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擇一 哪個當活,自二擇一

這話一出,整個院子倏然變得針落可聞。

喻青嫣發着愣,久久沒有緩過神來,若不是她此刻連呼吸都覺得胸腔陣痛,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與她相處月餘的瘦馬奴隸陳佩佩,居然搖身一變,成了當朝公主?

此事實在是太過令人震撼,喻青嫣又忍不住去看陳佩佩的側臉,卻見她面上雖然閃過諸多難堪、疑惑、複雜的情緒,但細細讀來,并沒有多少驚訝的神色。

喻青嫣忽然覺得頭疼欲裂,目光無措地在來人和陳佩佩之間逡巡,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

她搭在膝上的潮濕手心被陳佩佩溫柔地捏了捏,聽得她安撫道:“你別怕,接下來的事就全權交給我吧。”

陸秦雲辦公處事極為妥帖周到,不用特意去尋,軍隊內已安排了幾名随行的大夫,想來是在來之前就已經提前做好了萬全準備。

先是把宅子外那些看守悄無聲息地打暈,接着撞開陳舊鐵索,從大門長驅直入,如願救下了陳佩佩,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将這些人販一網打盡。

只不過唯一有一點想不通的,便是他如何能确信陳佩佩一定在這所府宅內?難不成,是她們這群人裏還有人給他裏應外合地遞消息?

不僅是喻青嫣想不通,陳佩佩也深感奇怪,并且還想也不想就問出了口:“陸大人是如何神通廣大地篤定我……本宮陷在此處?”

陸秦雲微不可查地一笑,指了指那方刑凳上的李錦娘:“本來下官此行也只不過是來碰碰運氣,得到線人消息說殿下可能被人販藏在附近,于是随意帶人逛了逛。

不過處理閑雜人等時恰好被這名爬牆的姑娘瞧見,下官便正好循着問了問,誰知殿下洪福齊天,果真在此。說起來,還得要多謝這位姑娘。”

他倒是尋對了時機,不費一兵一卒就達成了目的,也不看看她們被打成什麽慘樣,再遲上一步就要沒命了。

陳佩佩心裏有怨,臉上自然也對他沒什麽好臉色看,怒氣沖天地攤着一只腕子,就算相隔着百八十裏都能感受到她兇狠的眼刀。

随行大夫瑟瑟發抖地跪着給陳佩佩把完脈後,沖陸秦雲拱手一禮:“殿下只是受了些皮外傷,接上骨頭安心靜養幾日既可,在下開些止血化瘀的膏藥,每日塗上兩回,不出十日,必能恢複如初。”

陸秦雲微點了下頭,用眼神示意身邊的親衛:“扶公主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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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邊立即出了兩人,目不斜視地蹲身要來扶。

陳佩佩沒有急着和他們走,反而道了聲“等等”,轉過目光看向身邊的喻青嫣。

喻青嫣不知何時已經支撐不住睡了過去,她把喻青嫣臉頰邊散落的碎發重新別到耳後,又靜靜地看了好幾眼,不舍地眼眶泛酸,扭頭與陸秦雲商量央求道:“我馬上就要啓程回京了嗎?能不能在這裏再多呆些日子,等到她們脫離危險了再啓程,我怕我不在這裏,回頭她們又挨牙婆欺侮。”

陸秦雲一副不容拒絕的姿态:“殿下萬萬不可。陛下和皇後娘娘日夜都在憂心殿下,食不下咽寝不安眠,殿下既無大礙,就算是為了他們着想,也理當盡快趕回汴京複命。

若是殿下實在放心不下這裏的人,下官願意留在陵蘭替殿下照顧她們,一定能保二位姑娘無虞。”

他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把所有後路都封死了,陳佩佩沒有理由可以反駁,心裏也明白事情孰輕孰重,只得無奈應下。

她回身冷冷吩咐那幾名跪着的大夫:“我走之後,這兩位都必須盡心醫治直到完全康複,好食好住地待着,不許有任何克扣,若是她們出了半點不測……”

陳佩佩那雙桃花眼淩厲一挑,言語中已經頗有公主的威嚴:“你們所有人就等着掉腦袋吧!”

“殿下盡管放心,臣自會安排好一切,”陸秦雲提起自如的笑容,沖着她不卑不亢地擺手,“請!”

陳佩佩怒瞪了他一眼,皺着眉頭搭上身邊侍從的手,不甘不願地随着他們離開了。

等到她徹底走出這方院子,扶坐上了馬車,陸秦雲才覺了卻一樁心事,緩緩收回了視線,臉上佯裝出來的笑容也頓時恢複成面無表情。

他負手掃視一周這個老舊的院內,冷然吩咐道:“除了地上這兩個女人帶走之外,這個院內的人,一個也不許留。殿下曾經被圈養成為瘦馬的事,一絲風聲都不能走漏出去。”

身後的那隊官兵飛快領命,不出片刻,屋內便傳出了接連的慘叫聲和奔逃聲,不久後,又重新歸于死一般的寂靜。

陸秦雲冷峻地低頭撫弄着手腕上的那串烏黑佛珠,撚到第十二顆的時候,見到一名劍刃上都是血的士兵快步走出來和他禀報:“陸大人,全都處理好了。”

陸秦雲應了一聲,把目光轉到唯一剩下的那兩名活口身上。

他之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陳佩佩身上,完全沒關注過她身邊的人。現下事情都已經處理完了,他終于記起陳佩佩臨走前鄭重的叮囑,一下下冉冉繞着珠串,漫不經心地往邊上看了一眼。

底下的那名少女仰躺在長凳邊,身形在燈火下半遮半掩,原本遮在臉側的發被人拂開,露出一張被汗浸潤濕透的柔美面孔。

只一眼,陸秦雲便如遭雷殛地呆立在原地,原本平波無瀾的面上出現了一絲裂縫。

怎麽是她?

她不是早就已經死了嗎?

他三步并作兩步地上前将人從地上扶起,吩咐舉着火把的士兵走得近一些。借着更加清晰明亮的光線,他徹底看清了昏睡中喻青嫣的模樣。

水墨畫上去般的細眉,尖瘦的下巴,靈巧的鼻尖上有着一顆殷紅的小痣,唇色天生淡極,被緊抿成了一線。

這張臉與他夢中牽挂過千百回的那張稚嫩青澀的臉逐漸重合,合并成了一個模樣。

若是當初嫣兒能活下來,現在大概也差不多是這個歲數吧……

就在他渾身僵硬還在猶疑時,無意識陷入昏迷的喻青嫣驀然靠近他的胸膛,接着便像是感受到了什麽熟悉的氣息般,無比自然地偏了偏腦袋,把臉整個埋進他的衣間。

她燒得滾燙的面頰隔着內襯熨着他的心口,激得裏頭藏着的那顆心髒,像是死灰複燃的火苗,一下比一下更兇猛地開始劇烈跳動。

是真真切切的觸感,他不是在做夢。

“嫣兒……”

陸秦雲喉間發澀地脫口輕呼,掩在袖下的手忽然難以抑制地顫抖了起來,他把那雙冰涼的手放在自己的面上,一遍遍地撫着喻青嫣染上緋紅的側顏,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觸碰什麽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品。

半晌之後,他終于緩過情緒,啞聲問道:“随行大夫呢?”

親信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模樣,有些忐忑地回:“回禀大人,大夫都跟着殿下離開了,現下應當在處理殿下的傷勢。”

“再去城內請幾個,讓他們立刻過來,”陸秦雲低頭看了看懷中氣若游絲的少女,眉心緊緊地皺了起來,臨了又補充一句,“一定要是最好的,現在就去辦。”

“是!”親信領命,離開前目光還有些猶疑地打量了眼喻青嫣和李錦娘,鼓起勇氣提議道,“大人,您還有公務要忙碌,這兩位姑娘要不要一并讓下人先擡回去?”

陸秦雲擺了擺手回拒,俯身避開那些一看便觸目驚心的傷痕,竟然親自把喻青嫣打橫抱了起來。

她很輕,幾乎沒有什麽太大的重量,在懷裏輕飄飄的一片,像是随便來一陣風都能把她吹跑。

陸秦雲察覺到了,不由得下意識緊了緊自己的手臂,抱着她一路踏上馬車,腳步摻雜着連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慌亂焦急。

馬車很快行到了驿站門口,喻青嫣剛在馬車上一直哆嗦着喊冷,即使他不斷地扇風把炭盆裏的銀炭催熱,讓整個車廂燒得溫暖如春,也沒有辦法驅散她的半分冷意。

陸秦雲幹脆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雙手繞過她的腋下,把她整個人妥帖地擁在懷中,又籠着她的手不斷地摩擦,用體溫給她送去源源不斷的暖意。

好不容易到了驿站,他任勞任怨地把人抱下馬車,連歇息都沒有歇息一刻,徑直把她帶進屋子裏,動作輕之又輕地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期間不斷有獻殷勤的下人猶豫地想要從他攬過這檔苦力活,被他警惕一眼釘在原地,再也不敢胡亂插手。

大夫已經在屋內等候多時,見到有人闖進來,立馬正襟危坐打起精神。

他的二指往喻青嫣腕間一搭,撫着花白的髯須,眉毛飛起又落下,沉吟着久久沒有說話。

“她怎麽樣?”陸秦雲一顆心被他的表情吊得忽上忽下的,喉結微微攢動,忍不住出聲詢問。

大夫搖了搖頭:“大人,恕我直言,這姑娘情況不容樂觀。她的傷多數傷到了腑髒,先前被打得吐過一口血了,傷勢很重,現在還能吊着一口氣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若是醒得過來還好說,醒不過來可就難辦喽。”

陸秦雲攥緊了寬袖下的拳頭,覺得自己的心髒被碾成了一瓣一瓣,腦中被這話擊得有一瞬空白,致使他想也不想地狠戾脫口威脅道:“她可是四公主吩咐要保下的人,你若是治不好她,你也得掉腦袋!”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大夫為難極了,只得跪在地上求饒,“可草民也不是華佗轉世,實在是才疏學淺,只能用參湯先吊着這位姑娘的命,其餘的,也只能看姑娘自己的造化了。您就算是現在把草民的腦袋砍了,也無法改變什麽結果啊!”

陸秦雲聽着他求饒的話,頗為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一旦碰上喻青嫣的事情就不能像往常一樣冷靜處事,現在居然還破天荒地恐吓起一個無辜的平民。

他輕咳了一聲,強行把自己從那無邊無際的恐慌感中掙脫出來,異常沉默地對大夫說道:“行了,先退下吧。”

大夫如蒙大赦,手忙腳亂地收拾好藥箱,忙不疊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門。

客房內只留下了他們兩個人。

陸秦雲深深注視着床帳後陷入昏迷的女子,反複摩挲她裸露在棉被外的手背。他從旁邊的銅盆中擰幹了毛巾,輕輕擦拭她滿頭的汗。

經歷了這麽長的一段時間,他總算能夠漸漸把情緒平靜下來。先前事出突然,他太過意外,只一股腦想着救人沒想太多。現在慢慢冷靜下來一想,此事還有諸多堪稱完美的蹊跷點。

眼前的這個女人,有着一張和他年幼時定了親一起長大的青梅一模一樣的臉,就連側額上那塊極淡的因為爬樹摔出來的疤痕也被完美複刻。

難不成真是上天垂憐他每日輾轉夢回時心痛徹骨,讓他的嫣兒起死回生了?

不,不可能。

她當初明明是他親眼看着入殓的,連墓碑都是他一筆一劃親手雕刻。

他不吃不喝在棺材前守了整整三日,執拗地一遍遍測着她鼻端的呼吸,始終不願相信她是真的死去。

困極累極時眼前出現幻覺,好幾次看見他的嫣兒從棺材裏睜眼坐起來,脆生生地撒嬌喚他“子舟哥哥”。可他真的笑着伸手去觸,那身影又虛幻消逝不見。

再一晃眼,就見她依然脖子淤青,了無生氣地躺在棺內,四周一切都沒有改變,只獨獨留下一個滿目猩紅、撕心裂肺的他自己。

這讓他如何再去相信,這就是他的嫣兒?

他的嫣兒早就已經死了,被放進釘好的棺材裏,長眠在那抔黃土下。就算她真的沒死,那為何不回來找他,為什麽這麽多年了不傳信告訴他自己還活着?

為什麽

現在又以這種方式出現在他的面前?

陸秦雲陰狠地欺身上來,手指在喻青嫣脖子和下颔的相接處不斷逡巡,試圖找出她帶着□□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推論。

他執着地搜了一圈又一圈,直把她的下颔蹭得一片通紅,動作之用力,甚至還能見到皮膚被粗暴的動作磨出淺淡的血絲。

——可是沒有,她的脖頸肌膚摸起來細膩柔滑,什麽面具都不可能藏匿。

陸秦雲頹然地往床頭一靠,被自己的猜忌折磨得快要發瘋,眼中情緒閃滅,複雜莫測。

這人究竟是誰?為什麽要冒充嫣兒故意出現在他的身邊?她到底在謀劃什麽意圖?

可惜正處于昏迷中的人并不能給予他任何回答。

陸秦雲洩憤般一拳捶在喻青嫣枕側,砸得床板都震動了一下。

眼前人依然動都不動,連呼吸都還是進少出多的,硬生生把他滿腔怒火澆滅了。

他陰鸷地盯了她的側臉半晌,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直起了身,喚人把那吊命的參湯拿過來。

無論她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只要她還頂着這張臉,陸秦雲注定不可能對她置之不理。這讓他有種被人拿捏住軟肋的不爽,卻又無可規避。

為了避免再多生出些沒必要的情愫,接下來喻青嫣養病的一個月裏,他都再也沒去看她,而是整日躲在對面,專心致志地處理公務,只偶爾來看看她的傷勢。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直到四月初的某一天,有下人驚喜地跑來告訴他,李錦娘醒過來了,現下已經能開口說話了。

而遠在天邊的皇帝也終于記起陵蘭還有他這麽一號大功臣,快馬加鞭地下了一道聖旨急召他回京複命。

陸秦雲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他不可能永遠呆在陵蘭蹉跎時光,他還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還有很多抱負沒有施展。

他的母親還在家中勞慮地等着他,他的上司還期待着他給一個圓滿的交代,皇上那裏還等着他親口去解釋。

可他還想再等等喻青嫣,懷揣着那少得可憐的萬分之一的期望,希望她睜開眼睛,笑着承認自己就是他的嫣兒,所有的一切都是巧合。她沒有死,還順利地回到了他的身邊。

只可惜現在沒有這個時間了。

臨準備出發前,陸秦雲仍然不死心地請了城中最好的大夫給喻青嫣問診。

大夫與前十幾位都是一樣的診斷結果,說她很大概率是再也醒不過來了,讓他節哀順變。

他身邊的親信早就猜到是這樣的結果,實在忍不住在旁勸說道:“大人待她已經夠仁至義盡了,為她足足拖了五日時光。即便是為了回京給公主殿下一個交代,那活蹦亂跳的李錦娘也已經是足夠了,大人何必強求一個注定要死的人醒過來。

依在下看,還不如在殿下面前編造她病愈後自己離開,好歹殿下也是大人尋回來的,也是不敢記恨大人什麽。”

陸秦雲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眼,直把親信看得羞愧難當地低下頭,不知自己是哪句話說錯了。

最終,陸秦雲喟嘆一聲,似是妥協了。他從懷中拿出一疊銀票,遞給貼身照顧喻青嫣的侍女,認真吩咐道:“若是之後她真的……你便拿着這筆錢,把她好生厚葬了罷。”

說完,他再也不看卧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喻青嫣,跨身上馬,帶着長隊車馬啓程離開陵蘭。

陸秦雲沒看見的是,在他剛走後沒過多久,喻青嫣長久沒動的手指忽然細微一動,接着,她極力擡了擡沉重的眼皮,眼瞳中躍進了一絲熹微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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