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百鬼夜行歌（十四）
“那些東西別人也不是沒有，可是你有看過誰和他一樣厲害嗎？”源賴光反問我。
沒有......
我心裏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那大人你覺得是因為什麽呢？”
源賴光隐晦的笑了一下, “我也說不好，只是猜測而已。但是......禍福難料。這世上沒什麽捷徑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
将近傍晚時，源賴光選了一個風景很好又很安全的地點停歇, 他用幻術變了兩個精致舒适的帳篷出來, 然後又帶着我去抓了一只兔子, 釣了兩條魚做晚餐。
我能夠感覺出來這一路他走的非常閑适, 優哉游哉的，半點不着急，就好像是專門帶我出來玩的一樣。
事實上也确實很好玩。源賴光平日在外人面前高冷嚴肅，威儀凜凜，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但是當他放下那些，他就會完全變成另一個樣子。
他能說會道，總是三言兩語就逗的我發笑，然後再用三言兩語惹毛我, 最後又總能及時的轉移我的注意力, 勾起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聽他繼續往下講。
他會在有意無意間教給我很多東西, 有些是為人處世的，有些是修習術法的，還有些是他自己過往的經驗所得，反正只要是和他在一起，真的永遠都不會覺得無聊, 也不會覺得尴尬，我可以放心的把一切話題和情緒都交給他，他則會帶給我無比的安心和快樂。
于是我笑着笑着就想，為什麽這麽優秀這麽溫柔這麽體貼的源賴光大人會被世人那樣誤解呢？他明明這麽好啊，為什麽他們全都發現不了呢？
該不會是嫉賢妒能吧？
源賴光正在專心的烤兔子，見我看着他的側臉發呆，就問我，“阿離在想什麽？”
我猛地回神，而後壓下心裏剛剛升起的那些念頭，一定不能讓他知道我在心裏誇他好，不然他不定怎麽驕傲呢。
“我在想，大人你之前說阿涼會娶藤原英子的話。”
源賴光微不可查的皺起眉頭，而後又笑了，“看來阿離真的很在乎他啊，看着我的臉也能想着關于他的婚姻大事。”
我趕忙解釋，“不是，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既然您說，阿涼現在的心态是急功近利的，娶藤原英子可以讓他更快的得到想要的，并且您說您自己是過來人，那麽您當初為什麽沒有想到要娶一個貴族嫡女為妻呢？那應該會給您帶來很多好處啊。要知道，別的像您一樣的貴族，早就妻妾成群，孩子都不知道生多少個了。”
源賴光冷笑，“你很緊張啊？”
“啊？”我不明所以。
“你最近不緊張的時候都對我說‘你’，可是剛剛你又說了‘您’，而且語速還那麽快，可想而知你是緊張了。”
我：“......”
源賴光見我不說話，笑容更冷了。
我無奈嘆息，“您這樣戳破我，會讓我很尴尬的。還有，不要轉移話題啊，我是真的很好奇。您為什麽一直沒有娶妻呢？”
源賴光把火架上的兔子翻了一個面，一邊繼續烤一邊說道，“這個......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單純的沒想起來。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族裏的長老們不會關心這些，他們只是關心我能為族中辦多少的事，争取多少的利益。我确實也有過急功近利的階段，但當時我是真的沒想起來還有聯姻這條路，就忽略了。後來太忙了，也沒人跟我提啊，就忘了......”
“原來是這樣啊。”我總覺得他這話半真半假呢？不過也不好意思繼續追問啊，雖然我很好奇，但再問下去，他會不會生氣啊。
源賴光：“阿離不相信啊？”
“呃......”我遲疑的看着他，一臉的一言難盡。
“哎，我說的是實話啊。為什麽不信？”他倒是開始反問我了，枉我還想揭過這個話題說點別的呢。
既然如此，那我就順着自己的好奇心，繼續往下問喽。
“可是大人啊，雖然你說你想不起來，但是我覺得大人你這些年的功績名聲那可都是風生水起啊，雖然以前你不是源氏家主，但是整個平安京誰不知道你啊，就算你自己真的想不起來，但像藤原英子那樣的女人們也不會放過你啊。她們應該會想盡辦法的出現在你面前，強迫你想起來的吧？”我說着就忍不住笑了，又想起了藤原英子給他自薦枕席那一幕，當時覺得緊張尴尬，現在卻只覺得想笑。
源賴光：“......”
我看着他無言以對的表情，從偷偷的笑，逐漸變成了放肆的捧腹大笑，“哈哈哈，我贏了，我終于贏了！我沒想到有一天我能把大人你問的啞口無言，哈哈哈哈，我太厲害了！”
源賴光滿臉的無奈，等到我終于笑夠了，兔子肉和兩條魚也烤的差不多了。
我從自己的儲物介子裏取出鹽和香料撒在上面，然後就開吃啦！
一邊吃，一邊聽源賴光繼續解釋，“一開始是有不少，後來拒絕幾次，慢慢就沒有了。可能是那些被我拒絕的女子在外面說了我的壞話吧，反正漸漸的我就不被那些貴族女子當做聯姻對象了。時隔多年，藤原英子忽然冒出來，我也很意外。”
“為什麽要拒絕呢？聯姻不是能夠帶來很多好處的嗎？”我撕下一塊魚肉，放到自己的嘴裏。
源賴光：“可是也有很多麻煩啊。再說了我當時沉迷于別的......別的捷徑，對那些貴族少女提不起興致。她們千篇一律，乏味的很，也麻煩的很。”
“她們當中也有很美的吧？例如那個藤原英子小姐？大人真的完全不喜歡嗎？”
這不太正常吧？
書上說，知好色而慕少艾，難道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裏，從來都沒有心動過？
源賴光則皺起了眉頭，似乎是在努力回想，“美嗎？我怎麽沒覺得？不過是皮相精致些的人偶罷了。”
他這話說的有些突兀，不過我倒是能夠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他是說，雖然藤原英子那樣的貴族少女是人，但是她們被教導的千篇一律，縱使皮相精致，可是內裏空洞，缺少自己的靈魂。所以源賴光在面對她們的時候，可能根本就懶得分辨誰是誰，因為都差不多。
他這個人，童年悲慘，少年坎坷，一路走到這個位置，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屍山血海的争鬥，他太過強大，也太過智慧，更多的時候，他一眼就能夠看穿各色皮囊下的人心，所以藤原英子那樣的人才會讓他覺得索然無味，只是精致的人偶吧？
或許這也是他一直沒有朋友的原因。
因為從來沒有遇到過可以成為朋友的人。
他想來也是很孤獨的吧？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吃過晚餐，我們各自進到自己的帳篷裏面休息。
我躺在柔軟的被子裏，卻久久無法安睡。
腦子裏總是想到源賴光說的關于阿涼的那些話。
他真的會娶藤原英子嗎？
他到底走了什麽樣的捷徑？
越想越憂心，我索性放出自己了神識，在方圓百裏的範圍內一一查探，看看有沒有機會碰到阿涼和藤原英子。
我獨自離開了，不知道他們兩個是否還會繼續同行。
說不清是為什麽，但心底總有一種不安的聲音催促我，讓我迫切的想要知道，阿涼不在我面前的時候，究竟變成了什麽樣子。
現在天已經徹底黑透了。
我的神識很快落到了幾十裏外的一處火堆上，那裏是我當時遇到阿涼和藤原英子的地方。
他們還沒有走。
我‘看’到阿涼蹲在火堆旁，他一臉木然的往火堆裏添着樹枝，通紅的火光映着他愈發棱角分明的臉龐。
他的眼睛在看着火，又像是什麽都沒有看，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
他的身上有強烈的靈力餘波在震蕩，我仔細感受了一下，不只是靈力，還有妖力，還有陰煞之力，還有一種說不清的，非常陌生的力量停留在他的身上，他似乎剛剛經過了一場激戰，連呼吸都是剛剛平穩下來。
我的心忍不住揪了起來。
阿涼他，到底怎麽了？
我有心想要放出更多的神識去探查他有沒有受傷，但是我又怕他察覺，同時，我還看到了藤原英子。
剛剛只顧着看阿涼，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現在這一看，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藤原英子的狀況何止不好，此刻的她簡直是凄慘又驚悚！
她像一根木頭一樣站在那裏，十幾條長長的蛇盤在她的身上，有的在上，有的在下，它們吐着猩紅的信子，時不時的舔/上藤原英子的皮/膚。
藤原英子目眦欲裂，她雙目赤紅的瞪着阿涼，漂亮的臉龐上都是傷痕和血跡。鬓發散亂，衣服上也全是口子，比剛從戰場回來的人還要狼狽凄慘。
“賀茂涼！你敢這樣對我！你死定了！等我回到平安京，你一定會被藤原家碎屍萬段！”
阿涼平靜的站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唇角微勾，露出一抹輕蔑至極的笑容，“不，等回到平安京之後，你會成為我的未婚妻。我答應這個婚約了。”
藤原英子氣的都要瘋了，“你胡說什麽？你這樣對我，還想我嫁給你？做夢！”
“呵呵。”阿涼低笑一聲，卻沒有再解釋。
他修長白皙但卻染了血的手落到了藤原英子的天靈蓋上，一股強大的陰煞之力灌了進去，纏在藤原英子身上的十幾條蛇瘋狂的舞動，亢/奮無比。
藤原英子的臉龐開始扭曲，進而劇烈的抽/搐，她發出痛苦的嘶嚎，然後我就看到她的神魂被阿涼捏在了手中，從她的身體裏，狠狠的扯了出來。
生魂離體？
這樣活生生将魂魄與肉身剝離的痛楚，只是看到就讓我覺得頭皮發麻。
藤原英子的神魂還在痛苦的嚎叫着，而那十幾條黑色的蛇則在她的眼前，順着她的七竅，鑽/入/了她的身體之中。
藤原英子的身體停止了抽/搐，也不再嚎/叫，‘她’閉上了眼睛，臉上浮現出一抹詭秘的笑意，再睜開的時候，我清晰的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雙豎瞳，和蛇一樣！
這是什麽邪術？
我驚恐不已。阿涼怎麽會做這種事？他怎麽會這些？
他真的......還是我認識的阿涼嗎？
藤原英子的魂魄還在掙紮，她被阿涼捏在手中，口中哭喊道，“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你殺了我所有的式神，你現在還要剝離我的魂魄，讓那些醜陋的東西鑽/進我的身體，你到底想做什麽？”
“想你死的徹底一點。”阿涼的聲音分外涼薄，身上的氣勢冰冷的吓人。我仔細的‘看着’他，忽然發現此刻他的眼睛也變成了暗紅色的豎瞳！
他和那些蛇，到底什麽關系？
“你這個魔鬼！我到底什麽地方得罪你了，你要這樣對我？你還不如幹脆一刀殺了我！”
藤原英子的神魂被陰煞之氣包圍，她本就是天賦非凡的陰陽師，這次不知道為什麽會在阿涼的手裏輸的這麽慘，她現在悲憤難抑，竟有要直接從生魂化為厲鬼的趨勢。
阿涼挑眉看着已經化為厲鬼的藤原英子，然後他竟輕笑了一聲，似乎是沒想到她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變成厲鬼的她還在瘋狂的嘶喊着，“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阿涼：“因為，你觸碰了我的逆鱗。本來不想真的殺你，但誰讓你自己找死呢！”
藤原英子：“你的逆鱗？是不知火？是那個不知火對不對？我沒想真的殺她！我只是想教訓她！哈哈哈！我只不過是用她威脅了你一下，你居然就這麽殘忍的對待我！賀茂涼，你簡直是個魔鬼！”
藤原英子說着，就要伸手去掐阿涼的脖子。因為化為了厲鬼的關系，她的指甲猩紅細長，像是尖銳的錐子。
就在她将要觸及到阿涼的時候，他用一把泛着金光的匕首貫穿了她的鬼體。
那匕首仿佛有些不同尋常的地方，我在上面看到了一些奇怪的咒文，像是用血寫成的。藤原英子的鬼體被它貫穿後，竟然發出了刺目的紅光，而後她的鬼體被匕首徹底吸了進去，消失不見。
阿涼沒有絲毫的遲疑，他用匕首劃破了自己的掌心，他染血的手握着匕首的刀身，鮮血全都被匕首吸了進去，一滴都沒有落在地上。
地面上有濃烈的煞氣卷起，自他的腳下形成漩渦，而後将他整個人包裹了起來，我看到他的口中在輕念咒語，這像是一個奇怪的儀式，還沒等我想清楚他究竟在做什麽，他整個人就已經被旋風徹底的淹沒。
過了很長的時間，旋風散去，阿涼重新現出身形，他寬大的衣袖随風落下，發絲被吹的有些淩亂。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手上的血止住了，那把匕首不見了，但他的面前，卻跪着一個少女。
我很是詫異，不明白她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阿涼輕笑了一下，他滿意的看着地上的少女，用命令的口吻說，“站起來。”
“是，主人。”少女緩慢的站起來，她的目光空洞懵懂，仿佛新生的嬰兒。
我大吃一驚，因為她的模樣，竟然和化為厲鬼的藤原英子有五分相似！
難道，難道......她是藤原英子所化？
阿涼看着她，“那把匕首的名字叫銀月，你就是銀月，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式神。”
“是，銀月知道了。”少女躬身行禮，她的身上散發着一股強大的妖力，這讓我不由得聯想到了血影......
所以說，剛剛阿涼是用藤原英子的神魂和那把匕首煉成了銀月？他抹去了藤原英子的記憶，讓她與銀月合二為一，進而成為了他的式神？
這，這和源賴光的作法何其相似？
可是這樣的秘法，普天之下好像也只有源氏一族在用，賀茂家的陰陽師從來不會這些啊。
阿涼他到底是怎麽學會的這些？還有他身上那強大詭秘的力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沉重感。
我撤回了自己的神識，一時間覺得整顆心都跟着慌亂了起來。
阿涼在我心裏，一直都是正義陽光的化身，我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變成這樣。
我的心口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讓我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我不是怪他殺藤原英子，我也不是怪他用那些殘忍的手段獲得力量，我只是擔心他會變得越來越不像他，最終面目全非，連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我大概能夠想象的到，他是為什麽這麽渴望力量，但是再怎麽渴望，也不能這樣。
他會付出慘重代價的，或者，他已經付出了我難以想象的慘重代價。
如果不及時阻止的話，終有一日，他會被這強大邪惡的力量反噬，到時候才真的什麽都來不及了。
想到這裏，我出了帳篷，對隔壁帳篷的源賴光喊道，“大人，我有話想跟您說，不知道您是否已經休息了。”
源賴光很快就從帳篷裏走了出來，他看着我，“怎麽了？你的表情這麽難看？”
“大人，我有些事要去處理，可能無法和您一起回平安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