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賜婚

沈鵲白七歲後便不再在淨園居住,配合下手殺他之人唱這出“你以為我死了,我也讓你以為我死了”的逗趣戲。淨園偏僻,平常門前無人行走,今日卻分外熱鬧。

小長龍似的車馬隊停在院外,兩個年輕的青袍宦官守在院門,各自捧着一盞熏爐,燃的是辟邪香。院中,兩列宦官垂首而立,衣着樸素的沈鵲白端跪蒲團,恭敬垂首,視線中只有一角大紅袍角。

傳旨太監高聲宣讀完聖旨,見沈五少爺入了定,不禁催促道:“五少爺,快些接旨吧。”

“……公公請見諒,恕草民見識短淺,這當真是賜婚聖旨?”沈鵲白勉強回神,擡眼掀出兩幕驚慌無措,“陛下和殿下知道我、我是男兒嗎?”

堂堂王爺要娶個男妻,陛下還同意了——太監沒說自己也在禦前吓得摔了一跟頭。這會兒見沈五少爺眼中漸有淚意,他連忙說:“陛下和殿下自然知道您是男兒,這也當真是賜婚聖旨。”

沈鵲白閉了閉眼,随即擡手接過聖旨,顫聲道:“草民……接旨。”

他一雙眼強忍淚水,嘴唇泛白,脊背卻挺拔得像筆松竹,有莊重的韌勁。太監心生憐惜,俯身扶起沈鵲白,聲音也溫和了些,“殿下身份尊貴,年紀輕輕便位列天子近臣,是打着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夫君。咱家瞧五少爺豐神俊秀,端莊知禮,與殿下十分般配,往後定是有好日子過的。”

“謝公公吉言。”沈鵲白勉強扯出一抹笑,說,“請公公稍等,容我進屋片刻。”

太監笑着說:“好,不急。”

沈鵲白轉身進屋,太監擡手理了理大紅袖袍,暗自嘆了口氣:這麽個風華正茂的小郎君,就要折在宣都了。

屋內砰砰啪啪的響了幾聲,似翻箱倒櫃。

一會兒,沈鵲白出來,對太監說:“這天高路遠的,您和底下的人着實勞累,”他遞上一只錦囊,語氣赧然,“您只當是我做東道主,請各位遠來客多添一頓飯。”

太監瞥了眼那錢袋,心想以沈五少爺的處境,這怕是看家本。宮中之人哪個不會審時度勢,以利分人?沈五少爺被陛下欽點回京、賜婚予明瑄殿下,看似得了天恩,實則前途未蔔,以他的身份,是沒必要接這份人情的。

但太監還是接過錢袋,說:“五少爺是有福氣的,這也是賜福給咱們,咱家便替下面這群猴崽子謝過了。哦,對了——桂嬷嬷怎得不在?”

沈鵲白攏在袖中的手微蜷,輕聲道:“桂嬷嬷早已病故了。”

太監驚訝道:“侯府沒派別的嬷嬷來?”

“是我不曾向府中說。若我說了,府中人惦記,必得派個有資歷的老嬷嬷過來。路這麽遠,這裏也比不上侯府,何必讓老人家過來吃苦?”沈鵲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何況我非三歲幼童,自力更生還是行的。”

這哪是怕侯府惦記,是明知侯府不會惦記,所以也懶得費口舌了。太監心思微動,不動聲色道:“那咱家就先去州府衙門候着,五少爺收拾一番,待到傍晚,咱家就來接您。”

沈鵲白行禮,“慢走。”

太監回禮,轉身離開,一行人跟着退出小院,院門輕輕合攏。車馬響動的聲音傳來,沈鵲白站在階上,神色平靜,眼周還暈着薄紅。

靜立半晌,他回到屋中,窗戶“哐啷”輕響,花塢翻進來。她向來溫聲細語,這會兒尾音都開了叉,“祝鶴行是瘋了嗎?要娶個男人當王妃?還有景安帝,別是把腦子病糊塗了吧!”

沈鵲白解下腰間葫蘆,剔開塞,喝了口荔枝釀,說:“據說大梁先祖爺取了位男後,六宮空置,相伴到老,很是恩愛。”

“這能一樣麽?人家是給心愛人尊貴的地位,祝鶴行這就是、就是……”花塢看不穿祝鶴行的目的,無頭蒼蠅似的打轉,細白玉頸兀出青筋,“難不成祝鶴行果真好南風,可他娶你做什麽——”

“等等。”沈鵲白聽到了不得了的東西,眼兒睜大了些,“這個‘果然’,是幾個意思?”

花塢說:“祝鶴行及冠一年仍舊無妻無妾,也沒和哪家姑娘有風流趣聞,府中下人還是一水兒的男的。”

“所以就傳他好南風?”沈鵲白好笑,祝鶴行那副豔皮囊、黑心肝、刻薄嘴,說他房中空虛是因為好南風,還不如說他是難得瞧上誰。

“他若是好南風,也該有個藍顏知己吧。”沈鵲白用眼神詢問:他有嗎?

“傳說有。”花塢語氣漸弱,“祝鶴行與景安帝并非親舅甥,據說他每次召祝鶴行入宮都是在寝殿,常常半日不出,也不許裏面有人伺候。他們經常單獨游玩,祝鶴行還睡過景安帝的小榻,傳出這消息的內宦當日就消失了,這不是欲蓋彌彰、欲語還休——”

“噗!”沈鵲白噴出一口冰飲,臉色薄紅,“變/态!”

花塢鼓掌,“對,變/态!天家會玩得很!”

“我是說這麽想的人變/态。”沈鵲白蓋上玉瓶,“景安帝自小養着祝鶴行,自然親近,時常召見、一起玩不是常事?他們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王爺和宣翊衛使,論國事政事自然要避開些,至于睡小榻……”

他攤開手,“為什麽不能睡?睡龍床也是行的。”

“我無法反駁。”花塢撓了撓頭,“可他到底為什麽娶你?”

祝鶴行身份尊貴,他的王妃必得是高門貴女,若這樁婚事是景安帝的意思,那實在羞辱明瑄王府和祝氏,可若是祝鶴行的意思……他身份特殊,親事必定要做一番勢力和利弊權衡,景安帝又為何同意?

“我突然有個猜測。”花塢說。

沈鵲白說:“我洗耳恭聽。”

“祝鶴行已經及冠,家裏定要給他物色婚事,可他此時不想娶個沾利害關系的妻子,便想起了你。你雖然身份配不上,但無法留下子嗣,将來王府世子自然與你沒關系。你是侯府棄子,這一巴掌扇在侯府臉上,就跟蚊子撩了一口似的,沒個重響,祝鶴行也沒得罪重臣。”花塢呼了口氣,輕輕合掌,“更妙的是,你在家裏沒倚仗,往後他想做什麽或是想納百八十美妾回來都不用顧忌親家臉面。”

沈鵲白摩挲瓶身,說:“說得通,但不完全通。”

花塢說:“嗯?”

“不娶總比亂娶好,景安帝能同意後者,豈會不同意前者?”沈鵲白回想起祝鶴行的模樣,輕聲說,“祝鶴行這個人有些瘋性,但他沒有因為瘋而失智,或許我們想得深,人家偏偏淺,我們想得淺,他又憋了一肚子的算計。想猜中他的心思,實在不易,那……便不如不猜。”

花塢不解地看着他。

沈鵲白說:“無論如何,沈五在這場婚事中都只是一顆棋子,它有沒有用、要怎麽用,都是祝鶴行說了算。”

祝鶴行這一手驚棋打亂了沈鵲白的計劃,但事已至此,懊惱無用,不如順勢改道而行。“祝鶴行要拿我做棋子,我便順他的意。”他垂眸,“棋子遇見對的執棋人,也能走到想去的地方,執棋者自以為棋高一着,豈知棋子也是得償所願?”

音落,沈鵲白也看向花塢,說:“你留在朝天城。”

花塢說:“你剛回宣都,還要入明瑄王府這座虎口,我不放心。”

沈鵲白說:“宣都有我的人,我并非孤立無援,那裏不比朝天城……”

“所以我更要跟着你,宣都的暗樁到底不如我知你。”花塢在沈鵲白身前蹲下,要看清他的眼,可它那樣潤,像蒙了層胭脂霧,看不清。她抿唇,說,“這麽多年了,我隐約猜到你的目的,卻不敢篤定,這讓我時常恍惚,但沒關系。我們相識十年,我信你,也服你,你要做什麽,我都跟你。”

沈鵲白看她良久,伸手将她扶起,說:“姐姐信我,我也信姐姐。”他頓了頓,輕聲說,“無刀在手,我曾任人魚肉,宣叔說得對,十二年了,我夢魇難消,舊仇未報。”

虎虎生威的亂棒接連砸下,糞坑裏泡着老妪浮腫殘損的屍體,冰湖是座捅人骨肉的冰錐堆。那年冬日的雪不是白色的。

沈鵲白永遠記得那天。

“他們說我命賤,桂嬷嬷照顧我七年,也着了賤命,死得那樣痛。”沈鵲白低喃,“我會碾碎她們高貴的頭顱,我保證。”

“我知道你不止想報仇,否則你不必對祝鶴行動手。”花塢撫過腰間錦帶,“所以我還會拼命,替你掙一份前程。”

沈鵲白一怔,随即莞爾,“姐姐知我。”

花塢得了答案,心中一松,又瞬間變臉,挖苦道:“不過別忘了,你去宣都不是做浪裏小龍,是入虎口的。”

“是羊入虎口還是虎口拔牙,猶未可知。”沈鵲白伸出指頭,推推桌上的聖旨,它嘩啦散開一片。他語氣親昵,“榻上弑夫,也是種情/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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