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知妤在幼時就顯露劣根,因此書房的夫子為此沒少頭疼。不是三天兩頭喊着身乏體弱,便是有各種要緊事搪塞,實在是不愛對着撚着白襞的老頭兒聽着他慢悠悠的咬文嚼字。

為此皇帝姜湛與皇後薛郁離沒有少操心,卻又拿這孩子沒轍,只要她高興,尚書房她随時可以出入。

薛郁離乃是繼後,雖深受皇帝寵愛,但膝下卻也只有姜知妤這一個女兒。因此姜湛對這個女兒格外用心,就連小字“阿歲”,也是期盼她能年年歲歲無憂,事事平安順遂。

姜知妤也明白自己在雙親心中的地位,母後在生她時難産,兩日才将她生下,自己當時高熱數日不退,險些性命不保。

不到幾年,薛郁離又有了身孕,太醫也曾對姜湛奏報皇後此胎乃是男胎,卻不料在五月份大時不慎跌倒小産,傷了身子,今後恐無法再生育。

即便如此,姜湛卻更是疼愛薛郁離。只要她能平安便足矣,更何況兩人還有着冰雪可愛的阿歲。姜湛也将甚多的愛給了這個小公主。

因此,她即便再驕縱無禮,也不曾忘了這麽多年對她養育的恩情。

在幾位姐姐尚未下嫁之時,姜知妤看着姐姐們整日研究詩詞字畫,但她并不感興趣,非要暗暗拿自己與皇兄們比,從小馬駒背上摔下,為了不被皇兄們嘲笑,她硬是憋着淚回宮,随後哭了一整日。

也就是這樣子一位尊貴的嫡公主,在出嫁幾月前,卻很是不舍宮中這十餘載的喜樂歡語,明明繡功不精,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卻仍舊替父皇繡了一雙赤舃。

“父皇,阿歲繡這雙鞋可是不易,您不許說不好看!”

姜湛接過女兒一針一線繡成的鞋,針腳甚是粗糙,臉上的笑卻始終長存。他伸出手,語氣柔緩,“想不到阿歲這麽快啊,便長大了。父皇很是欣慰,讓父皇看看,手上被針刺成什麽樣了。”

姜湛從未對這個女兒動過氣,因此在姜知妤風光大嫁之日,便穿着這珍貴無比的鞋,送別女兒。

姜知妤還記得那一日,自己尚未從寝宮動身離開,父皇便過來與她說了許久的話。彼時她才發現,那鞋配上九五之尊的父皇,實在不宜。

那時一雙不合腳的鞋。

直到姜湛起身準備離開之際,他的鞋滑稽般的脫離了。

姜知妤當時眼圈便紅了起來。

“阿歲繡的鞋子啊,很是暖和結實,父皇定要日後貼腳穿着呢!”姜湛擦着女兒眼角的淚,“大喜之日,不準哭啦!父皇一點都沒怪你。”

姜知妤這半月多來,拿着一本《金剛經》靜靜在寝殿裏反複通讀着。

都說事物講究一個因果輪回,她如今當真是相信的。

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衆生皆沒有被如來所度,姜知妤也一樣。

前一世,父皇怎麽會在她出嫁不久便忽染重疾昏迷?姜知妤從未聽過一向龍體康健的父皇有所病症,當真是來得蹊跷。

半夏如往昔一般将湯藥端上前,臉上也不似尋常般時時展着笑,見姜知妤放下經書,沉聲道:“公主,你叫我留意着的,今日午後,楚大将軍據說會進宮面聖,想來是皇上有要事相商,公主您……當真要……嗎?”

半夏越發覺得面前的公主古怪,不解其意。

“公主若是真想見大将軍心切,其實不必要預先躲着只聽得聲音,奴婢可以差人在大将軍出來後便讓将軍來含光殿。”

說罷,半夏的雙手早已蜷成一團,眼珠不安地打轉着,“雖說有失規矩,但公主之前也……奴婢不是有意要——”

“無妨,”姜知妤将藥盞放下,斂了斂容,“我不是想要見他。有一些事你不必知道,此事我們主仆三人知曉便好。”

半夏明白,點頭說了聲是,又補充道:“聽聞,皇後娘娘今日似乎也私底下找楚大将軍有話要談,推算時辰,似乎在面聖之前。”

母後?她為何要找楚修辰?

薛郁離這些年來一直有着頭風病症,故姜知妤平日裏在鳳儀殿與母後用完午膳後,便不作過多停留,她想去別處,都是允的。

“母後,阿歲今日新從六妹妹那學了點點皮毛的音律,我讓半夏取了琴來,你聽我彈一陣,可好?”姜知妤放下玉筷,待到宮人撤下,才連忙開口殷殷詢問。

薛郁離身着一大紅色金鳳拖地長袍,儀容儀态甚是雍容端莊,不過三十又幾的年歲,因保養得甚好,眼角的細紋幾乎難以察覺。

後宮也有幾位年歲尚小姿容尚可的娘娘,但都不及這位薛家嫡女,又是京中第一美人的薛郁離。

薛郁離發端垂下的鳳涎流蘇金步搖輕顫,她扶了扶額頭,貼身大宮女折綿姑姑便上前連忙幫襯着。

薛郁離輕閉雙目,沉吟道:“不是母後不願聽,實在是母後今日頭疾難捱,阿歲也不想母後掃了你的興致,對嗎?”

以往姜知妤的确聽罷,便離開不在此處叨擾母後小憩,但她知道今日,母後定然無礙。

她心間忽然跳動了一下,越發覺得蹊跷。近來母後未曾在自己面前提及過楚修辰只字片語,今日又是為何?

姜知妤點頭,也學着母後一般繪聲繪色道:“阿歲也才學了不久,待到我稍微能熟練些了再來叨擾母後,我自然是知道尋常這個時辰母後該去歇息的。”

薛郁離五官深邃,一雙美目更是生得能勾人攝魄,縱使年歲逝去,也不減當年風範。

只是,透過這雙眼,姜知妤卻覺得,此刻竟有些陌生。

難不成母後與楚修辰在隐瞞着自己何事?

姜知妤早已吩咐桑枝替她整出一套宮女的一套衣物來,一番打點後,她來到主殿清掃着蛛網與細塵。

她早就隐匿與牆角一處屏風後,她必須得知曉事物的由頭。

沒有再重蹈覆轍的機會,與資格了。

鳳儀殿的正殿有多根紅柱支撐,上方皆雕琢着盤龍飛鳳,栩栩如生,極盡華貴,正紅朱漆大門緩緩推開,薛郁離從容不迫地上了座。

折綿姑姑是薛郁離的心腹,若是她不想讓其他人前來叨擾,那即便是一只飛蟲,也是放不進來的。姜知妤正是知道這一點。

宮女上前示意:“皇後娘娘,楚将軍在殿外等候。”

“宣。”

語氣裏盡是從容與穩重,與适才的姿态絲毫不相幹。姜知妤微微垂下了仍舊握着拂塵的手。

所有人都在演戲。騙的人,怕是只有自己。

屏風相隔,姜知妤其實并未能将上殿之人看得真切,只能看着那人步履從容上前,目光一直坦然直視前方,行禮道:“臣見過皇後娘娘。”

姜知妤心間忽然再次一陣抽痛,她實在是忘不掉前世的那場桃花煞。

“免禮。”薛郁離颔首回複。

“不知今日皇後娘娘召臣前來,是有何事相商,”楚修辰凝了一瞬,“半個時辰後臣還需面聖,不敢在此處作過多停留。”

薛郁離笑了笑,“沒事,本宮也只是想随意問你幾個問題罷了,費不了多少時間。”

薛郁離握着手中玉質細膩的羊脂玉如意,輕啧了幾聲,“你這孩子,本宮也算是看着你長大的,你的人品本宮自然清楚。今日我倒是想問問你,許家那毛頭小子,你認為如何?”

姜知妤只覺後背微微生風般的冷,大概明白此番定是與自己有關。

“兆元……此番一戰,屢立戰功,自然是前途一片大好,臣……認識他數年,較為……熟悉。”

楚修辰平日裏說話侃侃而談,言語措辭在人前人後向來都是滴水不漏,姜知妤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如此磕磕絆絆過。

楚修辰稍淡的雙瞳低垂,緘默良久,“皇後今日不該召臣前來,大可親自一見。”

薛郁離瞧着底下後輩局促的樣子,笑了起來。“不,本宮今日,叫的人,就是你。”

“近來京中對楚将軍多是褒贊,本宮與皇上也對你十分認可,只不過,阿歲……近來倒是在本宮面前有意無意地提及這許統領,也不知是為何。”

姜知妤的确是有在薛郁離面前提及許兆元,也有向姜湛提了幾次,不過她只是想着,從他們口中,或許能探聽到什麽。

更重要的是,她想就這樣悄無聲息一般,讓他們都忘卻自己仍舊對楚修辰上心一事。

只要她不願嫁給楚修辰,這死局定有轉圜之餘地。

“本宮原先覺得你與五公主甚為相配,卻不料這阿歲,怎麽就變心得這麽快了?想來還是小孩子心性,沒幾天也許就不記得許……許家那位小子了。本宮更是屬意你,成為阿歲的夫婿。”

楚修辰聞言倏地擡首,眸子裏似乎蒙着一團霧氣般,茫然地凝滞住,又緩緩垂下眼睫,只在臉頰下掃過一片瘦長的陰翳。

“回皇後娘娘,臣如今尚未有成家立業之打算,雙親在臣此年紀尚在建功立業,如今餘孽未清,雖是大勝。但仍有他國虎視眈眈。何況……”

姜知妤大抵猜到楚修辰會說什麽,緊緊捏住了裙裾,呼吸也變得急促。

“怎麽,是阿歲頑劣,楚将軍不喜?亦或是,你看上了其他的姑娘?”

作者有話說:

注:

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選自《金剛經》

阿歲:你快說,你快說你喜歡柳君君,馬上全劇終!

QAQ不好意思今晚又發晚了,評論有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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