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百鬼夜行歌（九）
“我知道，我說的這些在當下世人的眼中可能有些奇怪, 甚至是不合時宜, 但我覺得大人應該能夠理解我。”我望向他，放緩語氣繼續說，“在大人教我讀書識理之前, 我自認是蒙昧無知的。但即使蒙昧無知, 我也知道外界的世風世情究竟是怎麽樣的。”
源賴光不再沉默, 笑了笑, “哦？阿離眼中的世風世情是什麽樣的？”
“天皇可以納自己的親妹妹為妃，貴族可以娶自己的侄女為妻，男女在成婚後可以分居兩處，各自結交入幕之賓無數......父可殺子，子不識父，人可食人，沒有倫理，罔顧綱常, 法紀無存, 寡廉鮮恥，黑白不明, 善惡混淆......但這些，統統都是不對的。”
源賴光唇角的笑意消失了，他的态度變得認真起來，“的确如此，阿離說的對。”
“但扭曲的是, 這種種劣行惡跡，只要是貴族所為，就被盲目的認定是對的，世人甚至會争相的追捧傳誦，輕而易舉的就能流傳出個什麽佳話，當事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這樣的事情多了，天下自然也就亂了。”
我其實也是最近才想明白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些，因為我知道，這樣的思想如果說出去，我會面臨的将是什麽樣的狂風暴雨。
但是我今日面對的人是源賴光，我知道我可以放心的将自己的想法說給他聽，無論我說的是好是壞，是對是錯，他都會理解并包容。而且這些道德品行，倫理綱常，治世之道，本來就是他有意無意間教給我的。他精通漢學，也曾親自給我講解過經史子集，那些書中所說的道理，他再清楚不過。
源賴光：“阿離以為，這才是天下亂象頻生的根本？”
“是。在我看來，這天下之所以亂，就是因為規矩不夠，或者說，是規則制定的不夠清晰嚴明，以至于千百年來，從上到下，任意妄為，這才早就了當今的亂世。天地，陰陽，善惡，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姐妹，友人，這所有的一切都應該有清晰的規則和界限，大家要怎麽認清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的責任，嚴守自己不能觸犯的邊界，犯者必罰，唯有這樣，天地之間的萬物生靈才能自行運轉，人心才會清明，人間皆是正氣，妖魔鬼怪才無法肆意橫行。”
源賴光點了點頭，“說的很好。想拯救這個天下的人很多，也有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人向我自薦，說他們有治世之法，但還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說，這世間之所以亂，是因為規矩不夠詳盡嚴明。阿離是真的長大了呢，我不應該再用看待孩子的眼光看你了。”
他并不對我的言論感到吃驚，也沒有任何被觸怒或者無法接受的意思，那麽也就是說，我說的這些，其實他可能早就想到過。
“那麽在阿離看來，應該制定什麽樣的規則呢？”
“這個，我也不是太明白。畢竟，這是我自己的想法。但我覺得，夫妻之間，就算不互相愛慕也要彼此敬重，反正婚後再去亂找入幕之賓這種肯定不行，這樣的話，為什麽還要結成夫妻呢？父子親人之間，也要有長幼尊卑的秩序，父慈方能子孝。君臣，反正現在這種君不君臣不臣的狀況肯定是不行......更多的我也說不清，反正這些條條框框的東西，大人肯定比我知道的多，我就不班門弄斧了。還有就是，我覺得貴族不能永遠都是貴族啊，還有平民，他們也不能永遠都是平民，上下階層之間，還是要流通的，不然上層的貴族無所顧忌，底層的百姓永遠沒有希望，那這個世界就會像一潭死水，只會腐敗發黴，縱使殺了所有的妖怪，該亂也還是會亂，直到這個世界徹底滅亡。”
我說完有些忐忑的看着他，心裏沒來由的有些緊張。我覺得自己說的不好，說到最後有些亂了，根本忘了自己原本想說的是什麽了，心跳不由的開始加快，我垂下了頭，有點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別緊張，你說的挺好的。不枉費我教了你那麽多啊。其實這世間能明白這些道理的人，挺少的，阿離算是鳳毛菱角了。”他低沉的笑了兩聲，笑聲悅耳，讓我更覺耳際發熱。
他繼續說，“還有阿離的未盡之言，我也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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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詫異的擡起頭，我确實有很多未盡之言，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生怕自己說錯會惹他生氣，但是現在他卻說他聽懂了。
“阿離說了這麽多，無非是在和我強調倫理綱常，男女大防。抱歉，此前是我疏忽了，我年長你許多，這些原本應該是我先想到的。如果有讓阿離覺得冒犯的地方，我向你道歉。”他說的磊落坦蕩，真誠真摯，反倒是讓我不知所措了。
我心裏的愧疚又開始冒頭，但我卻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
源賴光看着我的目光清正溫和，他坐正了身體，背脊挺直，嚴肅又不失溫柔的對我說，“你不用覺得愧疚，也不用覺得緊張，你說的是對的。你能意識到這些，是非常了不起的。女孩子長大了，的确是應該和男子保持距離。我以後會注意的，還請你原諒我此前的失禮。”
他說的這樣認真，我便更加不知所措了，于是我趕忙說，“大人，您一直待我很好，在我心中，您如兄如父，我是個孤兒，從不知道父親兄長是什麽樣子，但您就是我心中最崇拜最尊敬的人，您對我的那些憐惜疼愛我都銘記于心，我從未覺得您冒犯我，我只是.......只是不想讓大人因我而清譽受損。雖然這個清譽可能很多人并不在乎，但是我在乎，我相信将來有一天，大人一定會撥亂反正，在人世間建立真正嚴明正确的法度秩序，所以，我願意以身作則，嚴以律己，還請大人不要見怪。”
說完這些，我覺得自己的掌心都濕/潤了，全都是汗啊，好奇怪啊，我很久沒有在源賴光面前這麽緊張了，但現在我真的手心出汗，頭皮發麻，心髒跳的咚咚作響，我真的是期待這一切快點結束。反正，我要說的已經都說完了，剩下的，聽天由命吧。
“原來，還真的是因為藤原英子說的那句話啊。”源賴光無奈的苦笑，“是我太遲鈍了，竟然現在才聽出來，那句話傷到阿離的自尊了嗎？”
我：“......”
是的，那句話确實是傷到我的自尊。但也不只是那句話......還有許多許多......可能最開始的時候，連我自己也沒注意，但是當這些小情緒一點一點在心裏積壓的越來越多的時候，我就很難不在意了。
我沒想到源賴光會猜到這些，我只是......只是想拉開距離，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之外，好好的保護我自己。
我可能，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堅強。我甚至有些懦弱，有些自私。
意識到這一點，我莫名的鼻頭有些發酸，是委屈，也是羞愧，我把頭垂的更低了，生怕他看到我眼底的濕潤。
一方錦帕塞入我的手中，源賴光收回手，語氣輕柔的哄着我說，“诶呀，我要做個守禮的君子，為了我自己的清譽着想，我連給阿離擦眼淚都不敢了呢。所以要麻煩阿離自己擦眼淚了。”
我捏着那散發着淡淡蘭香的手帕，忽然就破涕為笑了。
我擡起含淚的眼眸嗔了他一眼，壞人，現在還逗我。
可是心裏那股酸澀的情緒也随之淡去，剩下的只是濃濃的感動。
“哎，看來不只是藤原英子，還有別人說什麽類似的閑言碎語了嗎？原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的阿離受了這麽多的委屈，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的眼淚落的兇了，我松開無意識咬住的下唇，哽咽着說，“不是，大人沒有對不起我，是他們太壞了，胡說八道，我......”我覺得無地自容。
源賴光張開自己的雙臂，随後又無奈的放下，“阿離，還願意讓我抱抱你嗎？”
就是這一句話，擊潰了我心理最後一絲防線，我沒有回答，而是直接撲到他懷裏，哭了個痛快。
我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襟，他用雙臂輕輕的将我圈住，寬厚溫暖的手掌輕撫在我的後腦，他什麽都沒有再說，只是這樣靜靜的抱着我，守着我。
我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那聲音富有節奏，令我莫名的心安。
漸漸的，我止住了哭，而後又被放松後濃重的困意席卷。
在睡着的前一刻，我恍惚在想，怎麽回事？我之前是在和他說什麽來着？現在這樣是不是有點不對？不過好困啊，睡醒再說吧......
當我一覺醒來的時候，風停了，雨停了，馬車也停了。
我靠在源賴光的懷裏，身上還披着他的鬥篷。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坐直身體，“大人，我怎麽睡着了？不好意思壓到您了。”我真是羞愧的無地自容，之前跟人家說了那麽多，想要和人家拉開距離，結果最後，好像是我自己撲到他懷裏的？
啊啊啊！
我對自己恨的咬牙切齒，真是太不争氣了！我怎麽可以做出這種事？
源賴光絲毫沒有取笑我的意思，他如往常一般的對我說，“沒事的。阿離睡好了嗎？我們大概還有一天一夜的路程才能趕到苦境山，阿離要不要和我下去走一走，活動一下筋骨？或許我們還能抓條魚做午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