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黑市
賀時清楚記得當時他是怎麽告誡徐向東別在鄉下找對象的,這話說了才多久,徐向東倒是沒出什麽岔子,他自己先出問題了。
當初說這話,不是因為城鄉歧視,而是這個時代政策環境下,城裏人娶鄉下姑娘的非常少,因為農村戶口想轉成城裏戶口非常難,戶口轉不出去,糧食關系一切票證供應都沒有,這是最現實的生存問題。
這不是知青下鄉運動的第一年,城裏知青喜歡上農村人早已經不是個例,所以但凡有兒女下鄉插隊,當父母的怎麽都不會漏了交待別在鄉下找對象這一點。
像賀時和徐向東家裏,日子比大多人都好太多,可是大院裏頭哪有不攀比的,真在鄉下娶一個,家裏怕是能炸,更何況沈瑤這麽個情況。
賀時人生中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孩子,還沒來得及仔細品味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滋味,那腦回路就已經放馬揚鞭跑到婚姻上去了。
這些問題只是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倒沒有留下太多印記,他心裏更多的是一種情不知所起的茫然。
屋外宋晉誠的聲音傳進來,他說:“村裏不少人去挖紅薯了,我想着挖回來不曬幹直接吃新鮮的也挺好,你要一起嗎?賀時呢?”
聽到這話,賀時幾乎條件反射般的一下就坐了起來,沈瑤剛才跟沈老太太說她也會去山裏。
手伸到桌面去拿鑰匙,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他的動作頓住了。
他給不給得起沈瑤未來?如果以後不能在一起,他現在去招惹她又算什麽。指尖微微蜷起握成拳狀,他坐在那裏半晌沒有動,然後聽到外面徐向東說:“他大概沒空去,你自己去吧。”
宋晉誠應了聲好,腳步聲進了旁邊的竈房,賀時住的這間屋和竈房一牆之隔,他聽到宋晉誠拿了靠牆的鋤頭走出去的聲音,腳步聲越來越遠,他握成拳的手漸漸松開。
沈家這邊,中午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沈國忠回來了,手上拎了兩斤挂面,還從口袋裏給沈瑤沈剛拿了一把五顏六色的水果硬糖出來。
沈剛只以為這些東西都是從外婆家帶回來的,沈瑤的目光卻是在她爸的褲腳和布鞋上頓了頓。
她起身去拿了毛巾打了一盆水端進來,說:“爸,洗漱一下先吃飯吧。”
沈國忠樂了,覺得閨女果然最貼心,拿那毛巾痛痛快快洗手洗臉,脖子後背都擦了擦,等搓洗過一遍毛巾後看着盆子裏的水變成了帶着泡沫的黑色,饒是他膚色偏黑,臉上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趕忙端了那盆水出去潑了。讪笑道:“這走了三十多裏路,身上沾挺多灰的。”
王雲芝已經到竈房給他添了飯出來,午飯過後,王雲芝關了家裏的院門大門,夫妻倆個人回房裏連房門也一并關了,沈瑤看着眼裏閃過一抹深思,在她爸媽門外略站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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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沈國忠從貼身的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大把零零碎碎的錢和票放到了桌上叫王雲芝收起來,王雲芝這還沒來得及收呢,外邊沈瑤敲門了。
王雲芝把那些個東西一股腦的全塞進了抽屜裏才開了門,沈瑤也不遮掩,進來看看她爸媽倆人,直接開口問:“爸你這幾天不是去我外婆家了對不對?”
王雲芝一聽這話臉色微變了變,倒是沈國忠沉穩些,把房門關了問沈瑤怎麽這麽問。
沈瑤指了指沈國忠的布鞋,說:“從外婆家回來的路都是黃泥地,現在天氣又熱,多久都沒下過一場雨了,走了三十多裏路回來你的鞋子應該是灰撲撲的,但我看你的鞋底沾了很多黑色的東西,只外面淺淺一層灰,衣服褲子上也有一點。”
沈國忠低頭看了看,他穿的鞋是王雲芝做的千層底,鞋底是白色的布糊的,那一圈原本不算太白的地方現在黑得已經看不出本色。他突然笑了起來,誇道:“真沒看出來,咱們瑤瑤不止聰明,還細心。”
他拍拍凳子讓沈瑤坐下,低聲道:“你現在都好了,這事爸也不瞞你,我這幾天确實不是去你外婆家。”
把他趁夜去鄰省販挂面的事和沈瑤說了,笑道:“去的時候爬運煤的火車,在上邊一趴就是六個小時,衣服上沾到的我趁夜在外邊洗了,倒是沒注意鞋子。”
沈瑤聽到販挂面兩眼放光,她聽沈剛說過村裏有人會把省出來的糧食弄到黑市換點錢和票,可她爸是生産隊長,平時看着特別講規矩那一種,沒想到他這悶不聲的折騰大的啊。
她眼裏沒有驚懼,倒有一絲興奮,拉了沈國忠給她細講,沈國忠既然跟她說了,也就沒必要在細節上瞞她,事無俱細跟她講了他是怎麽爬火車到鄰省販了面條,回來後在黑市出手。
沈瑤聽得來了興致,問了不少細節,火車是什麽東西原主不知道,所以她也無從知道,但想來就是跟馬車差不多的能運貨的車,她最關心的是販這麽一趟東西能賺多少錢。
沈國忠說一回能賺個二三十塊,但因為去一趟費時,怕叫人察覺,一年也只能做兩三回。
沈瑤原聽說又是出省又是爬火車又是去黑市的,這樣驚險,指定是幹大事啊,結果聽沈國忠這麽一說,一年也就是賺個六十到九十塊錢,臉上免不了就有些失望。
沈國忠看得好笑,道:“你覺得這錢少啊,爸告訴你,就走三趟,扣掉在外邊免不了的一點花用差不多能得七十來塊錢,很了不得了,你看咱們一年忙到頭年終能分多少錢?”
沈瑤搖頭,這個她當真不知道。
沈國忠道:“每年分紅跟村裏當年的收成有關,拿去年來說,咱們小隊每十公分值三毛八分錢,一個拿10工分的壯勞力一年頂了天能出兩百六十個工,我是隊長有30個工的補助,忙一整年下來也就是賺個一百一十塊錢,像你媽只能拿8公分的,一年也就七八十塊錢。”
所以說,她爸販三趟挂面能頂她媽幹一年農活的分紅了,沈瑤聽沈國忠說了這些,心裏只兩個想法,一個是這家真窮啊,再一個就是果真是經商才有出路。
也不知這世道怎麽了,經商竟然不被允許。
沈瑤出身擺在那裏,從小就少有她怕的事,所以這會兒已經琢磨起這麽賺錢的事怎麽想法子多幹幾回了,她想了想,覺得她爸完全能多賺點錢的,販挂面一年只做三回主要原因就是貨源地太遠了。
她問沈國忠和王雲芝:“怎麽就一定要販挂面呢,咱賣點別的不成嗎,多做幾趟這樣的生意錢也能賺多些,賣點自家産出的東西。”
王雲芝拿手指抵了抵她額頭,笑道:“就你聰明哪,你看看咱這窮家破戶的有什麽能賣的,生産隊分下來的糧食自家都不夠吃呢。”
沈瑤眼珠子轉轉覺得這未必,她說:“咱溪裏的魚啊,她們在城裏沒有地方撈魚吃,不也得買嗎?”
“動靜太大了,就你和剛子那樣撈兩條自家吃還得花半上午時間呢,咱能撈得幾條啊,跑一趟市裏車票錢都得搭進去,走路的話也耗時,賣得少了不合算,撈得多了很容易被村裏人盯上,投機倒把,這被抓住了可是要被揪出去□□的。”
王雲芝說完囑咐沈瑤道:“家裏的事在外邊千萬漏不得口風,你不用操這些心,吃喝嚼用都有我跟你爸呢,總不會叫你和剛子冷着餓着。”
沈瑤點頭應得特別乖巧,這夫妻倆誰都沒料到她能大膽的自己做了東西摸到黑市去。
沈瑤想過的日子從來就不是簡單的不餓着冷着,她想吃好住好用好,不說跟從前的生活相比,總歸不能跟現在這樣菜裏多點油水都是奢侈。
名門貴女從小除了琴棋書畫,針黹女紅和廚藝也是要學的,大家貴女的嫁妝裏,除了金銀珠玉、宅子田莊,還會有家中世代傳承下來的各種方子,像一些胭脂配方、香方、養顏方、點心方、食譜等等,這些代表的都是一個家庭的底蘊。
沈瑤自小學的也是這些,她對城市并不了解,不知道這時候黑市什麽東西好賣,但看她爸賣挂面,想來賣吃食是不會差的,在她們家裏,真的就像王雲芝說的那樣,窮家破戶的,自己吃都不夠,哪裏有能賣的東西。
只是這機會來得很快,沈剛進山意外看到幾棵板粟樹,摘了滿滿一籃子提回了家,沈瑤看到東西的時候眼睛都亮了。
隊裏近來有開荒地的任務,沈國忠和王雲芝都不在家,沈瑤讓沈剛幫着把板粟剝外層的毛刺去了,再給板粟殼劃了口子,進了廚房做起板粟餅來了。
看她把廚櫃打開,拿了王雲芝平時寶貝一樣不舍得用的花生油、精面粉、白糖,沈剛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姐,姐,咱要吃板粟煮一煮就行,別拿這些東西吧。”這做壞了怎麽辦呀,他媽指定舍不得罵他姐,他就不好說了,沒準要挨揍的。
沈瑤看他吓得那樣,還安撫道:“別怕,姐給你做好吃的,爸媽看在東西好吃的份上不會生氣的。”
沈剛真想哭了,姐你吹什麽牛啊,你就會煮個粥蒸個飯,會做什麽好吃的啊……
他懷着這樣的忐忑和随時被王雲芝收拾一頓的心理準備,看着她姐不甚熟練的做餡和面,直到一個個被按扁的圓形餅坯成了形,他才好奇湊過去,好像……還挺像樣的?
沈瑤讓他幫着燒火,控制着火不能太大,在鍋底刷了一層薄油小火慢煎,等做出幾斤板粟餅,她自己也緊張出了一身汗。
無它,從前她要做個什麽點心,只需要站在邊上說一說就好了,全程親自上陣這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她遞一塊給沈剛,讓他嘗嘗,沈剛在竈房裏聞着那香甜味半天早就饞了,接過板粒餅咬了一口,眼睛一下瞪圓了。沈瑤有些緊張,問:“怎麽樣?”
沈剛咽了嘴裏的餅,連連點頭。“好吃,姐你太棒了,第一回做餅做得這麽好。”
沈瑤暗暗舒了一口氣,好在發揮得不錯,她笑得有些小得意,“我沒騙你吧!”
沈剛直點頭,他姐在他心裏不靠譜的形象大為扭轉,只是他不知道,現在說沈瑤靠譜真的為時過早,因為他姐忽悠着他說這餅中午先不叫爸媽知道,晚上再給他們個驚喜,等下午沈剛進了山,沈瑤自己摸到市裏去了,自然,他知道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
再說吃過午飯,一家三口出工的出工,進山的進山,沈瑤從沈國忠房間裏摸出了章子,照着記憶中看他爸給人開過的介紹信給自己開了一封蓋上章子,找沈五奶奶套出了去市裏怎麽坐車,又以想買點東西為由頭成功的從老太太那裏借到了兩塊錢,拎了三斤板粟餅出門了。
沈姑娘也确實有膽色有謀略,更懂得怎麽從旁人嘴裏套出想要的信息,哪怕頭一回到市裏,不過略花了兩刻鐘時間就叫她順利摸到了黑市去。
只是凡事要成事,有勇有謀之外還少不了氣運,顯然她今天氣運不佳,剛跟意向買家接上頭談好了價錢,忽然有人喊了幾聲“紅袖章來了”,小巷裏背着袋子的人都拔腿跑了起來,沈瑤心知這是抓投機倒把的來了,跟着人流往外跑,只是後邊幾個穿制服戴袖章的年輕人追得很緊,其中兩個一直盯着沈瑤在追。
沈瑤兩輩子都沒這麽狼狽過,人生前十五年,凡事總有人幫她頂着,沈瑤就不知道怕是什麽滋味,到這會兒才有些後悔了,她已經不是定南候府的小姐,如今只是一個小生産隊長家的傻閨女,投機倒把被抓住的後果她不敢想,她想好了,真要被抓住了就咬死自己什麽也不懂,路過那裏被大家吓得跑起來的。
自然,這是最壞的一步,眼下能跑還是要跑,她的體能不怎麽好,跑了十幾分鐘腿肚子已經在顫了,忽然,一只溫熱的手拉住了她。
沈瑤本就被紅袖章追得精神緊張,被這麽一拉吓得差點驚叫出聲,那人反應很快一下子捂住她的嘴,把她扯進了一條很窄的夾道中,她什麽也沒看清就被人密密實實擁住了,男子壓得很低的聲音在她耳邊提醒:“別出聲。”
這聲音很熟悉。
沈瑤因為突然的驚吓而緊崩的精神微松了松,她想擡頭看看那人的臉,剛一動彈就被他在腦後輕壓了壓,她的臉被壓得整個埋進了他的胸膛,隔着一層薄薄的衣服也能感覺到男人緊實的肌肉和怦怦的心跳聲,沈瑤鼻尖都是他的氣息,清冽,還有極淡的煙味。
她的臉轟一下紅了,從臉頰直燙到了耳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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