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色愈晚, 天邊的雲層也被風吹着重重遮蓋住了半月,只有東邊還有幾顆明星乍現。靜谧的秋夜,如水的涼風早已洗滌去了白日裏的喧嚣與浮躁。

姜湛換上了明黃色的寝衣, 站在寝殿的窗前,踩着一地波光粼粼的月光,有些厚繭的手拂過雕刻精細的窗子, 在上方停留許久。

阿歲已經走失了十七日了。

這段時日,姜湛睡得并不安穩, 就連平日的飲食也因他的吩咐替換成了清淡的菜品, 可他身旁的高在喜卻仍舊可以肉眼可見看出, 姜湛的兩頰早就微微陷了進去, 兩眼底下淨是不用細瞧便肉眼可見的烏青。

“陛下。”高在喜佝着身子走上前, 在他身後輕喚道:“夜深了,陛下這幾日都這般晚就寝, 娘娘說這樣下去身子會受不了的。”

這幾日高在喜都看在眼裏,白日裏姜湛要處理政務, 其餘的時間便是時不時盤問影衛可否有五公主的下落,夜裏也不曾召過任何妃嫔侍寝, 只是這般站在窗前, 靜默到後半夜。

當真是陛下最寵愛的小公主了,高在喜心想。

“娘娘?”姜湛轉身, 眼神幽幽落在了高在喜彎下的脊背上,許是他清瘦,脊背的骨頭格外突出, “是皇後讓你說與朕聽的?”

高在喜吸了一口氣, 仍舊不敢欺瞞, 頭又朝底下彎了彎, “不是,是淑妃娘娘,她聽聞陛下這幾日因五公主的事殚精竭慮,故囑托奴才的。”

姜湛落在他身上的視線逐漸收回,轉眼看向另一側,語氣極力壓抑自己此刻心緒的紊亂,“朕自然知曉。”

姜湛眉心微顫,澀聲道:“這幾日朕不得空去看皇後,聽聞她今日向太後請旨,回國公府了?”

顯朝素以宗法禮教治國,遵的是三綱五常,出嫁即從夫,而後妃更是天下之表率,并不會随意接觸普通百姓。

後宮的妃嫔想要省親也只得是皇後與皇貴妃的規格身份才有這個權利,薛郁離也并不是頭一遭這般。

姜湛嘆了一口氣,“她若是思親情切,這次便由着她,多住幾日也無妨。”

高在喜應了一聲,随後便挪步後退,給姜湛讓道回榻。

“對了,”姜湛走至一半,忽轉身詢問,“這幾日修辰都有相關書信由飛奴傳回,說是有五公主的線索,今日仍舊沒有嗎?”

高在喜雙手托在胸口,面色嚴肅,“前幾日都是有的,但今日并未聽聞……許是,公主仍在城內呢?”

姜湛何曾不知,若是阿歲仍舊在崇安,他大可不必這般擔憂,但城內早就翻了個遍,連個影子都不曾出現。

而楚修辰那日離京,書信上所解釋的便是公主許是遭人擄走,未遭守衛盤查,帶出崇安城。

若是阿歲只是胡鬧,待在城內某個角落也好,如若當真遭人擄走……

“金吾衛可有派去搜尋?”

高在喜微微點頭,“當日楚将軍聽聞事急從權出城,他手持着一支精兵銳騎還不曾調動,不過太子殿下倒是調了不少東宮部下到城外搜尋。”

高在喜回答時仍舊擔心誤觸了逆鱗,心裏揣度着,若不是太子是儲君,位高權重,非诏不得擅自離京,他定然早就去尋五公主了。

不只是姜星野,五公主走失的消息自從在狩獵圍場便傳開,如今更是宮內外無人不知,自然沒有人敢冒着大不為藏匿起公主。

高在喜今日命宮人将龍涎香裏填上等量的安神香焚起。陛下總算是得以安穩入眠。

客房內此時靜谧無聲。

中衣順着姜知妤手中動作緩緩滑落下。

首先投射入姜知妤眼眸的自然是那觸目驚心的傷口,鮮紅刺目,仿若在隐隐約約間仍舊可以瞥見傷口內測的血肉。

姜知妤早就設想過自己看見這傷口時該多麽懼怕,心中早就有了鋪墊。

她想得很是清楚,她自然日後不會再與楚修辰再有所牽扯了,待到兩人返回崇安,姜知妤便要向姜湛陳述一切。

沒了嫡公主的身份,讓世人知曉自己早已不複存在,随後自己再搬離這裏,尋個僻靜之處,細水長流也是極好。

或許日後的走向,便不再是前幾日夢裏那般。

姜知妤眼不由得輕顫了一下,原本輕扯着衣領的手也驟然松開。

原來楚修辰的胸腹上皆用白紗裹着,不止今日一處刀傷,仍有舊傷,

“我先前未曾聽說你傷了,”姜知妤冷靜道,“莫非是當日在圍場時受的?”

不遠處的紅燭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爆破聲,映着燭火随之搖曳。

回應卻遲遲不曾答起。

姜知妤生平也未曾見過狼,只是在典籍中略有見聞。

生于南山,嘯于山崗,游于空谷,狼自視高傲,或群攻,或獨獲,心性如此。獨自襲來,自然是将楚修辰視作腹中餐來對待。

其實那夜營帳中,姜知妤的确嗅覺靈敏,聞到了他身上仍舊有極重的藥味,區區手臂自然是不會染上那麽多。

“既然将軍尚有傷未痊愈,何必不顧安危前來尋我?”她停頓了一下,“如此,我便會對你多有愧疚嗎?我不會。”

姜知妤眼眸微轉,只見那肩部的窟窿裏仍舊有血珠滲下,而紗布所包裹之處,血絲早就斑駁緩緩透出。

姜知妤自然不會問他疼痛與否,而是直接質問:“血流了這麽多,會死嗎?”

她的手試探上前,輕輕抵在楚修辰的胸口處,示意他坐下。

“罷了……你不許再說話。”

姜知妤命令道。

姜知妤垂手解下了他腰側的衣帶,将最後的中衣徹底除去,猶如雪日盛開的紅梅,一眼望去。自是清白分明。

她其實并不喜這濃重的血腥味,可還是小心地替他将紗布拆解了下來。

不過她只當好人幫到底,到底是公主不是軍醫,能止住血便已是對自己手藝的認可了。

姜知妤的指尖有些涼,在一圈一圈拆下時無意中擦到了楚修辰的肌膚上,很是灼熱。

楚修辰裸露在外的肌膚在燭光下隐約泛着柔和的光澤,手臂許是操持軍務,練就得很是健碩。

胸膛同樣厚實且有着流暢的線條,并不像平日着衣後那般看上去清瘦。

姜知妤認真地擦拭着。

“楚修辰,即便我先前或許對你有些熱烈,那也是我年少輕狂一時興起。你軍務在身,日後若是兵連禍結,你自然該在疆場禦敵,護佑城池子民。”

這一世,姜知妤總是若有若無在他耳畔不停誇耀,他是戰功顯赫的大将軍,是為百姓子民而戰,是為大顯上下而擊。

大約這冷嘲熱諷的話,楚修辰如今還不能明白過來。

前一世他騙了所有人,騙了父皇說心屬自己,求取來婚書。又害了許兆元,竟為了排除異己,殘忍将手足反捉,只為達成自己的圖謀。甚至前一世到最後還那般相信着楚修辰會娶自己的柳君君,大概也沒有一個好的下場。

人心善變難測,不過姜知妤想着,楚修辰大概本是個沒有心的人。

“你這一路而來尋我,莫不是過于可笑了,”姜知妤轉身便将搭在盆沿的方巾打濕,上前最先擦拭楚修辰肩上的血跡,“你這一離京十餘日,城中怕是早就有了楚将軍的流言蜚語了吧,何必得不償失?”

姜知妤将方巾攥在手心,傾下身子一點點地将血跡擦拭,極力不讓自己過于尴尬,只能不停塞着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他在世家公子中,不論裏子論外在,他的确是當得起正理平治、博文約禮這簪名,未曾與京中女眷有過逾矩,也不曾傳出過任何不雅的風氣來。

即便是柳君君,從她昔日口中也可得知,楚修辰與她也不過是寥寥數面。

所以,楚修辰為何要保下柳君君呢?若是前一世,不應當這般。

她有些走神,手也不再那般輕柔謹慎,有些敷衍的意思。

楚修辰看着姜知妤的臉正湊近自己的胸口,甚至可以感受到帶着涼意的鼻吸噴灑在自己跟前,眼眸漸沉。

他并非斷了手臂,所受的傷也不是那般的無可救藥,屬實讓她這般凝視着自己肌理,有些不妥。

或許是姜知妤的命令奏效,自然更多的是,自己。

方巾的熱度散得很是快,沒一會便涼了下來,楚修辰只覺胸口一陣一陣有涼意襲來,不過并不刺激。

他的喉結動了動,雖是默了半晌,但仍舊不想再這般下去,蹙緊了眉心。

“比起我的流言蜚語,難道不是公主的清譽更為重要嗎?”

楚修辰又道:“公主在京中那般聲稱心悅于許兆元,在路上念及的最多的,是他嗎?”

許是楚修辰離她頗近,他說這話時音量并不高,但仍舊萦繞在她的耳畔,很是清晰。

姜知妤有些怔住,不知所覺地徑直擡起了頭。

只見楚修辰正好垂着眼,對上了她漸近的眼眸,近在咫尺。

姜知妤其實很少這般如此貼近般看着楚修辰。

除卻前兩次都很是突然的相吻外,她如此認真與他四目相對的時候,還有一次。

那時曲朔十六年的盛夏。

彼時楚修辰初出茅廬,但已頗負群臣與姜湛的誇贊,那一日正是召他入宮議事,姜湛見他談吐不凡,對于軍事頗有獨到見解,當即便封楚修辰為副将,讓他日後好生多加歷練,定不輸父母當年卓跡。

半夏在宣室殿外等候了許久,見楚修辰出來,立即上前請他去含光殿,說是公主有要緊事要囑托他。

雖是這個帶着冠冕的說辭,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個月已經是姜知妤第三次這麽說了。

而當楚修辰來到含光殿時,只見姜知妤趴在殿外亭下小憩着。

許是今日未曾午睡,又等了他許久,姜知妤側着腦袋,睡得很是安穩,嘴角甚至還帶着淺淺的笑意。

楚修辰試圖喚醒姜知妤,卻未果。

他轉身看向四周,婢女卻早已撤下,只餘下他一人。

也是在那個時候,未及弱冠的他,心裏還存着些少年的稚氣與沖動,再與家規禮教的沖突下,很是糾結。

而那時姜知妤擡眼醒來之際,雙眼微朦下,只見楚修辰一手撐着桌面,他那張仍帶稚氣的臉近在咫尺,就在她擡眼那一瞬,兩眼相視。

她睡得短暫,腦中仍舊嗡嗡作響,意識也尚未清醒,只是依稀可見,楚修辰的臉比她面前的那熟透的果子,還要豔紅。

她含含糊糊地喊了一聲:“修辰哥哥……”

許是太困了,姜知妤眼皮沉沉,又阖下了眼,喉嚨裏還摻雜着尾音。

少年立即起身,背對着她大口地調整着呼吸,臉上的熱意才慢慢消散。

事後姜知妤仍舊迷糊,她也不知究竟是一場夢,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只是擡眼瞧着楚修辰站在自己面前,規矩行禮:“參見五公主殿下。”

……

不知是否這幾日楚修辰得以好眠,姜知妤看着他眼底似有暗沉,而眼內更是帶着水潤、泛着紅的眸子。

但今夜,他的眼眸倒是沒有平日裏的寡冷,反倒是生出很多情緒來,似有熱意一般,竟蔓延到了她的身上來。

·

适才姜知妤知曉夜深人靜,無法求得藥來,便向好心的店老板娘又尋求是否店中有紅糖。

她覺着,到底流了那般多的血,沒有藥的情況下,紅糖水多少能有點用的。半夏是這樣子經常煮給她的。

老板娘告知她店中沒有,不過家裏還是有的。離客棧并不遠,老板娘瞧着姑娘面善又是同胞,便樂呵呵地告訴她回去取來給她。

不過她想着,既然這小姑娘身子不适,那還是自己煮好了送她房中去,也算是照顧人家了。

只是姜知妤那間房敲了許久,無人回應,她便又想起了小姑娘來投宿時,一旁不停注視着她的一位受了傷的公子。

大概在他的屋中吧。

擔心碗中的紅糖水灑出來,她走得格外的輕。

原本是想推門而入,卻不料這門未曾鎖上,她力度不大,門也嘩然而開。

……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 求評論~

我感覺我又回到了單機,沒有小天使愛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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