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救 賣為瘦馬,難脫奴骨
入夜,皎月從烏雲後隐約探出了頭,家家戶門緊閉,不久前剛敲過三更鐘,四周靜悄悄的。
繞過城門角樓拐進最偏僻那條街巷,盡頭那戶宅院大門常年上鎖,只在側邊開了扇進出轎辇的矮門,乍一看看與普通院子別無二致,任誰也想不到這是牙婆為了訓姑娘而自掏腰包購置的一處隐蔽住處。
已值深夜,宅院的堂屋卻只節儉地點了一根火燭,飄搖地在風中時明時暗,燈影與人影交疊,糊得人眼前發花。
屋內整齊地陳放着一排排的繡架,是個專供瘦馬刻苦學習刺繡的地方。
瘦馬這行當,說白了就是給大家商戶養出個專門的侍妾,童女們被牙公牙婆們買回來教儀,按照品性優劣被分成三六九等,等級越高的身價也越高。
近年來陵蘭開通了貿易商道,鹽商們登記商綱、領取鹽引後正式轉為官商,僅僅是運銷壟斷食鹽便能謀取暴利,安家落戶成為一方富可敵國的商賈。
依靠着經濟富裕,專為富人圈養的瘦馬行業也随之水漲船高,價格上炒了十幾倍不止,一名被精心調教過售賣的頂級瘦馬甚至能賣出近千金的高價。
被這流油的利潤驅使,牙婆牙公們不吝錢財地去輾轉收購窮人家尚且年幼的姑娘,帶回來傳授各項伺候人的技藝,只為能培養出一個能成材的好胚子。
喻青嫣坐在燈邊,手底專注地繡着朵青葉并蒂蓮,瑩白的指節被凍得一片通紅,指頭上前幾天不小心被戳出個血窟窿,現在還纏着幾圈紗布,非常影響她運針的速度。
她的發用一掌長的銅簪松垮地挽着,随着繡線動作偶爾漏下一兩縷。整個人襯着暖黃的燈光,顯得別樣溫柔。
良久後,喻青嫣比照着落下最後一針,小心翼翼地俯身用細牙咬斷了絲線,取出布料端詳一番繡好的成品,緊繃了一晚上的弦總算是松開了。
終于是熬夜趕完了差,明天不用繼續挨罰。
喻青嫣淺淺地伸了個懶腰,揉了揉酸疼的肩頸,端起已經燃了一半的風燈輕快走出房門,晃醒坐在門口還相擁着打瞌睡等她完工的那兩個姑娘。
“佩佩,錦娘,我繡好啦,”她壓着音量輕輕說道,“我們回去睡吧。”
自喻青嫣來到這裏已有月餘,能夠稍稍适應瘦馬壓抑而嚴苛的生存環境。
三人裏只有錦娘正兒八經地簽過賣身契。她家要上學的弟弟多,唯她是個女孩兒,在家裏每日起早貪黑地辛苦操持家務,蹉跎十四年尤被嫌無用,最後區區幾貫錢就賣身給了牙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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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佩佩和她一樣,都是從各地人販處倒來的,連唯一能做個憑證的賣身契都是仿制的,很難說得清具體來歷。
但她生得一副勾魂攝魄的好樣貌,那雙眼睫細密的桃花眼,不睐自是含情,學習禮儀時也是舉止優雅,難掩骨子裏透出的驕矜貴氣。
喻青嫣心裏曾經胡亂猜測過她是個落難千金,指不定什麽時候還有被尋來家人接回去的機會。
三人關系一向不錯,就連受罰也喜歡巴巴地挨在一塊。
幸好牙婆貪心,為了她們身上不留疤痕着想,從來不用鞭杖酷刑,頂多用針紮幾下肩膀指頭,讓她們餓着沒飯吃,否則這日子真是苦透了。
喻青嫣一手抄起坐得腿麻的錦娘,又攙住沒骨頭般的陳佩佩,頗有幾分好笑道:“不是讓你們別等我了嗎?我女紅真的不行,不熬個大夜明天又沒飯吃,你們也想陪我挨餓啊?”
“我把馍馍留你半個,”陳佩佩順勢反手攬住她的肩,“先說明白,我可不是爛好心,要不是你上次幫我教訓了那個慣愛欺負人的素蘭,我才不會給你白吃。”
被夾在胳膊肘下艱難走着的錦娘也連忙紅着臉軟軟出聲:“我也是我也是,上次要不是嫣姐姐幫我隐瞞出逃的事,我就要被賣進妓館了。”
喻青嫣被她們左擁右簇着連走了好幾步,眉眼彎彎地揉了揉她們倆的發頂:“我哪能不知曉,有你們一口吃的,就還餓不到我頭上。”
三個人打打鬧鬧地走過游廊,眼看着都快行至洞門進內院了,錦娘卻忽然及時頓住了步子,目光直直投向那道聳立着的石砌高牆,似乎在瞧些什麽。
雖說也不是第一次見她這樣了,喻青嫣仍感到奇怪,也跟着放緩了步伐,順着她的視線看了過去,嘴上忍不住問道:“錦娘,你在看什麽?”
錦娘不答,繼續魔怔般癡癡站着盯看了好幾秒,眼神灼熱程度似乎能把那牆盯出個洞來,良久之後才回:“……嫣姐姐,佩姐姐。我腦中想過不知道多少次了,越過這牆,我們是不是就能偷偷出城啊?”
聽得她沒着沒落地說了這麽一句話,喻青嫣和陳佩佩的面色都變得凝重了起來。
“不用每天擔驚受怕學不完課,第二天被斷食斷水;也不必局縮在這方大院裏,明碼标價地等着被售賣。不用被強制裹小腳夜夜難眠,不用在四五十歲的富商面前騷姿賣弄,也不用被挑剩下送去妓館。”
“這樣的日子,光是想想,我都幸福地要飛上天了。”
喻青嫣聽着她生動誇張的描述,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脖頸上挂着的那塊玉,忽地開口蹦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你們難道沒有想過從這逃出去嗎?”
在被賣入牙婆手中當瘦馬之前,她還獨自一人在邊關當着幕僚軍師。縱然行兵打仗條件是艱苦了些,卻還是頗得領兵大将軍的賞識,甚至給了她女扮男裝出入軍營的特例。
他承諾過,只要沙疆戰事告捷,她便可以随時憑着這塊玉上汴京來找他讨賞。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北昆戰敗後,她逃跑未及,不慎落入敵手。契丹統領阿加汗親自對她嚴刑逼供,她卻只守口如瓶,一心求死。
——并不是她有什麽做英雄的情結,而是她篤定自己死不了。
喻青嫣娘親還在世的時候,便反複告訴過她,她是個有福緣的孩子,不論如何都能平平安安地成長到二十歲。
初時她還笑娘親被慈母心蒙蔽,病重之人執念過剩,死前還給她留了一個永不可及的妄念。
畢竟生于這不平落魄世家,唯一有血緣關系的父親寵妾滅妻,後娘在娘親死後被扶為正室,繼姐繼妹們各個都觊觎她嫡出身份,虎視眈眈,恨不得把她拆吞入腹。
故事進展到最後也并未出現奇跡,繼母一尺白绫,把茍活到十三歲的她送上了黃泉路。
她本以為她悲慘的一生就此結束,念着那段虛無的福緣,閉目時仍猶有不甘。
直到某天忽然蘇醒,她發現自己完好無損地躺在“喻青嫣”的墳墓外。
山間的細雨澤潤,淋在發上猶帶着絲絲涼意,實在不像是在黃泉路上做大夢。
——她竟然是死而複生了。
等到喻青嫣從自己的思緒裏抽離出來,身邊的那兩人早已不在原地。
她壓着耳邊的發絲環顧一周,發現錦娘正躲在隐蔽的牆角,膽子頗大地踏着陳佩佩給她尋來的幾個破筐籠攀到牆檐,卯着勁意欲爬上壁頂。
平常這裏銅牆鐵壁般站了好幾個看守的小厮,就是為了防止她們逃跑。今天也許是替班松懶,一時睡過了頭,竟讓錦娘的初步潛逃進行得格外順利。
可若是真有這麽簡單的話,她們也不會現在都逃不出這個院子。
喻青嫣瞬間急得滿頭是汗,想也不想地奔上去單手勾抱住錦娘的腰讓她下來,口中怒聲呵斥:“李錦娘,你在做甚?之前吃的那些教訓苦頭難道還不夠多嗎?
就算你翻出這堵牆又有什麽用,外面每隔一段路就有人守着崗,你細胳膊細腿的,能揍得過他們嗎?還不是要被捉回來。這次我可沒有借口再護着你不被賣入妓館了。”
話音剛落,便見李錦娘忽然停住了動作,整個人像是被施展了定身術一般,腿也不亂蹬了。
喻青嫣以為她終于聽進了自己的話,連忙欣喜地抱着她的腿乘勝追擊:“再者,就算是要跑,你也得偷到自己的賣身契,不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逃到天涯海角也是無用,對不對?
不如我們先下來謀議謀議,讓嫣姐姐給你出出主意,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你說如何?”
等了一會兒,李錦娘仍然毫無回應,腦袋一點一點的,似乎在和什麽人交談。
這下連在下面幫忙扶着筐子的陳佩佩也深感奇怪了,扯了扯她的裙擺疑惑道:“錦娘?你看到什麽了?怎麽不說話,莫不是撞了邪?”
喻青嫣雖然怨她不聽話,但也并不想她因此輕易葬送了自己,還待再開口勸幾句,忽然眼尖看見李錦娘扒着牆檐的手臂正發着抖,像是支撐不住馬上要墜下來。
她心裏暗道不妙,連忙松開拿着風燈的手,張開雙臂去接。
一個人驟然撲上來的沖擊力還是太大,喻青嫣雖然有所準備,還是被撞了個趔趄。身後的陳佩佩頂着兩個人的重力,壓根支撐不住,輕而易舉就被沖倒在地。
“撲通”一聲巨響,三個人齊齊地摔在地上,身前用來踮腳的那幾個破筐籠也坍塌下來,砸了她們一身。
這動靜實在不算小。
她們摔得不輕,咧着嘴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便見聽到動靜匆匆披了衣裳出門的牙婆邊跑邊罵,帶着好幾個人把她們抓了個人贓并獲。
喻青嫣擡起頭,看着四周把她們團團包圍住的燈籠,腦中轟然一昏。
已過子時,這方漆黑的小院裏又重新燃起了蠟燭,把四周照得燈火通明。
院中擺上了條刑凳,兩名拿着粗棍的彪壯大漢,一動不動地分立在凳子旁,面如羅剎,目視前方。
本來已經入睡的姑娘們被這些動靜吵醒,紛紛披了衣服出來查看發生何事。待得看清院裏跪着的都是何人後,唇角不由得挂上了一絲了然的嗤笑。
要說這逃跑未遂,與平時沒完成課業的懲罰路子可是完全不一樣。瘦馬一旦生出逃跑的心思被抓獲,要麽伏案認罪接受五十板棍笞,要麽直接發賣給楚樓妓館,挂牌子開始接客。
無論哪種,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都是被逼入死境的絕路。
喻青嫣和陳佩佩算是這批瘦馬中模樣生得最好的兩個苗子,牙婆舍不得她們倆被打出什麽毛病,于是便把怒火全撒在了最瘦弱的李錦娘身上。
足足五十棍,連身強體壯的男人都得好幾月下不來床,李錦娘就算是僥幸沒被打死,下半身也得落得個殘廢。
她們眼睜睜看着李錦娘被捆上刑凳,毫無血色的臉被迫貼着冰涼的凳面,吓得一句話都說不完整,眼睛呆滞圓睜,眼底有着藏不住的害怕。
她哆哆嗦嗦地沖喻青嫣看過來,牙齒都在打顫,和小羔羊一般細聲細氣地喚着:“嫣姐姐……嫣……嫣姐姐……”
喻青嫣恨不得立刻奔過去救她,可全身被身後人牢牢制着,像是被鐵拷铐住了手腳,連自保都尚且艱難,更別說是救人。
她勉強定了定神,想找個機會沖着牙婆說說軟話求饒。
然而今晚的運氣可謂是背到家了。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向來和她們不對付的素蘭從人群中款款走出來,俯身沖着牙婆不知低聲耳語了什麽,瞬間讓她臉色一青,轉頭毫無商量餘地地示意下人直接上刑。
喻青嫣算差了一步,只能死死地瞪着執帕子遮掩笑意的素蘭,看着她幸災樂禍地沖着她們挑了挑眉,模樣像是誇耀自己終于有機會報了之前吃的虧。
她沒被這點小伎倆激怒,只呼吸急促了一瞬。邊上的陳佩佩卻忍不住劇烈掙紮起來,若是沒有被人拉着,估計早就撲打過去,現在卻只能痛苦地恨罵道:“素蘭!你簡直是欺人太甚!”
伴随着陳佩佩歇斯底裏的大喊,錦娘身後粗壯的棍子也重重地揮了下去,砸在皮肉上發出悶悶沉沉的聲響,不過幾棍,她單薄的後背便見了紅,黏着衣料血淋淋的一片,讓人不忍注目。
初時她還能吃痛地叫喚幾聲,後面被又重又密的棍子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死死咬着唇不讓自己昏過去。
喻青嫣看得頭皮發麻,眼眶憋得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
怎麽辦?該怎麽做才能救她?
她只能眼睜睜看着錦娘在這裏被打死嗎?
……
眼見着錦娘漸漸快要沒了聲響,喻青嫣心一橫,幹脆豁出去了。她猛地狠狠踩了身後那人一腳,逼得他不得不吃痛松手,接着轉身撲上去擋在錦娘的身前,替她挨了一悶棍。
那棍子的力道絲毫沒有因為她沖上來的關系而減弱半分,依然該怎麽下棍就怎麽下棍,甚至有些還毫不留情地往喻青嫣頭上揮來,仿佛是在嘲她特地送死。
如果被這一棍揮到腦袋,她不死也會被砸昏過去。但喻青嫣身後就是已經命懸一線的錦娘,壓根避無可避,于是她一動不動,就這麽直挺挺地迎了上去。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陳佩佩也掙開了束縛,沖過來替她撞開棍子,自己肩膀上生生吃了一記,脊胛骨像是開裂般作疼,冷汗瞬間流了下來。
但她咬着唇默默忍了,牢牢一把抓住了喻青嫣的手,再疼也沒有松開。
兩人相視一眼,默契地擋在已經昏死過去的錦娘面前。
牙婆被她們的舉動徹底惹怒了,冷嘲道:“本來還想看在身價的面子上饒你們一命,沒想到自己上趕着來找死。再加一百棍,我看你們能撐到什麽時候!”
話畢,棍棒便如同疾風驟雨般落在了喻青嫣和陳佩佩的身上。喻青嫣被一棍打中脊骨,差點嘔出一口血來。
她伸手抹了抹滿額止也止不住的汗,有些失頹地想,看來今晚是撐不過去了。
她自己倒是不怕,死後不過換個地方,還能重新活過來。只是說好了要把佩佩和錦娘一起帶出去,這下怕是要失約了。
喻青嫣覺得自己眼皮有些沉重,身上傳來的劇痛漸漸轉為一種麻木,讓她緊緊扣着凳子,控制不住地想要閉上眼睛。
就在這時,本來被粗鏈鎖得好好的大門被人從外狠狠地撞了一下,還沒等衆人反應過來,常年失修的大門就自行敞開,小小的宅院立刻被蜂湧進來的大批精兵包圍了。
牙婆坐在椅子上慌張地驚叫,不知發生了何事,模樣頗有幾分滑稽。
院子那幾名雇傭來的壯漢氣勢洶洶地迎上去,結果還沒來得及揮舞幾下拳腳,脖子上就橫了幾柄長劍,很快被士兵直接制服在地。
站在院子圍觀的姑娘們也被團團包圍住,她們從小不是在鄉下呆着便是被養在這大院裏,哪裏見識過這等大陣仗,早就吓得瑟瑟發抖,亂作一團跑到角落裏躲了起來。
一時間除了動彈不得的喻青嫣三人外,院子內再不剩下其他人。
喻青嫣輕咳了一聲,和同樣傷痕累累的陳佩佩抵着頭,勉強相持着坐到了地上。
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探底下錦娘的脈搏,好幾次因為手心滑膩的汗,愣是沒摸出什麽動靜。
最後還是陳佩佩看不過眼,拉住她的手放到錦娘的鼻端下。
萬幸,雖然氣息有些微弱,但好歹還活着。
确認完安危後,喻青嫣心裏落下一塊大石。
擡眼見門外一名五官有幾分面熟的俊美青年,正被官兵的擁簇着面若冰霜地踏進門。
官兵們自發讓出一條道來,沖他畢恭畢敬地行禮,尊他一聲“陸大人”。
他肅着張臉,似乎是來找人的,視線在小院裏幾番逡巡後,很快便确定了目标,随即毫不猶豫地大步沖着陳佩佩的方向走來。
喻青嫣看着他那身醒目的緋紅色官袍,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一個模糊的念頭漸漸在腦內猜測成型。
她愕然地往手邊上看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在月色的襯托下,距她不過幾寸的陳佩佩低垂着眼睫,面容竟顯得如此陌生。
還沒等喻青嫣張口詢問什麽,那青年便動作行雲流水地單膝跪在了形容狼狽的陳佩佩面前,向她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大禮,随後并手朗朗振聲呼喝道:“臣陸秦雲,救駕來遲,還望公主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