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月下

月下星前, 清石纏道,一葉竹舟撥開層層新荷,逐漸隐入湖間。

沈鵲白躺在舟上,單臂枕頸, 胸前團着只白毛紅背獅子貓, 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一直跟着他到了這裏。

“一看就知道是只享受慣了大爺生活的, 瞧你圓潤的。”他摸着貓的大腦袋,覺得很是新奇,“這麽喜歡跟着我,是對我一見鐘情了嗎?不知道你主人肯不肯割愛,若是不肯, 那我們以後只能想辦法偷/情啦。”

貓享受着自己的新坐墊,眯着眼, 不作搭理。

“你好高傲。”沈鵲白對只能自言自語的現狀不滿, 伸出指頭戳了戳它, 威脅道, “再不說話, 我就把你丢到湖裏喂魚哦。”

“……”貓嫌他煩, 不甘不願地叫了一聲。

但沈鵲白還算滿意。他仰望着墨錦一樣的天空,自顧自地說:“來到宣都這麽久, 還是頭一回在外面看夜晚的天空呢, 和朝天城好像也沒什麽區別, 只是原來更自由, 通常是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可到了這裏, 在外面上個茅房都有人盯梢。”

貓趴在他胸口, 附和般地“喵”了一聲。

沈鵲白和貓一見如故,不禁分享起自己的心情,“好久沒有見到宣叔和玉娘了。我不在,宣叔支使誰去給他買澄砂團子呢?玉娘如今沒人管着,怕是要日日煙杆不離身……可我終于來到宣都,也不能輕易回去。”

貓懶懶地掀開眼皮,伸了伸爪。

沈鵲白怔怔地盯着天上,直到一陣極其輕巧卻并非特意遮掩的聲響傳入耳中,有人在湖邊的涼亭落座,随之傳來的是清哀的簫聲,竟是邕州的《燕歸來》。這是游子所作的曲。

沈鵲白撫着貓背的手一頓,少頃,他回過神來,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片刻,簫聲停歇,一只玉簫擱在石桌上。

“嗒。”亭中人揭開桌上的白瓷壺塞,扣杯倒了酒,舉杯飲了。

荷香清淡,芙蓉味澀,他沒有說話,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飲。

夜風撩蹭卷荷,箭光疾馳而來的那一瞬間,亭中人偏頭躲了,仰頭飲下最後一杯酒,掌心運力,朝百米外的一棵大樹擲出酒杯。

風聲破空,酒杯砸在樹身,碎裂落地,樹後閃過道道身影,早已藏在林中的殺手傾巢而出,同時數道利箭從各個方向射出,裹挾數道刀光、眨眼間便逼近涼亭。

“偷閑也不安生。”亭中人幽怨地嘆息一聲,伸手握住玉簫,擡腿踹斷第一個人的喉嚨,屍體受力向後退,幾人被拖累退後一段距離。

亭中人手中玉簫一轉,反手擋住差一點便繞後砍中後頸的刀身,而後腰身一轉,與偷襲者正面相對。

刀身被折斷的那一瞬間,蒙面人看見了亭中人的眼睛,它華美而沉寂,沒有絲毫殺意,因為在它的主人看來,他們是沙塵一粒,輕易可碎。

下一瞬,熱血潑濺開來,亭中人及時後退,頭也不回地反手擋住腦後的刀鋒。就是這一瞬間,他嗅覺如猛獸敏銳,感受到了從暗處射出的利劍已經快要迫近右邊太陽穴。

側臉似乎被箭風擦傷了,有股薄而尖銳的疼痛,但亭中人沒有反擊甚至不作躲避,他一步不動,眼見銀光從湖中荷叢淺淺處擲出,而後他耳邊響起驚促的一聲,利箭已被從中折斷,卸力落地。

那道及時相救的銀光被他擡手攥住,是熟悉的鷹柄匕首,他用它割斷了身後那人的脖頸。側身一看,林中一道暗影快速掠過,這裏很快又恢複了夜晚城郊的幽靜。

“殿下真是好生無畏。”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祝鶴行轉身看向湖面,竹舟撥回,原本躺在舟上的人站得筆直,懷中賴着團肥貓。他拿出巾帕擦拭匕首上的那點血跡,悠然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袖手旁觀。”

“一百萬兩,還是值的。”沈鵲白笑眯眯地說,“殿下記得早點付賬哦。”

“這話說得多生分,也沒必要,你已經嫁了我,王府的銀庫都歸你管,怎麽還貪圖這點銀子?”祝鶴行轉着匕首,“倒是你如今已經見到了今夜偷會的野男人,還不細細同說道說道?”

竹舟輕輕抵攏湖邊,沈鵲白攏着柔軟的貓腦袋,認真想了片刻,才說:“樂藝奪人,神姿高徹,武藝高強,出手大方,十分的好!”

“評價這麽高啊。”祝鶴行好奇,“那比起我這個正牌夫君呢?”

“那真是難分上下啊。”沈鵲白擡步上岸,在祝鶴行的目光中緩緩走近,道,“選擇太難,我想兩個都要,不知殿下肯不肯成全?”

祝鶴行下巴微擡,感慨道:“你胃口好大。”

“這一點,我不是同殿下說過了嗎?”沈鵲白抵住祝鶴行的鞋尖,将貓放到他懷中,但沒有立刻松手,還是托着它。他說,“殿下的寵物都随您,養得真好。”

祝鶴行沒有問他是如何曉得這貓的來歷,卻不敢茍同,“這東西哪裏和我像?”

“漂亮,幹淨,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小祖宗的氣息,但是嘛,”沈鵲白的目光掠過祝鶴行別在腰間的玉簫,耳邊又響起《燕歸來》的餘音。他頓了頓,說,“也心思玲珑,善解人意。”

最後這句,祝鶴行不認,他嫌貓重,作勢要丢了,深知主人品質敗壞的貓已經很有先見之明地爬回了沈鵲白懷裏。

沈鵲白穩穩地抱住它,對祝鶴行說:“它叫什麽?”

“走鴻運。”祝鶴行說,“珍罕物,陛下給的。”

“陛下對殿下着實疼愛。”沈鵲白擡眼,閑聊般地問,“殿下是陛下的私生子麽?”

祝鶴行答得幹脆,“不,我生父是先瑾王祝淩昭。”

“我聽說先瑾王與陛下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文武雙全,俊美無雙,有從龍之功,深受陛下信賴。所以,”沈鵲白好奇地問,“他當年突然離世,是因為陛下麽?”

祝鶴行看着他,不知真假地說:“你勾起了我的傷心事。”

沈鵲白并非不負責任的人,他誠懇地說:“我會安慰并補償殿下的。”

“你為何不自己去查?”祝鶴行有些不解,“雖然是久遠的往事,查起來耗時耗力,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最後還是能查出來。”

“能問殿下的事情,為什麽要浪費這份力氣和時間呢?”沈鵲白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這也不是最好的做法,“調查瑾王的死因,對殿下是一種冒犯,不是麽?何況我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出于好奇,并非有別的目的,所以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祝鶴行覺得沈鵲白說得有道理,他轉身往涼亭走去,說:“的确與陛下有關,但也只是有關而已。”

“哦,所以當年王爺驟然薨逝的确并非像外界所傳的那樣,因為舊病複發、無藥可治,而是為人所害。”沈鵲白走入亭中,站在祝鶴行跟前,繼續道,“以殿下的能力,不會如今還查不到奸人的線索;以殿下的脾性,更不會就此忘記這樁深仇,可殿下看起來十分平靜……”

他“嘶”了一聲,不可思議地道:“難道這個奸人是王爺和殿下曾經都很信任的人麽?所以當年的王爺才會輕易中計,而如今的殿下更是毫無作為。”

“啪。”祝鶴行将玉簫放在桌上,看向沈鵲白的目光很是好奇,“我得罪你了麽?”

沈鵲白搖頭,“不曾。”

“那你為何要挑起我的傷心事?害我難過?”

沈鵲白說:“殿下難過,我才有機會乘虛而入嘛。”

“你這麽嚣張狡猾,直白可惡,”祝鶴行舔了下齒尖,輕聲說,“我一不高興,就殺了你哦。”

“求殿下網開一面。”沈鵲白彎膝,将貓放在祝鶴行腿上當枕頭,擱放下巴,就那麽趴在貓背上看着他,“我怕死,也怕疼,殿下慈悲心腸,千萬別同我計較。”

走鴻運頭一回給人當枕頭,不滿地叫了一聲,被祝鶴行用指頭戳了眉心,一下就老實了。

笑話,它可不能得罪它的貓糧,他又不是脾氣很好的大善人。

祝鶴行的指尖順着貓額往上,蹭過大胖圓腦袋,最後撫上沈鵲白的下颔。沈鵲白順從地偏了下頭,目光認真而柔和,他這雙眼啊,比走鴻運的鴛鴦眼更精彩,盯住了誰,誰就難逃。

指尖的觸感細膩柔軟,祝鶴行不願逃,說:“我想告訴你,但現在我沒力氣。”

“嗯?”

“因為我太難過了,被你害的。所以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得先對你說過的話負責。”祝鶴行的手摸到了沈鵲白的後頸,用五指輕輕握住了。

他俯身,幾乎要與沈鵲白碰觸額頭,聲音很輕,“安慰我,補償我,就現在。”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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