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修羅場一

許是慕策之當晚真的飲了不少酒, 連喻青嫣二話不說推開他奔逃出廂房,他竟也沒再追上來。

次日晨起, 喻青嫣自己的床榻上擁被醒來, 從雕花海棠檻窗外瞥見慕策之時,他已然穿戴齊整,銀冠高束, 衣領緊封,神色恢複成了她所熟悉的淺淡模樣, 像是遙遠山巅的一捧雪。

他感受到了喻青嫣投來的目光, 緩步走來在她的窗前,眉目間存有些許困惑:“你昨日來過我房內?”

他不提還好, 一提喻青嫣瞬間面若火燒, 幾乎不敢看他的臉, 勉強自若地答:“沒有啊?昨日我一直呆在自己的房內,未曾出去過。”

聞言, 慕策之的眉心皺得更緊:“既是如此, 那我房中落下的那件外袍又是何人的?”

喻青嫣将手肘撐在窗沿,确定他已全然将昨日之事忘了個幹淨,她睜着一雙靈動星亮的柳葉眼, 試探性地詢問道:“殿下, 昨晚之事,你全然記不得了?”

慕策之斟酌道:“昨日進宮,聖上難得高興,我便陪他多飲了幾杯酒, 至于之後如何回的府, 又做了些什麽, 都想不起來了。”

“那你昨晚拉着我的手好一頓撒嬌賭氣的事, 難道也記不清了?”

聞言,慕策之面色瞬間變得漆黑,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我如何會拉着你的手撒嬌賭氣?喻青嫣,你莫不是還沒從夢裏睡醒?”

見他不願承認,喻青嫣一面點頭稱是,一面又故技重施地将那封未曾讀完的信重新撈回到手中,故意嘆了口氣道:“好吧,可能确是我未曾睡醒。昨日被殿下擾的連信都未來得及看完,現下想起來,正好可以接着讀一讀。”

“何人來信?”

這問話似乎有些似曾相識,喻青嫣瞥了他一眼,含着笑答:“故友,重烨重将軍的。”

話音剛落,便見慕策之想也不想地一把将她手頭上的信箋給抽走,語氣生硬道:“他的信盡是些無聊至極的閑言碎語,不必浪費時間看了。”

這已經是第二次被他打斷了,喻青嫣心覺奇怪,迅速地回問:“殿下如何得知?難不成還偷偷展開瞧過?”

見慕策之背過半張臉默聲不語,她心中忽然猜測出一個極為大膽的念頭。

湛墨和湛白都曾住在晉王府內休養,現已過了一年有餘,對此地自然不會過多設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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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之重烨給她的信也并非什麽軍要密件,他們二人定也不會随身攜帶。如果真的要是有人有心将這信偷來察看又不着痕跡地放回去,似乎也不是什麽難事。

可這若是放在向來冷靜、光風霁月的慕策之身上便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

沒想到慕策之雖然酒前酒後判若兩人,做事行徑倒仍然出奇一致。

喻青嫣忍了又忍,笑意還是不斷通過她緊抿的唇角和微揚的眼角眉梢裏流淌出來,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會從眼前這張面無表情的冷臉中,解讀出幾分難言的可愛來。

她的好心情持續了整整兩日。

一直到第三日,天朗氣清,日頭甚好,喻青嫣特地搬了一張美人榻坐在院裏頭曬書。

習習的微風吹拂過滿地的書頁,發出飒飒的摩擦聲響。

對面的劉嬷嬷拿着柄馬刷,正給那匹蒼老溫潤的白馬刷洗馬鬃。喻青嫣直到如今才從慕策之口中知曉它的名字,這匹馬名喚踏沙,已經有三十多歲的高齡,曾經随着重府的将軍夫人四處征戰,而後又被作為新婚之禮轉贈給了已經故去的晉王妃。

晉王妃極其喜愛它,在還未有身孕前,經常騎着它去馬場上打馬球。

這是慕策之所能留下有關晉王妃的為數不多的遺物,故而十分珍視,就連飼養都是專人專廄,派人定期梳洗打理。

喻青嫣遙遙望着,不禁思念起好久未曾看見的那匹萬雲。

冷鐵戰場兇險萬分,戰馬身為坐騎更是一騎當先,稍有不甚便是負傷累累。雖說萬雲已跟着重烨四處征戰多年,早已不是當初那匹初入戰場,在敵軍陣前撒蹄亂跑的馬兒,但是喻青嫣仍然忍不住替它所憂。

正追憶間,湖面折射的陽光光線微晃過眼睛,喻青嫣被驚動地擡起眸來,隐約感覺到有道黑影從那黛色的牆瓦上敏捷地一躍而下,玄色的衣角一閃,很快消失在了後院的假山處。

她還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提着裙猶豫地走到了假山邊,仔細地上下打量着,卻未曾發現絲毫異樣。

喻青嫣奇怪地眨了眨眼睛,剛想要回身離開,便感覺到腰身忽然被人一把攬住,眼前一花,轉眼間身子被抵在了一塊石頭間。

她吓得臉都白了,一直到定睛看見面前那雙極為熟悉的星火般雙瞳時,欲要喊出口的呼救才忽然弱了下去,怔怔喚道:“重烨?怎麽是你?”

許久未見,重烨整個人清減許多,眉目越發深了,就連肌膚也被曬成了小麥色,顯得眼睛格外的神采飛揚。他系着一條黑色披風,裏頭是還未褪下的厚重戰铠,離得近了竟還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喻青嫣估摸着他是剛在戰場上經歷過一場生死搏殺,還未來得及更換一件衣服,便馬不停蹄地進了京潛來看她。

果不其然,見喻青嫣眉頭微蹙,重烨連忙退開了幾步将二人距離拉開,帶了點懊惱地微哂道:“來之前我已抽空用帕子将這身擦拭了好幾遍,沒有想到還是令這血氣熏到了你,早知便不差這一時半刻的,該換了衣服再來。”

“無妨,”喻青嫣原本還有些不知從何處開口,聞言立馬舒展了雙眉,沖着他莞爾一笑,“旁人或許還會覺得不習慣,我先前可跟着你在西境整整三年,現下只覺得懷念得很,哪裏還有工夫嫌棄這味道。”

重烨也随着她淡淡笑了,右掌在披風內襯上拭了又拭,确定幹淨後,才敢覆在她的發頂,極有分寸地揉了揉她的腦袋。

他們二人經歷過幾次生死,這次是分別最久的一次,喻青嫣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問他,但在接觸到他有些疲憊的目光時,還是決定挑揀些愉快的話來敘:“聽聞将軍你離開汴京後自立門戶東山再起,怎樣?獨自領兵、不受上頭管束的滋味如何?不用同那群決疣潰癰的官員幾番周旋才能分發軍饷軍糧,是不是連腰杆都能挺直幾分?”

重烨無奈一哂:“倒也沒有這般簡單,招兵募馬,重新訓兵,這些都需要從頭再來。尤其是我被按上了叛賊的身份,百姓們一旦知曉了我的名諱,便對我又怕又畏,要重新信任我又何其艱難。”

望見喻青嫣漸漸浮現出一絲擔憂的神色,他連忙收斂了話頭,将自己經歷過的那種種苦難皆三言兩語地一筆帶過,調轉話頭道:“……不過話說回來,不必同那些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共處一室,确實是十分痛快!”

喻青嫣不由得勾起唇來,目光無意下落,在觸及他右手上的那枚陳舊斷裂又重新修補好的扳指時,微微一愣。

這枚玉扳指是她初入汴京時在一個小攤上随手挑的,因為廉價便宜,這白色的扳指上的雜質幾乎是肉眼可見的。若是她換一個人送,哪怕只是一名小小的官吏,估計都早已不知被丢進哪個蒙塵的角落裏。

但重烨卻自始如一地戴着它,不僅如此,即便是這枚玉扳指已經碎到一分為二,他也特地托人用金将斷面重新鑲嵌好,重新戴回了指間。

喻青嫣喉間微哽,正想要開口說些什麽時,假山外傳來一陣熙攘的喧鬧,将她的話瞬間逼了回去。

“便是這裏了,方才喻姑娘就站在這裏,一晃眼人便不見了,”外頭傳來劉嬷嬷焦急的聲音,“你們幾個身子靈活,趕緊進去看一看,究竟發生了何事?”

原來是劉嬷嬷半天找不見她,以為她出了什麽事,帶了人來尋。

喻青嫣沖着重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在原地繼續呆着,自己則繞到另外一側的假山,探出身子來吸引衆人注意:“嬷嬷!不用擔心,我便在此處!”

“哎呦我的姑娘喲,你沒事去這種地方做什麽,這般危險,若是被世子殿下知曉了,老奴可是要挨一頓好罵,趕緊下來罷。”

喻青嫣一面應着,一面語氣歡欣解釋道:“方才我見那假山上生了一支極為好看的蘭草,便想爬上去看一看,沒想到此處地勢陡峭,上來容易下來難,還好嬷嬷前來找我,不然不知還要在此處困上多久。”

她正要搭着小厮的手自假山上躍下,手腕上卻是一緊,被人一把抓住。

喻青嫣面帶幾分疑惑地回望過去,見到原本該在另一邊呆着的重烨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身邊,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絲毫沒有要松開的意思。

“重烨,你先放開我,”喻青嫣驀然壓低了聲音,撇了撇手企圖将他甩開,“他們會發現你的!”

“被發現又如何?”重烨那雙湛黑的眼睛裏劃過一絲傲然,沒有絲毫避諱道,“青嫣,我此次前來,便是要将你帶走。只要你說一句願意同我走,即便是慕策之于我有恩,我也絕不會因此退讓半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喻青嫣滿門心思都想着該如何讓他不讓任何人發現,壓根沒聽清他究竟說了些什麽。

底下很快又傳來劉嬷嬷奇怪的聲音:“姑娘,趕緊下來。你在同何人說話?上面難道還有人在嗎?”

還好這片假山足夠寬大隐蔽,将重烨的身形完全掩了去,喻青嫣連忙将頭給轉回來,連聲對外應道:“沒有人!是我方才有支釵環不慎掉了,現在正在找。”

她争分奪秒地想将重烨的手自自己的腕上拉開,心急如焚道:“若不然将軍你先回去吧,晉王府與重府間本就有舊怨,上次肯出手幫你只是偶然,若是被慕策之發現你在此處,定然不會放過你。”

喻青嫣已将話都挑開在了明面上,奈何重烨今日是鐵了心想帶她走,聞言依然八風不動,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緊了幾分。

幾番糾纏間,她聽見了一道此時最不想聽見的聲音:“重将軍,既然人都已經到了晉王府,又何必遮遮掩掩,避而不見?”

喻青嫣頗為心虛地往下望去,正撞上了慕策之那雙如同浸了冰雪一般冷冽的瞳。

她被這目光凍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掙紮的力度漸漸小了,如坐針氈地低着腦袋,不敢擡頭去看他的眼睛。

慕策之淡淡地沖那名在下頭接着喻青嫣的小厮看了一眼,後者頓時意會地推開了兩步給他讓出了位置。

他這才上前,親自伸出手來,将語氣特地放緩了:“上頭很危險,下來,阿嫣,我接着你。”

喻青嫣此刻身心正備受煎熬,又何嘗不想快點下去,聞言毫不猶豫地将手遞了過去。

手指還未觸碰到慕策之伸出來的掌心,便感覺另一只手的手腕一緊,身後傳來重烨低沉而鎮靜的聲音:“不必如此麻煩,我抱着她下來便是。”

說罷,他低聲沖喻青嫣說了聲“得罪”,便将她輕輕彎腰打橫抱起來,緊接着自那座假山上一躍而下,正落在慕策之跟前。

似是故意的一般,重烨即使站穩了身子也遲遲未放手,反倒是就着這個姿勢輕輕低了點頭,特地俯身将耳朵貼近了她的唇畔:“……你要說什麽?方才我并未聽得太清。”

慕策之收回了自己空落落的手,從他的視線望過去,喻青嫣嬌小柔弱的身子正被重烨小心翼翼地攏在懷中,她那條細白的手臂極其礙眼地勾住了對方的脖頸,正湊得極近地陳說些什麽。二人姿态親昵,少女面容清麗柔媚,男人姿态慣常從容。

慕策之愈發面沉似水,明面雖然不顯,衣袖下緊握的手卻是青筋畢露,盯着重烨的目光也愈發深了。

喻青嫣只覺得後背冷飕飕的,忙不疊從重烨的懷裏下來,硬着頭皮對着面前僵立着的二人道:“依我看,重将軍有要務在身,不便久留,世子殿下也到了該用膳的時間,不方便待客,若不然還是下次再坐下來好好敘一敘吧?”

重烨和慕策之對她的話仿佛恍若未聞一般,反倒是二人間的氣場交鋒越發激烈,幾乎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半晌之後,重烨終于沉沉地開了口:“我雖有要務,但總歸留下來用一頓飯的時間還是有的,只是不知慕世子願不願意留我?”

慕策之也不甘示弱地回:“重将軍客氣了,将軍肯賞臉留在府上用膳已是難得,王府豈有将客人拒之門外之理。”

“劉嬷嬷,即刻吩咐廚房備上一桌好酒好菜,本殿要好好款待重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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