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一晚, 歲歲沒有留在海濱別墅。

她做好準備将自己送出去,首先脫衣, 再是親吻,繼而相擁。她皮膚很好,出門前特意在身上塗抹牛奶乳,脖頸間沾了香水,花香氤氲, 甜甜的脂粉味。任何男人吻她,絕不會失望而歸。

資臨卻将她送上車。

他讓她回家。

車開出很遠。夜路人煙稀少, 熱鬧都在城市中心,富人區只有房子沒有人。

歲歲連闖兩個紅燈。

她進過青橋胡同, 求人辦事, 得先交誠意。她就是她自己的誠意。上一次也是這樣。為什麽這一次他不先收取酬勞?

他應該留下她。

歲歲擔心受怕。夜晚做夢, 夢見手機一直響,全是資臨打來的電話。

他在電話那頭說:“朝小姐,你的吸引力不如從前,我決定不淌這蹚渾水。”

連做三晚噩夢。第四晚終止。

易麗回來了。

電視上放新聞:“特警隊勘破一起重大犯罪事件,成功打擊犯罪集團, 此次經濟詐騙牽連甚廣……”

易麗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一舉從被告成為原告,全部資産重新解凍,她正式成為這次經濟詐騙的受害者。

受害者自然無需坐牢。

“我的稅沒白繳, 人民警察信得過。”易麗瘦了一大圈, 說話沒什麽精神, 在外面逃亡的日子不好過:“這次真是運氣好,本來我都以為自己死定了,原來是做了誘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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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寥寥幾筆,轉瞬播報另一個事件。

歲歲将電視關掉。

易麗喘口氣,坐在沙發裏,欲言又止:“歲歲,我走的時候,別的不怕,就怕你為了我去青橋胡同。”

歲歲垂眸,“我沒去。”

“幸好沒去,不然就白去了。”易麗眼神空洞,絮絮叨叨,像是啞巴開口,憋了幾十年的瑣碎事全往外抛。前言不搭後語。

歲歲耐心聽着。

易麗輕聲呢喃:“前天晚上我差點自殺,爬上高樓,一只腳伸出去,沒敢跳。”

歲歲抱住她。

易麗飲泣,眼淚往下掉:“我還沒治好你媽媽,我欠了她的,我不能死,不能死在你媽媽前頭。”

“噓——”歲歲哄小孩一樣,拍拍易麗的背,“現在一切都過去,你又可以做你的易老板了。”

易麗只是哭。

仿佛要将一生委屈都哭盡。

哭到最後,阖眼躺在沙發上睡過去。歲歲替她蓋毛毯。四十幾歲的女人蜷縮成團,睡夢中手臂仍在顫抖。

要強了一輩子的女人,自以為歷經風雨,結果風雨真正到來,才知從前遇見的全是小雨點。

連生命銳氣都縮回娘胎裏。

奮鬥是為了什麽。若無法改變階級,趁早就不要做無妄期盼。平民老百姓的奮鬥,只為最後等死時能比旁人體面一些。

事情得到順利解決,易麗重回她自己的圈子。

之前避之不及的人争先恐後祝賀,感嘆她有老天爺庇佑。

有的人遇事,事後恍然大悟從此頓悟紅塵,有的人則不同,以為命好,勇氣更甚從前。易麗屬于後者。

“我決定開展新的業務線,做鑽石做黃金,人足夠有錢,才能得到保障。”從別墅離開時,易麗壯志滿懷,仿佛明天就能成為新時代女首富。

歲歲微笑,什麽都沒說,安靜送她上車。

宋明頌找的房子風水好,總有客人上門。

許姣星和許諾來看她。

不為其他,仍是為易麗的事。

許姣星悄悄将歲歲拉到一旁,“我哥向爸媽要錢,說是要湊一億,家裏人以為他出事,差點鬧翻天。”

歲歲吓一跳,往客廳看了看。

許諾坐在沙發上,小學生坐姿,雙手搭在膝蓋,腰杆筆直,眼睛四處打探。

他接住她的眼神,咧嘴笑了笑。

歲歲點點頭,收回視線,輕聲和許姣星說:“是我不好,不該累你們。”

她一低頭,鬓邊額發滑至肩前,許姣星笑着替她将頭發挽到耳後:“沒事,我們也沒能幫到你什麽,老天爺有眼,事情竟然就這麽解決了。”

歲歲:“是啊,就這麽解決了。”

許姣星握緊她的手,低喃:“其實一開始,我有想過讓你去找資臨,怕你不高興,所以沒敢提。我問過爸媽,能否幫襯,他們不肯,我決心以後更要出人頭地。”

歲歲第一次聽許姣星用幼稚天真的語氣說話。

許姣星眨眨眼:“就算不能出人頭地,也要嫁個出人頭地的丈夫。”

歲歲聽出她話裏的打趣,語氣幽默,笑道:“你才十九,就想着嫁人,讓其他适婚女人怎麽活。”

許姣星抱住她哈哈笑,“現在講究獨立自強,女人都跑去拼事業了,男人是最不值錢的事業,沒人會跟我搶。”

“搶也搶不過。”歲歲反手擁她。

客廳許諾忍不住:“我能加入你們的擁抱陣營嗎?”

歲歲和許姣星同時回頭:“不能。”

所有人都以為是老天賜福,連宋明頌也不例外。

他心情不錯,甚至願意為客人親自下廚。

許姣星頭一次知道歲歲家裏住了個醫生,好奇不已,而許諾則滿臉警惕。

宋明頌懶得理,轉頭進了廚房。

歲歲想了想,引許姣星和許諾去見朝月。

治療已進入第二輪,朝月在三樓的無菌室裏。走廊上,歲歲指着透明半窗後的病床,病床上朝月正阖眼進入休眠。

“那是我媽媽,”

許家兄妹愣住。

歲歲含笑:“宋醫生的辦法已經起到效用,我媽媽一天比一天好,我很高興。”

所以不必有同情。

朋友間,同情是大忌。失了平衡,最終只能漸行漸遠。

許姣星是個好朋友。

無論哪方面,堪稱完美。

歲歲首先看向許姣星,許姣星微怔數秒,而後牽起歲歲的手,說出的話關切周到:“我也替你高興。”

沒有多餘話。

歲歲一顆心放下。

“阿姨肯定會很快痊愈的。”

話是許諾說的,歲歲擡頭去看,看見他一雙眼睛黑亮澄透,他的眸裏有憐惜。他看她,像是看妻子,已将丈母娘納入人生規劃中。

等飯的時候,許姣星去洗手間。歲歲被人拉住衣角,擡眸一看,是許諾,他開口央她:“我照常将錢轉給你,好嗎?”

“什麽錢。”

“一千萬,不,是五千萬。”

歲歲瞪大眼望他。他竟然是認真的,眉眼間寫滿孩子氣,生怕她拒絕。

歲歲搖頭:“我不要你的錢。”

他有些急,躁動不安:“為什麽不要,拿去給你媽媽治病也好。”

“她媽媽的病,我會治。我有錢,所以她不缺你的錢。”

宋明頌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來的,他身上系着圍裙,腳上一雙家常拖鞋,站在沙發後,面容冷漠,目光落下來,落在許諾身上,像是刀子紮下來。

“準備洗手吃飯。”抛完一句,他轉身走開。

許諾又氣又慌張,像是被人搶了心愛的玩具,想要做點什麽,卻又束手無策。

多說多錯,他不是她男友,沒有資格管她私人事情。

歲歲洗完手在餐桌邊坐下。

數分鐘許諾走過來,他坐她對面,已經冷靜下來,說:“歲歲,宋醫生太老了。”

歲歲:“他只比你大兩歲。”

“他會重新回監獄。”

“我會看着他,他不會再回去。”

許諾一怔,半晌,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不該說這種話。”

歲歲心裏嘆口氣。

許諾就像過去她見過的無數個年輕男孩,朝氣蓬勃,熱情似火,她喜歡和這樣的男孩子交往,他們無所畏懼,能為她付出一切。

可那是從前。

現在不行。

她不再需要了。

歲歲不是隋穗,不再需要用漂亮有趣的男孩子去刺激連夏生。

“沒關系,但是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提宋醫生。”

“為什麽?”許諾皺眉問:“你很喜歡他?你愛他嗎?會一直愛下去嗎,愛到什麽時候?要等多久?”

一口氣說完。

聽得歲歲都覺氣短,她搖頭:“宋醫生是哥哥。”

“哥哥?”許諾笑起來:“我明白了,就好像我和資臨一樣。宋醫生為了報恩所以才照顧你,對嗎?”

歲歲心口有些發悶。

回過神才知覺,原來是因為聽到了資臨兩字。

她不想再回答許諾的十萬個為什麽,草草結束話題:“對。”

許家兄妹用完餐之後離開。

歲歲回到房間裏。

窗外夜景百無聊賴。

今夜無風無月無星,一切都顯得平淡無奇。

歲歲捏着手機,屏幕發亮,停在固定頁面。

是資臨的電話通訊頁面。

她看着看着,忽然屏幕閃爍,仿佛是號碼成精,知道她在等待,所以跳動起來。

歲歲按下接聽鍵。

不等那邊開口說話,她主動告訴他:“資先生,終于等到你的電話。”

“你在等我?”

“對,我等着你的召喚。”

他在電話那頭低低發笑,似乎并不着急:“仙女和惡魔才受人召喚,你是哪一種?”

“你要哪一種,我就是哪一種。”

易麗的事,他處理得這樣好,半點不露痕跡,所有人都相信新聞上的說法,差點連她都信了。

權勢運用到極致,便能無影無蹤,無處不在。

她覺得可怕,但更多是感激。

歲歲貼着電話,說話聲音有些顫抖:“我現在就可以到你身邊去。”

男人仍然不疾不徐,緩緩說:“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什麽事?”

“易麗的事,我一直都知情,從她和對方交手開始,我就有注意,事實上,除了涉事雙方外,我是第一個知道其中交易的人。”

歲歲僵住,“我以為你事後才知曉……”

男人語氣淡淡的,并不避諱:“怎麽可能。”

是啊,怎麽可能。

有地位的人,總能比別人預想得知信息。他什麽都知道。他必須什麽都知道。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

他在電話那邊笑一聲。

歲歲倒吸一口冷氣。

不用再問為什麽。

從此以後,沒有為什麽,只有好的。

他沒打算給她留任何餘地,她将來找不出任何反悔的借口。

他在電話裏喚她名字,已經做好主人姿态:“歲歲,現在給我你的回複。”

歲歲低下眉眼。

細瘦胳膊起了薄薄一層雞皮疙瘩。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柔軟溫馴,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平靜的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你今晚要見我嗎?”

他不再掩飾:“我已備好甜點茶飲。”

挂完電話,歲歲心中再無波瀾,耳朵像被堵上,世界回歸寂靜,一點聲音都聽不到。她進浴室洗澡,頭發洗淨,換上最貴的內衣,對着鏡子化妝,怎麽化都不滿意,最後只好全都卸掉。

素顏上陣,好在皮膚緊實白嫩,眉形天生漂亮,雙唇只塗凡士林唇膏,透出光澤粉紅。

歲歲朝自己笑了笑。

她告訴自己,她賣了個好價錢。

她值得這個價。

要笑。

要笑得好看。不能哭。

歲歲随便找了個理由出門,說節目組要緊急排演,也許通宵。

宋明頌沒有懷疑。

歲歲開車出去,絲襪薄如蟬翼,好在有大衣避風,不至于被凍得瑟瑟發抖。

四十分鐘路程趕到。

別墅主人親自為她開門。

客廳沒有傭人,但是有律師。

那人自我介紹:“朝小姐你好,我是劉律師。”

桌上兩份文件,專門為她而設。

他比她想象中更謹慎,竟連法律合同都備好。

歲歲震驚。

資臨慵懶坐在沙發裏,“你仔細看,慢慢看,有什麽不明白不滿意的地方,盡管提出來。”

歲歲皺眉。

“何必。”她拿起桌上的鋼筆,看都沒看一眼,徑直翻到最後一頁,署下自己的大名。

同樣的名字,寫兩遍。

歲歲将簽好名的合同遞過去,“你現在可以開始告訴我這上面的細則。”

資臨看了眼劉律師,劉律師知趣退下。

客廳就剩他們兩個。

資臨将合同丢到茶幾上。

少女低着腦袋,盈盈光線灑下,照亮她雪白脖頸。她語氣裏有不岔,軟糯的聲音像貓叫一樣,撓在他心間:“我已做好準備,你說。”

“一年內,周一到周五,你必須到我這裏來。”

歲歲擡起頭。

為他的時限驚訝。一年,才一年而已?

他可真大方。

她淺淺呼口氣,肩膀塌下去,心中稍許放松。

“很高興?”

他聲調裏壓着笑,眸光沉沉,黑而深邃,潭水一樣。

他們之間隔着一段距離,可他看她,就像是緊貼眼皮,将目光從她的眼裏釘到她的後腦勺。歲歲呼吸莫名一窒。

她想,或許他有過許多情人,所以才能如此坦然設下一年期限。她甚至可能不是他現在唯一的情人。

他有許多棟房子,她将是住在這些房子裏的房客之一。

“很高興。”歲歲誠實回答,她站起來,褪去大衣,露出窈窕身形,水粉色的真絲掐腰過膝裙。頭發攏到額後,精致的臉猶如嬌嫩丁香花。

“我這樣可以嗎?”她問他,目光不由自主看過去。

可他沒有往下打量。

他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看不出神色,“可以。”

一切都不一樣。

從此刻起,她得有所覺悟。她已經簽過字,無法再回頭。

歲歲鼓起勇氣,聲如蚊吶:“我已經洗漱過了。”

她的暗示已經足夠明顯。

歲歲攥緊右手,她深呼吸一口氣,仰起臉,問:“我去樓上等你嗎?”

“不用。”他指了指茶幾上的甜點:“你吃完這個,就回家吧。”

歲歲一愣。

資臨拿起外套,往外離開:“我新買一棟房子,明天你到那裏去,以後我們在那邊見面。這裏不好,我不喜歡。”

等她回過神,他已經離開。

她從客廳落地窗看出去,他的車閃出兩道光,很快消失不見。

歲歲收回目光,拾起茶幾上的甜點,塞進嘴裏,腮幫子都酸疼。

第二天夜裏收到新地址。

歲歲一刻不敢耽誤,氣喘籲籲趕過去。

過了電閘鐵門,走了一段路,才走到大門口。

不是別墅,是堡壘。

門口沒有傭人,屋內也沒有。

空蕩蕩一棟大房子,靜得仿佛随時都會從哪裏冒出鬼魅來。好在燈光大亮,給人熱鬧團簇感。

她出聲喊:“有人嗎?”

自然得不到回應。

她站在樓梯口往上看,圓圓圈圈幾層螺旋狀,金碧輝煌,幾層加起來,少說也有五十個房間。

手機叮地一聲,是他發來信息。

——“我稍晚些再過來。”

一樓玻璃窗是五彩浮雕,光反射回來,流光溢彩。歲歲開始參觀。

這裏應該有圖書館,她有過自己的城堡,她喜歡在牆壁上挂兩幅莫奈的畫。

歲歲在屋內逛,剛開始還有些蹑手蹑腳,畢竟是陌生環境,視覺需要磨合期。逛完一樓,脫掉鞋,乳白的襪子踩在地板上,并不覺得冰涼。

逛到三樓,就沒了力氣。

她在圖書館歇息,躺在搖椅上發呆。

書架上的書密密麻麻,沒有一本落灰,早前肯定有專人打理。書桌上一本攤開的《尤利西斯》,歲歲翻了翻,他竟已經看到最後一頁,書有數次折痕,讀完不止一次。

她翻白眼,心想,他處處都透着怪異,連閱讀習慣也是。

她也看愛書,《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看過數遍。

只看其中的性-愛片段。

歲歲手搭在額頭上,她忍不住開始想其他事。

譬如,他今晚是否會來。

她被他退回兩次,或許今晚是第三次。

她不應該深究,誰不喜歡上班偷閑,她計較這麽多幹什麽。

歲歲心頭更悶。

她真想他給她個痛快。

現在這算什麽?

指縫間忽然望見什麽,歲歲緩慢移開手,眼珠子假裝不經意一掃而過。

是攝像頭。

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咚咚跑到樓下,跑了一遍,又從二樓跑過去,最後回到三樓圖書館。

燈光忽然滅掉。

黑暗接踵而來,似龐大野獸令人不得動彈。

歲歲坐在黑暗中喘氣。

她徹底明白過來。

他想做什麽。

——他想馴她。

短暫的呆滞後。

歲歲摸索手機,撥下通話鍵。

照常,響三聲才接起,男人的聲音平穩沉靜:“怎麽了?”

屏幕照亮歲歲的臉,她緩緩看向房間內秘密放置攝像頭的地方。

他今晚沒想出現。

他只想隔着屏幕觀察她。

她應該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可是——

“我害怕,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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