她真的像她臉上的笑容那麽開心嗎?嫁給脾氣暴躁與獨斷專橫的羅伯特,她真的像別人看到的那麽幸福嗎?
凱瑟琳說得沒錯,她偶爾會在沒人的時候,想起那個海島,想起那個古銅色的影子。但随即被浪花打散。她連想都不敢多想。
她真的沒有後悔曾做出的選擇嗎?豪門富貴,并不等于幸福。
琳達不由得黯然低下了頭,無奈地道:“凱茜,我們終究是抵不過命運的……”
凱瑟琳:“不!命運只不過是哥哥拿來愚弄你我的而已!那是他的命運!成為總統,榮耀家族,那都是他的命運!我們的命運就是我們的愛,陪伴在心愛的人身邊。琳達,放我走吧,我會證明給你看,那才是真正的命運!”
琳達震驚了:“凱茜,你瘋了!今天晚上就是你的婚期,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若是現在逃了,會成為整個世界的笑柄的!”
凱瑟琳決然地搖頭:“我不管!”
她的眸子中有火焰,深深地灼傷着琳達。這不再是琳達所熟悉的那個凱瑟琳了,不是上着教會學校,接受最古板而傳統的英式教育,不茍言笑的凱瑟琳了。所有的順從、刻板、教條、優雅,似乎都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叛逆,等待着一生一次的綻放。
琳達的眼中忍不住有些發熱,久久沉默了。
終于,她将婚紗遞到凱瑟琳手中,輕輕打開了房門。
“走……”
凱瑟琳驚訝地擡起頭:“你放我走?”琳達點了點頭。
“可是,太晚了,我和他相約的時間已經過了。”凱瑟琳看着窗外的夜色,幾乎要落下淚來。
琳達堅定地道:“不,這裏和紐約有七個小時的時差。這一天還沒有完。
“大樓的頂上停着我的私人飛機,你穿上婚紗。我會告訴駕駛員,婚禮地點臨時更改了,讓他送你到機場。然後,你搭乘最後一班飛機,飛回紐約去吧!
“凱茜,穿上你的婚紗,去帝國大廈,去找你的命運。”
凱瑟琳心中湧起一陣感動。她上前一步,試圖握住琳達的手,卻被她輕輕掙脫了。
她背過身去,看着煙雨迷蒙的窗外,語氣輕得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語:
“去吧,不要讓我失望。”
Chapter 4 一個人的嫁衣 Every Girl Should Be Married
血色的夕陽緩緩墜入了自由女神像所指引的方向,黯淡的血紅色,就像是一叢浮藻,孤獨地懸挂在天際,又漸漸黯淡。結束了整整一天的喧嚣後,紐約的街頭慵懶而淩亂,白日的繁華剛剛過去,黑夜的奢靡還未來到,所有的人都流露出倦容。車輛也是懶散的,将街道堵得水洩不通。
突然,所有的人都驚訝地擡起頭,向遠處張望着。
一位少女,赤着腳,瘋狂地在車水馬龍裏奔跑着。她未施粉黛的臉看上去竟有種莫名的明豔,身上的白紗绮麗、奢華,點綴着異國風情,讓她看上去像是一位傳說中走出來的公主。
那分明是一襲婚紗。
逃跑的新娘?
所有的人都激動起來,紛紛讓開路,讓這位少女能不受阻擋地奔跑。他們平庸的心都被一絲興奮占據,跟着少女挪移着視線。
遠處,矗立着這座大地上最高的建築——帝國大廈。
凱瑟琳奔進帝國大廈的時候,夕陽的最後一縷光芒被霓虹燈代替。這座城市從上帝的擁抱進入人類自我的主宰。
她瘋狂地沖向電梯,按着向上鍵,一面跺着腳,催促着電梯趕快打開。
但電梯連一絲動靜都沒有。
“有人嗎?”凱瑟琳忍不住叫喊了起來。
她的喊叫聲驚動了電梯的看守者,這位老人不緊不慢地走過來:“我的孩子,通往頂樓的電梯已經關閉了。等最後一班電梯下來後,我就要下班了。你還是明天再來吧。”
凱瑟琳就像是兜頭被澆了一盆涼水,冰冷徹骨:“可是……可是我一定要上去,有人在等我!”
看守人笑了:“就算有,也不在了。我們已經關門了。”
凱瑟琳抓住他的手:“我一定要上去!求求你,我一定要上去!”
看守人無奈地看着她:“那你只能爬樓梯了。我的孩子,帝國大廈可是很高的。”
凱瑟琳沒等他說完,就向樓梯口沖去。
看守人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看來今天晚上又要晚回去了,現在的年輕人啊……”
就在凱瑟琳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處時,最後一班向下的電梯終于到達。看守人仍在嘟囔:“真搞不清楚,這麽晚居然還有人想上帝國大廈。”
從電梯中走出的人冷笑道:“只有傻瓜,才會在今天登上帝國大廈!”
他快步消失在了紐約茫茫人海中。
凱瑟琳氣喘籲籲地爬着樓梯。1860級階梯,使帝國大廈的頂端看上去是那麽遙不可及。443米的高空,似乎只有天使才能攀爬得上。才爬了100多階,凱瑟琳就感覺自己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帝國大廈空曠的樓體就像是地獄,只有她一個人在受着責罰。
但她咬着牙,堅持向上爬。
她一定要登上去。這是她與他的約定。
金玉之諾,值得銘記一生。
“六個月後,公主會來,會摘下王冠,脫下華服,抛下王子,到帝國大廈頂層,來和你相會。”
她來了。
“我會在這裏。”
這句承諾給了她勇氣。就算踏着荊棘,她也一定要登上帝國大廈頂端。她相信,這1860級臺階是上帝給她最痛苦的考驗,經過劫難後,就會見到光明。
終于,她登上了頂峰。
當她的手按在那扇緊閉的門上時,她忽然忐忑不安。
她緊緊咬住嘴唇,用力推開——仿佛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掀起最後的底牌,等着命運判定她此生的輸贏。
她的身子霎時冰冷。
眼前,是燈火通明的紐約市,有着令人驚嘆的繁華。
卻沒有他。
樓頂上空空蕩蕩,連風都沒有留下。
她迷茫地走了出來,似乎還不敢相信這一切,下意識地四下搜尋着。她希冀他正躲在某個角落裏,惡作劇地看着她,突然跳出來,吓得她一聲驚叫。
還會半開玩笑地問:“凱瑟琳,我可以吻你嗎?”
看着她被逗得流出淚水。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或許,不止這些,整件事都出自她的幻想。那個擁有完美的側容的男子,從未真正出現過,不過是她讀多了愛情小說,産生的令人發笑的幻想。
那是只存在于銀幕中的完美影像,當她想将他變成現實時,他就會消失無蹤。
凱瑟琳跪了下來。疲憊幾乎将她壓垮,連哭都沒有了力氣。
這裏,閃耀着全世界最美的夜景,卻沒有他。
突然,地面上幾枚碎片出現在她眼簾中。它們有着花花綠綠的色彩,在黑暗中鮮豔到凄涼。凱瑟琳驚喜地将它們抓了起來。
那是一枚郵票,被撕碎了,扔在地上。凱瑟琳永遠記得那枚郵票。在瑪麗王後號上,被他魯莽地借去沖抵船資。後來又作為禮物,贖回了給她。
分別的港口,兩人在帝國大廈的倒影中緊緊相擁。第一次,她學着他玩世不恭的語調,将這枚郵票再度遞到他手中:“你可一定要來哦,我已經付過賬了。”
是的,他沒有爽約,他的确來過這裏!
凱瑟琳驚喜地四顧着。
長久的尋覓之後,她的心終于冷了下來。掌心緊緊抓着的郵票提醒她,那只不過是一堆碎片。
但她至少知道了一件事:他來過這裏,也許整整等了一天,在極度的失望中将這枚郵票撕碎。
是她的失約,傷透了他的心。
凱瑟琳再也忍不住,捧着郵票殘骸痛哭了起來。
在這個世界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照耀着世間最繁華的燈火中,她手捧着一顆破碎的心,在黑暗中恸聲哭泣。
亞當斯從帝國大廈走出的時候,心裏充滿了沮喪與憤怒。華燈初上的紐約車水馬龍,卻已讓他厭倦。他發誓要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個帶給他痛苦與絕望的冰冷之地。
帝國大廈天臺上發生的一切,還歷歷在目:
清晨時分,他乘坐第一班電梯,登上了帝國大廈。他一身黑色禮服,配合着刺繡古典花紋的領結,手上還握着一枝玫瑰。這讓他在衆多游客中顯得鶴立雞群——不像是到紐約最高建築物上享受風景,倒像是去赴一場重要的晚宴。
為了不過分引人注目,他在天臺上找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斜倚欄杆而立。錐形樓頂的巨大陰影遮住了他的身形,他手臂靠在欄杆上,凝視着電梯的入口處,靜穆不語。在這個偏僻的角落裏,他深邃的目光就像是陽光從烏雲中破開的一絲罅隙,溫暖,沉穩,等待爆發。
是的,他在等待。
等待那寫好的劇本缺失的最後一頁。
那未被決定的命運,期待奇跡的時刻。
大廈天臺上人來人往,這座舉世最高的建築吸引了所有游客的目光,世界各地的人争相登上這裏,體會神從天堂俯視人間的壯麗。
卻唯獨沒有他想要的人,出現在熙攘、繁鬧與喧嘩中。
支撐着身體的手臂漸漸酸麻。亞當斯并沒有想要改變它。他維持着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也許,她的來臨本來就是一場奢望。
只有承受苦難,才能祈求神跡的降臨。
突然,電梯門打開,一群人向他走了過來。
“加裏·亞當斯?”
雖然只演過兩部電影,但亞當斯已經是個不大不小的明星了。對于在這裏遇到影迷,他感到有一絲厭煩。此時,是他最不想被打攪的時刻。
他點了點頭。
“羅伯特·班尼迪。”
男子向他伸出了手。聽到他的姓氏,亞當斯吃了一驚。班尼迪家族在美國意味着什麽,亞當斯當然知道得很深刻。他禁不住挺直了身子,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人。
他立即就感覺到了從羅伯特身上散發出來的霸氣與力量。這個班尼迪家族的長子,習慣性的高傲與權威時刻都在壓迫着周圍的人,特別是對于加裏·亞當斯。
亞當斯變得沉默起來。
羅伯特的目光咄咄逼人:“你或許不認識我,但你一定認識我的妹妹。”
“凱瑟琳。”
亞當斯的眼角跳了跳。他早就從凱瑟琳手中的信封猜出了她的家族。但羅伯特專程來告訴他這一點,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警惕地注視着羅伯特。
羅伯特笑了笑:“我的妹妹在今天就要嫁給阿拉伯王子,她說她抱歉不能來赴你的約會。
“她委托我來告訴你,她覺得你還有點意思。她在迪拜有一套房子,邀請你去住一段時間。”
支票,在他手裏晃蕩着,空白的支票,反射着刺眼的太陽光。
“拿去。數字,你随便填。”
真是第一家族的霸氣。
亞當斯心中湧起一陣怒意,卻冷冷笑道:“一段時間,是多長?”
羅伯特:“哦,這個我倒沒有問她。也許要等她厭倦為止吧。”
他打量着亞當斯的目光,充滿了輕蔑,似乎是在打量一個街頭賣唱的乞丐藝人,随便幾個硬幣就能換來感激涕零。
亞當斯冷冷道:“班尼迪先生,我沒空跟你胡鬧,我還有正事要做。”
他分開羅伯特,想要走出去。但羅伯特并沒有閃開。
“哦,對了,我忘記了,你是個演員,你的正事是演戲。”
“那麽我們就來演戲。”
幾十個随從從他身後走了出來,有的架設鏡頭,有的拉開幕布,有的布置着場地。剎那之間,帝國大廈的天臺就變成了一個實景的拍攝現場。
游客們驚訝又好奇地注視着這一切,對于他們來講,親自莅臨片場,有幸能有一兩個鏡頭掃到自己,那是多麽新奇的事情。
羅伯特面對衆人,笑了笑:“容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好萊塢最有潛力的新星——加裏·亞當斯。我們現在拍攝的,是他第三部電影。”
亞當斯雙手插在褲兜裏,面色陰沉。
羅伯特挑釁地看着他,輕輕一揮手,一位随從立即站了出來,拿起喇叭向衆人喊話:“請大家保持平靜,不要刻意走動,就跟游覽時一樣就好了!我們的片場,就當是奉獻給大家的即興演出!電影中什麽都可能發生,請大家不要有特別的舉動。謝謝大家!”
電梯門打開,卡爾走了出來。他無奈地望着亞當斯。
“Cary……”
亞當斯知道,他必須要演下去。羅伯特顯然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如果他拒絕,他将會失去所有。
他皺緊了眉頭。
羅伯特揚着手中的劇本:“一位翩翩美少年,家境貧寒,在巴黎的繁華中,他迷失了自己。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他決定将自己奉獻給沙龍之主——柯寥莎夫人。”
電梯門再度打開,一位老婦人走了出來。
雖然她全身挂滿了珠寶,妝容也是出自名手,但這位婦人實在太老了。她或許曾有過美麗,也有過風情,卻都抵不過歲月的沖刷,只剩下斑斑鏽跡。任何人看到她,都只會想起坐在壁爐邊的老祖母,而沒有任何不潔的想法。
羅伯特催促着亞當斯走上去。
亞當斯緊緊皺緊了眉頭,不情願地接受着他的命令。攝像機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将他的舉止、神情一一記錄了下來。
“在貴婦人的游艇上,兩人秘密幽會,深情地相擁在一起。但快樂總是那麽短暫,貴婦人的丈夫發現了他們的戀情,發怒要殺死少年。少年與貴婦就密謀私奔……”
羅伯特念着劇本,揮手示意要他與女主角表演擁吻的戲份。
亞當斯無論如何都無法如此擁抱一位老祖母。
羅伯特笑了:“我們的大明星害羞了。”
圍觀的群衆也笑了起來。“幫他一把!”紛紛趁機起哄。
助手們沖上來,七手八腳地将亞當斯與老婦人固定了起來。
他的臉,被強行定格在俯視的角度。在他目光的盡頭,珠光寶氣的婦人仰望着,腰肢袅娜地彎折在他的懷抱裏。
這堪稱是《深閨疑雲》海報的重現,卻因為女主角的蒼老而充滿了罪惡感。亞當斯幾度想脫身,卻掙脫不了助理們兇悍的手臂。
羅伯特翻開劇本,向衆人念誦起來:
“他們會相約再見。六個月後,無論彼此在哪裏,在做什麽,都要去那個約定的地方再見一面。”
“但他們約在哪裏?”
羅伯特停止了介紹,看了看被吊起胃口的觀衆,用一種誇張的語氣,專心地念起了臺詞:
“我不知道,或者巴黎的埃菲爾鐵塔下,或者倫敦的千禧橋上……”
“帝國大廈。”
“帝國大廈?”
“是的,他們不去巴黎、倫敦,或者任何地方,就在紐約。相約再見之處,亦應是這次旅程的終點。”
“但為什麽要是帝國大廈?”
“因為,這是整個紐約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一股熱血沖上了亞當斯的頭,他不知從哪裏生出了一股力氣,猛然推開了衆人,一把将劇本搶了過來。
那一刻,他感覺到自己的心中有什麽破碎了。
劇本被夾在一本筆記裏,其實只有一頁。邊沿是不規則的齒痕,分明是從一個本子上撕下的。字跡是他熟悉的,屬于那個在瑪麗王後號上替自己寫了整整一周的劇本的女孩。
劇本上的臺詞,他也很熟悉,那是只有凱瑟琳和他才知道的。
這是他為她改寫的結局,親手撕下,交到她手中。
亞當斯的面容瞬間冷峻。
這就是他在帝國大廈上等待的嗎?
這就是臨別時,她仰望着他,用祈求的目光想要得到的結局嗎?
一張支票,一場充滿羞辱的戲碼,一個長達六個月的騙局。
也許,沒有誰辜負了誰。一切都不過是他應得的報應。
凱瑟琳,本就不是他在結局中等待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