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夢醒

“難怪貴人要殺你,這是頭狼崽子!”

此前被沈鵲白踹中裆部的男人一腳将沈鵲白踹倒,俯身拎開後腦血流如注的男人,重新提起擔木。

桂晚瞪大了眼,伸臂按住沈鵲白,翻身用背替他擋了一棒、兩棒……沈鵲白喉間溢出氣聲,五官撕扯成猙獰的獸,要将男人生吞活剝,但嬷嬷緊緊地罩住他,被擊打的身體還留有火一樣的溫度。

沈鵲白要被燒化了。

這團又薄又矮的晚葉啊,漸漸地變得僵冷沉重,她吐出的血從沈鵲白的下巴流到衣領裏,沈鵲白再嗅不到其他味道。為什麽?他看着嬷嬷眼中仍舊執拗不歇的兩點火光,怎麽都想不明白。

為什麽要殺我?我礙着誰了!

嬷嬷鼻尖呵着血氣,沒能回答。

男人丢開擔木,抹了把汗,将奄奄一息的老妪拎起來,從她身上掉下的一塊爛肉砸在雪地上,濺濕了沈鵲白。男人把這獠牙老狗拖到菜園子旁邊,踹開蓋子摁了進去。

沈鵲白偏過頭,見繡着楓葉的大紅拼命地顫了兩下,那兩點火光,便徹底熄了。

“狗/操的老東西,活他媽該!”男人翻手将她栽下去,轉身幾步拽起沈鵲白。

沈鵲白是塊被燒爛又被凍僵的腥肉,男人拖着它走到院子後的冰湖邊,雙手舉起它,重重砸向冰湖。

冰面碎裂,漂開簇簇血花。

男人在岸邊呼着寒氣,這會兒理智歸位,趕忙轉身一路踹着染血的路回去,他還要把那只老狗的屍體收拾幹淨。

黃昏日暮下,一點暗星在他身後輕輕墜入冰湖,只蕩出點點漣漪,沒有引起他的察覺。

沈鵲白醒時已過了初三,他呆望着床頂,從脖頸到雙腳都被藥布裹着,身上好幾處紮着針,渾身只剩眼睛能動彈,但它幹幹的,眨一下就痛一次。

房門打開,進來個坐輪椅的男人,是梧桐書院的宣先生。沈鵲白覺得抱歉,他把宣先生送的小硯丢掉了。

宣真讓個穿着、模樣都不像大夫的大夫進來給他重新換藥、取針,他的身體在大夫的輕柔觸碰下也會發着細密的顫,于是大夫給他塞了粒藥丸,他便再次陷入黑暗。

再醒來時,沈鵲白身上穿着厚實的棉衣,還搭着兩層暖被,這被窩像暖雲,他卻爬不起來。宣真進來時,他偏過頭,問:她呢?

是虛弱的兩聲悶音。

他不能說話了。

但宣真似乎能聽懂他狗喘似的氣音,将自己推到床邊,說:“他們将桂嬷嬷的屍體重新抛入冰湖,救你的人将桂嬷嬷撈了出來,葬了。”

沈鵲白怔怔的。

宣真從袖中摸出一封信,說:“這是以檀州管府的名義送到梧桐書院的問候信。”

是沈清瀾,沈鵲白的二哥。

沈清瀾偷偷寄給沈鵲白的第一封信便是以檀州管府的名義送到梧桐書院的,那年沈鵲白三歲,那封信既問候了遠方的幼弟,也以沈清瀾的先生——管季,作為引薦人,将幼弟送到好友宣真門下讀書。

沈鵲白嘴唇緊抿,呆呆地盯着那封信,宣真便自行拆開信。沈清瀾顧忌幼弟年紀尚小,歷來信間措辭多像口述:

“阿九吾弟,歲年安康否?年末,二哥的老師受了風寒,一直不見好轉,二哥要照顧老師,今年便在檀州過年。往年寄給你和桂嬷嬷的宣都年食因此要斷一斷,二哥今年請你吃老師府中的鹿脯和蒸羊羔,不過年夜飯時吃不上,要再等上幾日才能送到。你收到食箱,記得往梧桐書院的宣先生那裏送一份,再寫封問安信感謝先生授課之恩。

‘夜将寒色去,年共曉光新。’[1]阿九吾弟,新歲歡喜,展顏一笑。”

宣真念完信,卻沒有立刻移開視線。沈清瀾惦記幼弟課業,此前也曾多次寫信給他,所以他熟識沈清瀾的字跡,而這封信雖是沈清瀾的口吻,卻并非沈清瀾的字跡。

如此,要麽這封信是有人冒充沈清瀾寫下,要麽就是沈清瀾着人代筆。

宣真摩挲側下方的徽印,确認這的确是沈清瀾的私印所蓋,就算不慎讓他人偷摸了去,那他人應當也不該知曉信裏提及的這些細節,所以這封信應當是沈清瀾着人代筆。可這兩兄弟寫信是偷偷往來,為着謹慎,沈清瀾應當不會輕易讓他人知曉這樁聯系,更莫說代筆。

宣真察覺此間有異常,不動聲色地合上信,擡眼見沈鵲白安靜地掉着淚,總算哭了出來。他将信塞到沈鵲白懷裏,用它烘着這團半死不活的小人。

“你的喉嚨是因為被重掐又嗆了冰水,加上受驚過度,傷着了,但先生找的大夫十分厲害,只要你乖乖配合,肯定能恢複如初。”宣真撫着沈鵲白的頭,語氣溫和,“把你從湖裏撈出來的人是個酒鬼,要我為他往後的所有美酒付賬,以此作為救你的報答,臭大夫更是收了先生白銀十萬當診金。這兩筆賬都得算在你頭上,債還清之前,你這條小命都歸先生。”

沈鵲白聽出這話中的庇護和安撫,沉默半晌,終于有了動作。他将靠床的手蹭出被窩,這一點動作就讓他渾身各處都細細麻麻的疼。他忍住,在宣真腿上寫字,寫了一半才驚覺先生的腿可能沒有知覺,這樣是否會挑開先生的心傷?

他不安地看向先生,但先生沒有責怪,攤開手心,示意他寫在上面,是歪歪扭扭的“連累”二字。

“不必擔心。”宣真笑了笑,反手扣住他的手,“沈五死了,沈鵲白還活着,梧桐書院栖得下你這只小鵲。先生教你讀書習字四年,知你聰慧過人,機靈懂事。你在書院年紀最小,但一把字寫得最韌最硬,所以先生更信你是塊鐵木。”

宣真頓了頓,語氣微沉,“人若沉溺夢魇,就是個死,你要站起來,黃泉路還是通天道,你都得往前走。”

是,我得往前走。

沈鵲白看着宣先生俊秀溫和的臉,仿佛看見那棵老去的桂樹,她本可以不那麽痛,但她不要悄無聲息地被滅口,更不要他不幸死于“傷寒”,所以她嘶吼着将自己燒爛。

嬷嬷,我還活着。沈鵲白破碎的目光穿過宣真溫和的眼,散到窗外的雪聲中。

我會站起來。

沈鵲白念頭通了,但心中說話只需三分力氣,手頭做事卻要十分。他在床上躺到開春,中間夜夜難眠,常常夢魇,醒來後便要哭得撕心裂肺。宣真擔心他的嗓子,雷打不動地哄着他,用殘廢的腿做這只小鵲的扶木,左右肩上全是被咬出來的血印。

每當沈鵲白用濕潤可憐的眼向他道歉,他便溫柔地笑一笑,随口似的說:“阿九,醒了啊?”

沈鵲白醒了。他睜開眼,擡手摸到一片冰涼,床榻外側空置,幸好祝鶴行不在。他翻了個身,打算繼續睡,卻聽到窗外的鐵架響了一聲,那白鷹咕一聲就沒了下文。

沈鵲白猛地翻身坐起來,瞪着窗的方向直到眼酸,反手抄起枕頭。

祝鶴行正在用眼神教育鐵架上的白鷹,身後門聲撞開,更高挑的白鳥赤腳跑出來,懷裏抱着個枕頭,看樣子是要跑到別處去。

還沒回門,新王妃就要分房睡?明瑄殿下受不得這委屈,說:“瓊仙苑沒有空房哦。”

沈鵲白說:“我去其他院子睡。”

“其他院子的人見自家王妃落榻院內,夜間也無需睡了,他們明兒還得早起做事,你這是造活孽。”祝鶴行責怪般地嗔他一眼,“同我鬧脾氣,也別攪擾無辜。”

夏風熱烘烘的,沈鵲白腦門還浸着汗,月色下水淋淋的,亮堂。他說:“那我去花塢房裏睡。”

祝鶴行覺得不好,“那花塢呢?”

沈鵲白毫無道德,“她睡房頂。”

“可行,但不妥。你今夜跑去丫頭房中睡,明早旁人見我就像看菠菜,綠得很新鮮。”祝鶴行擡指推開湊到臉邊的嬌嬌,看着沈鵲白,語氣怪寵溺的,“我雖脾性好,但是個男人都受不得這氣。”

沈鵲白磨牙,“我去客棧。”

“這和回娘家有什麽區別?”祝鶴行微微蹙眉,分外委屈,“好鵲白,等回門那日,你要我怎麽和岳父交代?”

沈鵲白被堵得氣惱,轉身進了屋。祝鶴行眉梢微挑,上前幾步就要進屋,沈鵲白卻突然從屏風後蹿出來,牛犢似的yu嚴樹将他逼後。祝鶴行腳跟一空,已經踩到廊下的小階,這只生悶氣的鵲伸開只翅膀,将他戳了下去。

“看我夢中一場戲,君也得給賞錢。”沈鵲白居高臨下地刮了他一眼,抱着枕頭又進屋了。

祝鶴行站在階下,看着房門“砰”的緊閉,竟是被鵲占鶴巢了。

作者有話要說:

【1】駱賓王《西京守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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