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是什麽?”
我聞言轉過頭來,一個穿着白襯衫、束着西裝短褲的少年站在我身後,他皮膚很白、眼睛很大,還有縷小卷毛垂在眉間,他探頭,好奇地看着我懷裏動來動去的小東西,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懶懶地撩起眼皮,“是一只小土狗,他受傷了,隔壁的二胖還老是欺負它。”
少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撫摸小狗溫暖柔軟的毛毛,“那,它會死嗎?”
“不會”,我舉起小狗流血的腳,“擦破了些皮,應該沒傷到骨頭,我給它塗點藥包紮就好了。”
“你別告訴別人小狗被我藏在這了啊,這是我的秘密”,我皺了皺鼻子,“一幫小屁孩,整天玩些幼稚的把戲,嘁!”
“可是,你的秘密我知道了啊”,少年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像是要眨出些水來。
傍晚的陽光柔和暈黃,照在他的臉上,看得清上面細小的絨毛,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千零一夜》裏小王子,跟這個亂七八糟擺放着花盆的大院顯得格格不入。
“你沒關系”,我看着少年,真心實意地說:“你長得好看。”
少年聽到我這話有些愣了,良久,緩緩綻開一個羞澀的笑容,“那我跟你一起照顧它好不好?”
“好啊”,我滿不在乎,“我叫蘇子适,你呢?”
“濟深......”我喃喃念着這個名字,頭一歪,落了個空,徹底清醒過來,半響,才反應過來這是哪裏。
從機場跑出來後,我不敢再坐那些需要驗明身份的交通工具,這意味着我将寸步難行,我打車換過一輛又一輛,直到來到了兩市的交界處,這裏簡直荒無人煙,我徒步走了一陣,幸好遇到一輛拉貨的大卡車,說服司機收錢載我去市區。
夜已經深了,前方是飄浮着濃霧的混沌漆黑,路邊雜草叢生,路燈微弱的光芒指引着不确定的方向,偶爾有幾輛車迎面駛來,轉眼就被吞噬在這塊綢黑的幕布之中。
司機是個沉默的中年男子,我百無聊賴,便打開窗戶,抽根煙醒醒神,縷縷白色的煙霧消散在風中,也帶離了我的思緒,我跟濟深初次相見,我六歲,他八歲,正是兩小無猜的年紀,轉眼已過了二十年。
濟深跟随父母搬到我家居住的大院後,有空便來我家跟爺爺學習國學,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陪我玩,因為大我兩歲,他一直盡着哥哥的責任,照顧我、督促我學習,連我人生第一次打飛機都是他手把手教我的。
暑假的午後,濟深輔導我寫作業,不知怎麽就睡在了一起,夏日的陽光燥得人心煩,我從一場香豔酣暢的夢中醒來,尴尬地發現自己正硬挺挺地抵着濟深,濟深也被我的動靜吵醒了,短褲薄薄的布料根本掩飾不了什麽。
濟深似乎看破了我的窘迫,把我拉到他懷裏,用鄰家哥哥般親切的口氣指引着我,我枕在他頸間壓抑地呻吟,嘴唇不自覺地啄着他濡濕的肌膚,雙腿絞緊摩挲,眼前忽然浮動着跳躍耀眼的白光,白色的濁液傾瀉在兩人的手上。
我因為害臊埋在他胸前不肯擡頭,他取過紙巾,擦幹淨彼此的痕跡,只聽他悶悶地笑,胸口如琴弦顫動,“子适長大了啊......”
我曾經以為這份感情會永遠延續下去,直到濟深的父母生意越做越大,我十六歲時,他們舉家搬到了大城市,等他再回來,已經是留學歸來的精英,成了本地重點引進的成功商人之一,在他跟市領導杯觥交錯之時,我為他倒酒,偶遇了這位年少友人。
濟深離開沒多久,爺爺就去世了,我舉目無親,加上成績一般,高中畢業之後就沒再讀書,斷斷續續地打着零工,銷售、搬運工、駕駛員......幾乎所有不需要學歷的工作我都做過,只是脾氣太傲,容易得罪人,又吃不了苦,什麽都幹不久。
當時我正在當地的一家高級餐廳做服務員,猝然以這種狼狽的姿态與濟深再次相見,我永遠都忘不了濟深轉過頭來那抹震驚的目光,它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噩夢裏......
我收回思緒,拿起手機漫無目的地劃着新聞消息,劃到某一處時,手指不由得停頓,我瞳孔放大,想要将眼前的一字一句分辨清楚,上面寫着:昨夜,城西發生一起車禍,受害者送入醫院後不治身亡,目前,警方正在全力尋找肇事者。
昨夜、城西、不治身亡......一切詞語都指向一個恐怖的後果,我指尖顫抖,點開上面的圖片,事發地點的那一攤血,醫院裏身穿咔叽衫的屍體,還有旁邊垂淚的家屬......
我完了,徹底完了。
在路上,我已經把原先的卡拔了,換了張不必實名認證的電話卡,現在誰都聯系不上我,我按下那串熟悉的數字,将要按下“撥打”鍵盤的那一瞬間,耳邊忽然響起了小雅說的那句話:“你真可憐,什麽事都仰賴濟深,活像條哈巴狗......”
我關掉手機,将煙狠狠地按滅在車座前的煙灰缸,像有一只手伸進我身體,抓住腸胃揪成一團般,疼得我彎下身來,我雙手環住身體,內心湧現的有後悔、不甘、恐懼......司機還在旁邊,不能讓他看出端倪,我繃緊全身,盡力控制自己細細的顫抖,無聲地流下兩行淚來。
回想起來,那一個月,我過得渾渾噩噩,我在自助銀行取了一大筆現金,不停地打車換車,餓了就在路邊随便吃點,偶爾住進一間查得不嚴的旅館,洗個澡睡一覺,醒來繼續流浪。
我不知道我該去哪裏,也不知道怎麽去,我像是在跟誰賭氣一般,忍耐着不去打那個電話,哪怕知道對方有能力替我解決一切,只要躲進對方的庇佑之中。
我跟濟深重逢後,度過了一段尴尬的時期,多年不見的隔閡,彼此身份的天淵之別,我們相處得并不順利,好在,慢慢地,兩人找回年少玩耍的那份親昵,濟深出資讓我去讀了個成人本科,還幫我找了份體面的工作,我漸漸找回了自信,重新跟他稱兄道弟。
我看得出來,濟深一開始只是出于單純的好意,順手拉我一把,但随着我們接觸得越來越深,我注意到,他的眼神變得越來越瘋狂......
不過現在還是跟以前一樣嗎?我不但一無所有,還是個肇事逃逸犯,有哪個功成名就的商人願意冒着身敗名裂的風險來幫我,就算是濟深,應該也恨不得跟我撇清關系了吧。
因為一個意外,我流浪的日子沒能繼續維持下去。
那晚,我喝了點酒,躲在一個僻靜的加油站,躺在一張長椅上縮緊身子睡覺,手緊緊抓着行李箱的把手,忽然感覺一道刺眼的亮光照在身上,有人踢了我一腳,“诶,醒醒,你這個酒鬼。”
我驚得起身,恍惚了一會,才發現眼前的情況不太對勁,在我面前,站着幾個衣着邋遢的青年,那流裏流氣的樣子,使我想起以前見過的幾個社會仔,事實上,他們也的确不懷好意地看着我。
有人一伸手把我手上的行李箱搶了過去,“哥們,你這箱子挺重的啊,放了什麽好貨呢?”
這一手來得猝不及防,我連忙上前要去搶回箱子,那可是我的全部身家,“還給我”,我手還沒碰到那人的衣角,就被其他人拉住手腳,狠狠地壓在水泥地面上,“操,你們這幫強盜!”我奮力掙紮,卻只能像砧板上的魚彈跳幾下,壓住我的人力氣大得出奇。
“小樣”,為首的青年試圖打開箱子查看,折騰了一會才發現打不開,又轉過頭來問我,“密碼是什麽?”
“別做夢了,我不會告訴你的”,我掙脫開來,爬起身要去搶回箱子,被那青年一腳踹到肚子上,狠狠地摔了出去,我捂着肚子呻吟,不用看也知道那肯定淤青了一大塊。
“行啊,不見棺材不落淚是吧”,那青年眼神狠戾,“那就給我打,打到你說出來為止。”
我他媽也不是什麽乖乖仔,高中甚至拿刀和人家拼過命,這會子又喝了酒,索性拿出不要命的架勢跟幾個人纏鬥起來,可惜終究是雙拳難敵四手,那幾個人一看也是打架鬥毆慣了,我不反抗還好,這會子激發了他們嗜血的殘酷,被打得奄奄一息。
我被捏住下巴,“現在肯說密碼了吧。”
我鼻青臉腫,嘴角一咧就疼,再也沒了剛剛張狂的模樣,虛弱地吐出一串數字。
“嘿,這就對了嘛”,他們打開箱子,我只聽到一聲歡呼,“這回發達了,宰到一匹肥羊”,他們把現金、珠寶都塞進了褲兜裏,還挑了幾件名貴衣服,興奮地跑開,丢下我像一只被撕爛的娃娃癱在地上。
我剛剛被人從後面用棍子打了後腦勺,血流進了我的眼睛,眼前是一片朦胧血紅,我呼呼地喘出白色的霧氣,渾身抽搐不止,慶幸他們沒來搜我的身,手機還在,我忍着劇痛,終于按下了撥打鍵......
初秋夜裏的冷空氣深入骨髓,寒冽刺骨,我半昏迷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知過了多久,一道亮光劃破了無盡的黑夜,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停在了前面,一雙黑色皮鞋映入我的眼簾,那人不急不緩地向我走來,我被一雙大手抱起,那是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
他将我抱進了車子,把我平穩地放躺在後車座上,然後開車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