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舊故
沈鵲白喜歡配珠戴玉,用的刀卻不着雕紋配飾,簡單至極。
長約兩尺半的刀身刃筆直,沉靜而肅殺。刀柄殷紅,襯得握它的手白得晃眼,指尖因為用力而透出粉色,但祝鶴行不敢小瞧,他領教過這雙手的威力。
突然,指腹傳來刺痛,被刀刃挑開了皮肉。祝鶴行嘶了一聲,擡眼看向沈鵲白,蹙眉道:“好疼。”
“疼在你身,樂在我心。”沈鵲白語氣冷酷,“既然要做鬼,何不做只糊塗鬼?前塵往事、恩怨情仇一律抛開,落得個輕松自在不好嗎?”
祝鶴行将流着血的手指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口氣,目光卻一直黏在沈鵲白臉上。他說:“自然是好,可我舍不得忘記你,你是我跋山涉水千裏才遇見的驚喜。”
沈鵲白笑了笑,戲谑道:“殿下一定很讨姑娘喜歡。”
“那能不能也讨得你喜歡?”祝鶴行期待地說,“我比玉蕊好看,你憐惜她,怎麽就不能憐惜我?”
“殿下若想做個姑娘,我也樂得幫忙,只是在有些事上,就算‘根’斷了,也無法全然改變。”沈鵲白膝蓋後移,壓在了祝鶴行的小腹,瞬間讓對方悶哼一聲。他目光純良,說,“不過待我回去,定然求神佛保佑殿下,下輩子投做女兒身。”
祝鶴行閉眼,輕輕笑了一聲,随即雙手輕擡,求饒道:“小郎君蛇蠍心腸,我真是怕了你——”
話未說完,他突然伸手握住脖頸前的刀尖,後腦偏移,讓刀刃割破喉嚨口的肌膚,擦過側頸,釘入了濕泥間。左手同時快速發難,一把攥住沈鵲白的衣領,往下一拽。
沈鵲白被迫俯身,幾乎和祝鶴行鼻尖相抵,一绺頭發掃過祝鶴行頸間的血痕,讓祝鶴行感到刺癢。泥腥味和血味争先恐後地湧入鼻間,沈鵲白擡手握住衣領前的手腕,也握住了纏繞其上的玖玉串。
兜帽早就滑落,雨密密麻麻地打在後頸,讓沈鵲白仍舊清醒。他這一瞬間的情緒波動都隐藏在皮囊下,平靜而尋常。
祝鶴行直白地欣賞着沈鵲白眉眼間的俏色,說:“你想與虛檐的人一起殺我,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今夜我若死在這裏,你便可以藏在他們身後,朝廷很難察覺到你的存在,但你沒有料到阿晏。”
晏銜春雖說年輕,但三尺水的兇名遍傳江湖,哪怕叛出虛檐,他的鋒刃也沒有被磨去分毫。謝随流和花塢在他手中讨不到好處。
祝鶴行為沈鵲白可惜,他說:“這裏只有我們,可我殺不了你,你也殺不了我。”
沈鵲白大方地任他欣賞,說:“但我也舍不得就這麽讓殿下走。以往那些向殿下亮出兵刃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我害怕啊。”
“他們怎麽能和你比?”祝鶴行看着他,語氣堪稱溫柔,“我發誓,我絕對舍不得殺你。”
沈鵲白笑答:“殿下如此說,怪讓人心慌的。”
“是麽?”祝鶴行不信,拽着沈鵲白衣襟的那只手微微一動,其中兩指輕輕按住了沈鵲白的心口。他感受了一會兒,不太高興地說,“騙子,明明平穩如常。”
沈鵲白嘆了口氣,說:“我是怕在殿下跟前露怯,所以拼了命地維持體面,其實快要吓死了。”
“怕我做什麽?”祝鶴行委屈死了,“我又不是壞人。”
沈鵲白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他那雙眼,冷月倒懸入湖,方得此見。祝鶴行坦坦蕩蕩地盯着看,挪不開眼,說:“我給了你三次機會,你都沒能殺我,氣麽?”
“不氣。”沈鵲白誠心反省,“本就是我小瞧了殿下,如今也算受了一番教訓,況且,”他瞥了眼祝鶴行流血的手,很是知足,“能傷到殿下的千金之軀,我也比其他人厲害了,今夜最不甘的人絕不是我。”
祝鶴行對別人的反應不感興趣,他眉尖微蹙,一副很失落的樣子,說:“啊,原是你心胸開闊,我還以為是因為你見了我,突然心生憐惜,舍不得把我逼到絕路呢。”
祝鶴行說這句話的模樣和語氣依舊做作而虛僞,但他咬重了“突然”這兩個字,讓沈鵲白覺得他意有所指。沈鵲白輕輕抿唇,沒有接話,他側目,晏銜春輕輕落在不遠處。
“知州府的人趕到了。”晏銜春說。
沈鵲白松開手,指腹滑過玖玉,帶走了一絲涼意。他收刀入鞘,起身戴好兜帽,說:“此去山長路遠,殿下千萬珍重。”
“有你這句牽挂,我必會平安抵京。”祝鶴行起身後上前兩步,與沈鵲白抵足。沈鵲白沒有後退,直視着他。他微微俯首,輕聲道,“我們,來日再會。”
說罷,祝鶴行擡起染血的指腹,輕輕點了點沈鵲白的眉心。
半個時辰後,聽鳶駕着李绶孝敬的馬車,重新啓程回宣都。
車廂內,晏銜春抱劍坐在一側,他取了幂籬,露在外面的臉俊秀而蒼白。祝鶴行身上的傷被聽鳶上藥包紮,換了身新衣裳,他在茶幾上鋪開紙瞎畫,随口道:“難得見你發呆。”
晏銜春說:“他的刀法,我見過。”
祝鶴行挑眉,“哦?”
晏銜春自幼習武,見識過許多江湖高手和武功路數,沈鵲白的刀法擅以柔克剛,變幻莫測,他曾在一個人的刀下見過。
“莫呈秋。”晏銜春道出這人的名字。
祝鶴行手腕微頓,說:“‘瀚海雪刀’,我以前常聽人提起這位前輩。”
“池竹風劍”晏三行,“閑庭花影”晏七姝,“瀚海雪刀”莫呈秋,“煙舟月引”柳春朝,二十年前江湖年輕一輩裏赫赫有名的天才高手。
晏三行是晏銜春的義父和師父,與晏五姝是虛檐晏家的同輩師兄妹,自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不曾攜手白頭,也算相愛到死。莫呈秋早年是海外客,為赴柳春朝的重陽大比,渡海登岸,兩人在海邊比武三日,結為摯友,可惜同行不同道,終究是相忘于江湖。
這四人早年的故事傳說層出不窮,把大梁的許多話本鋪子養得日日飽腹,是真正的風雲人物,可惜春夢無痕,如今竟是一個都不在了。
“當年莫前輩在宣都遭受圍捕,重傷逃脫,沒了蹤影。後來有人細細查過,他的确曾在朝天城現身。”祝鶴行在紙上畫下一柄刀,“朝天城自來卧虎藏龍,還美酒無數,莫前輩應當喜歡。”
“師傅在時,我曾見過莫前輩,他紅衣張揚,潇灑不羁。我再見他是師父師娘下葬那日,他還是一身紅衣,但人不是當初那個人了,他在宣都受的傷沒有養好。”晏銜春頓了頓,“我覺得,他不止身上受了傷。”
祝鶴行看着紙上的刀和掌,說:“刀太烈,手太冷,握不住。”
晏銜春不置可否,說:“你要與那刺客來日再會,你已知他身份?”
祝鶴行擱了筆,很是愉悅地說:“嗯哼。”
晏銜春無語。
回城時天蒙蒙亮,沈鵲白沒忘記給宣真帶澄沙團子。
鋪子裏熱氣騰騰,沈鵲白頂着雙紅眼睛,眼皮直往下垂。花塢比他能熬,精神頭不錯。她瞥了眼沈鵲白眉心沒有擦淨的痕跡,敏銳地察覺到沈鵲白心不在焉。
“這幾日……”沈鵲白打了聲呵欠,聲音有些黏糊,“你盯着些。”
花塢說:“放心,宣都若有風聲,我立即告訴你。”
沈鵲白點頭,但沒想到比起風聲,他先等來了一則聖旨。
一則聽起來讓人想大罵“你他娘腦子被大蔥抽出絲了吧”的賜婚聖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