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

義已經催促兩人進那屋子。

他們高擡腿邁過門檻,才看到屋子裏頭啥也沒有,只在正中地板有一個黑漆漆的大洞,似乎是一個地窖。旁邊擱着一把木梯,不知是通向哪裏。

“請。”王紹義的表情在燈籠照耀下陰晴不定,說不出的詭異。

許一城攀着梯子往下走去,這地窖很深,一股子黴味。他到了梯子底下,看見海蘭珠也慢慢爬下來。她對黑暗的地方似乎有點恐懼,手一直在抖。一碰到許一城,她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不放。

先是許一城和海蘭珠,然後是王紹義和客棧掌櫃,四個人依次下了地窖,外頭“砰”的一聲,把地窖的口給蓋上了,徹底陷入黑暗。許一城感覺黑暗中似乎還有人,可只能聽見呼吸聲,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少。海蘭珠的指甲都快摳進肉裏去了,問他是不是鬼?許一城沒有正面回答,只說讓她做好心理準備。

“唰”的一聲,掌櫃的劃亮一根洋火,點起一個白紙大燈籠,把整個地窖照亮。海蘭珠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差點把許一城掐出血來。

燈光一亮,她才看到四面那些影子全都是鬼,個個青面獠牙,面露猙獰,有吐着長舌的吊死鬼、滿臉血污的跌死鬼、手拎腸子的腰斬鬼,還有什麽虎傷鬼、科場鬼、溺死鬼等等,各有各的凄慘死狀,全都立在四面牆前,身子前傾,仿佛在極近的距離躍然而出,一對對無瞳的眼珠子幾乎貼着海蘭珠。

海蘭珠面如土色,身子不斷顫抖。許一城細聲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怕,這都是泥塑。”海蘭珠定了定神,再仔細看,才發現這些都是泥彩塑像,只是雕得栩栩如生,在昏黃的油燈照映之下,油泥浮動,真好似活着一般。

許一城道:“你在國外長大不知道,在城隍廟後頭,一般都有個暗室叫作陰司間,就是這裏了。裏面供着各種鬼像,供游人觀看,算是免費游了回陰曹地府。”海蘭珠眼神游移,驚魂未定,明知這些東西是假的,可氣氛着實驚悚。

王紹義笑道:“小姑娘這一聲驚叫,才算是真情實感,不錯,有進步。”

如果是大城大鎮的城隍廟,陰司間裏琳琅滿目會有幾十種鬼像,以警示世人不可做惡事。不過平安城是個小地方,陰司間裏只有約莫七八尊泥塑。許一城環顧一周,發現這裏也不全是鬼。陰司間正中居然擺着一張方桌,桌子旁已經坐了兩個人,一胖一瘦,都穿着馬褂。他們看向許一城,沒吭聲,眼神都頗為不善,卻也帶着幾絲驚慌。

王紹義請許一城在桌子一邊坐下,海蘭珠松開他的胳膊,站在旁邊眼睛低垂,根本不敢往左右看。那兩個人各自眼觀鼻,鼻觀心,裝作若無其事,也不打招呼。

掌櫃提着白紙燈籠恭敬地站在後頭,王紹義自己拽了把板凳大馬金刀坐定,頭頂恰好對準窖門。他環顧四周,指頭朝上一指:“鬼門一關,咱們就算是進了陰曹地府,陰陽隔絕。在這兒天不知,地不管,人間更是沒關系。諸位有什麽話要說,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他這話一說出來,所有人都頓覺陰風陣陣,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仿佛真在陰曹地府一般。整個地下室只有一個地窖口,還被王紹義牢牢關上。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天不知,地不管,叫誰都不靈。在座的幾位,都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掌櫃的提着燈站在王紹義身後,看不清他面目,只看得到一片陰影,如同判官。許一城心中冷哼一聲,王紹義故意選在這個鬼地方,只怕是別有用心。別的不說,單是這鬼氣森森的氛圍,就已讓人先锉了幾分銳氣。

王紹義對他們的反應很滿意,他伸手道:“你們三位,都是确實來平安城收貨的,彼此認識認識吧。”在座的兩位冷淡地彼此一拱手,互相道了姓名。瘦的那位叫高全,一口天津話;胖的那位叫卞福仁,說話帶着山西人特有的腔調;他們倆只報了名字,來自哪裏,什麽鋪子的,一概不提,可見彼此都有提防。

Advertisement

海蘭珠這才知道,那客棧外頭擱着四只金蟾,正是來了四波古董商人。王紹義親自去查驗,幹掉了一個探子僞裝的,剩下三家,才有資格邀請到陰司間來。

一幹人都打完招呼了,王紹義眼睛一眯:“我先問個問題,兄弟我在東陵做的事,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許一城已經回答過這問題,坦然說是毓彭,另外兩位卻有些支支吾吾。王紹義一拍桌子,惡狠狠道:“我剛才說了,鬼門一關,誰都不許藏着掖着!當着這麽多惡鬼都敢說謊,可是要遭報應的!”高、卞兩位還是有些為難,王紹義冷笑道:“咱們都說實在話。愛新覺羅家的墳,是我刨的,這是機密事,只有自家兄弟知道。你們來平安城,肯定是得了內部走漏的風聲——我不怪罪你們,求財嘛;但嘴不嚴的,卻一定得有個交代。你們把透消息的人名告訴我,咱們買賣接着做;不說,我就拿你們開刀,自個兒掂量掂量吧。”

他這一句話出來,陰司間裏頓時一片寂靜。高、卞二人垂下頭,心裏都在緊張地做着鬥争。在這昏暗的小地下室內,又被鬼怪環視,人心本來就極度壓抑,所以王紹義幾句話輕易就動搖了他們的心防。

許一城微微嘆息,王紹義這句話相當厲害,等于是分化了這兩人與內線的利益,這些求財的人,哪裏會講什麽義氣,為了自己的好處,什麽事情幹不出來?

果然,兩人很快各自說出一個人名。王紹義點點頭,對掌櫃的耳語幾句。掌櫃的把燈擱下,重新爬上地面打開蓋子交代了幾句,又爬回來。過不多時,外頭傳來兩聲清脆的槍響,高、卞二人都一哆嗦。王紹義咧嘴笑道:“你看,大家都實實誠誠地講話多痛快?——行了,咱們說正事兒吧。”

掌櫃拿來一個口袋,擱到桌子上,一件一件往外掏。很快在桌子上堆了一堆。有綴着珍珠的鳳冠、織金的經被、大小玉佛、翠佛、各種金銀法器、雞卵大的寶石,林林總總二十多件。燈光昏暗,許一城只能粗粗一掃,和淑慎皇貴妃墓裏失竊的陪葬品似乎都對得上號。跟它們比起來,剩給毓彭的那個泥金銅磬和蜜蠟佛珠算是不值錢的了。

高全、卞福仁兩個人眼睛直了,這些東西都是硬貨。所謂硬貨,是說東西憑着本身質地,就能值不少錢,比如說雞卵大小的祖母綠,不用看年代,光是原石都能賣出天價;與之相對的是軟貨,比如字畫,本身一文不值,只因為和名人有關系,方才身價大漲。

這些東西非金即玉,若是放到市面上,少說也是十幾萬大洋的買賣。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聽到風聲以後,巴巴地跑來平安城。許一城忽然聽身後海蘭珠發出粗重呼吸,知道這姑娘有點忍不住了,偷偷咳了一聲,示意她少安毋躁。王紹義笑道:“娘們兒看了金銀首飾,都是一副德性。”

在座的人都哄笑起來,氣氛稍稍輕松了一些。王紹義道:“這些玩意兒,都是從同治的妃陵裏弄出來的,兄弟我也擔着好大風險,你們可別不領情。”

高全滿臉堆笑道:“王團副過慮了,清室都沒了多少年了,誰能找您的麻煩?”卞福仁也接口道:“就是,東陵荒着也是荒着,與其讓那些死人霸着,不如拿出來給活人造福。”王紹義聽得連連點頭,忽然一擡下巴,直勾勾盯着許一城:“你怎麽不過來恭維恭維我?”許一城道:“挖墳掘墓,有損陰德。我來平安城是為了求財,這嘴上的便宜還是不占了。”

高、卞二人眉頭大皺,忍不住出言譏諷:“你都坐到這陰司間裏了,還充什麽聖人?”他們對王紹義說:“此人如此無禮,還睜着眼睛說瞎話,別有用心!”他們二人都存了同樣的心思,今天這些明器一共三家來分,少一個競争對手,自己就能多得三成。

王紹義淡淡道:“許老弟說的不錯,咱們刨了人家的墳,就別撿便宜賣乖了。其實呢,兄弟我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這兩千多號人的生計。人喂馬嚼,當家不易啊……”說完他伸出手去,把這堆珠寶明器推到桌子中央,“兄弟我想銷贓,你們想賺錢。不過買賣只能兩個人做,今天你們卻來了三夥兒,這讓我有些為難。”

三人都屏住呼吸,知道正題終于來了。王紹義道:“兄弟我思前想後,一直不知該咋辦才好,就跟馬福田馬團長說了。馬團長到底是過來人,有見識。他問我,這些玩意兒都賣了,能賣多少銀錢?我說怎麽也得十來萬吧?馬團長又問我了,咱們團一個月發饷錢得多少?我說五萬不止。馬團長說你就算都賣喽,也不過是三個月軍饷,這哪兒夠啊?眼光還得放長遠不是?我想也對,這個妃子墓,就算刨了幾座,也不過是一兩年的收入,沒意思!要挖,就挖個大的。”

說到這裏,王紹義一撥桌上的明器:“這點玩意兒,不過是添頭兒。今天把諸位聚到這兒來,是想跟你們做筆更大的買賣——東陵裏頭最富貴的,那得算是老佛爺的墓。諸位有沒有興趣?咱們吃個慈禧太後的現席!”

一言既出,舉座皆驚。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燭光映照下,比那周圍的鬼面雕塑更為可怖猙獰。

稍微年紀大點的北京人都還記得,當年慈禧出殡時無比奢華的風光,恐怕是前無古人。而他們專業搞古董的人,自然也讀過李蓮英和他侄子寫的《愛月軒筆記》,知道慈禧墓裏的陪葬品之豐厚,恐怕要冠絕諸陵,全部發掘出來的話,将是一筆驚天財富。

王紹義居然打算開掘慈禧墓,這份野心和膽量,可真是不得了。慈禧墓的等級,不是淑慎皇貴妃的墳墓能比。雖說此時盜墓成風,可公開搞這麽大的事情,衆人心中都有些揣揣。

王紹義看他們被吓住了,嘿嘿一笑:“這陵墓哇,就跟整娘們兒一樣。頭一回都緊張得夠嗆,可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慢慢就習慣了。”

這個笑話大家都沒笑。無論是許一城還是高全、卞福仁,都敏銳地捕捉到,王紹義剛才用了一個詞,吃慈禧的現席。

吃現席,這是民國以來才有的事情。民國開國以後,各地一直動亂,挖墳掘墓的事屢有發生,無人監管。于是就有古董商人掏錢雇傭土夫子,專門挖古墳取明器。後來土夫子覺得這麽做自己吃虧太大,索性反向操作,先找準墳墓,然後叫來幾家古董商,當場挖墳,現場拍賣,價高者得。因為往往是幾夥人圍着墳坑盯着,跟開宴席似的,所以就叫作吃現席。

這種吃現席的做法,古董商都要先付一筆錢給土夫子,當作訂金。土夫子收夠了訂金,才開始挖墳。無論墳裏挖出什麽,訂金都不退,這就是保底。王紹義說吃慈禧的現席,自然是打算先跟他們三家收取訂金,然後再去開掘。

高全先一拍桌子:“好!王團副難得有此雄心,我就舍命陪君子。”卞福仁不甘示弱,也跟着說道:“慈禧墓裏,都是民脂民膏。王團副為民做主,取來也沒什麽不可。”王紹義又把眼睛看向許一城,說:“那你呢?怕了?”許一城淡淡道:“慈禧墓有多大,幾位應該知道。那不是尋常的墳墓,說開就開。別的不說,那墓道在哪?你們誰知道?若不知地宮入口,就是幾百人硬挖,也得幾天工夫。北京政府再無能,這麽大動靜也傳出去了。王團副說開慈禧墓,可也得告訴我們怎麽開。財帛動人心,也得有命花才行。”

王紹義哈哈大笑:“你問到點兒上了。我就給你們吃個定心丸吧。當年慈禧墓修到最後一道手續的時候,留下了八十一個石匠封閉墓道。本來這些人是被滅口的,可其中有個姓姜的石匠,在施工中途被大石頭砸中,暈死過去。監管太監以為他死了,怕弄髒了地宮,讓人把他拖出去扔山溝裏。姜石匠後來悠悠醒轉,逃回村裏隐姓埋名,活到現在。”

三人都沒想到還有這麽一段故事,若這是真的,那麽墓穴定位根本就不成問題。高全驚喜道:“莫非,莫非王團副已經找到那個姜石匠了?”

王紹義道:“還沒,不過已經有了眉目,很快就能找到他了。”他停頓了一下,忽然看了三人一圈,“幾位,你看,這等機密大事,我都跟你們說了,兄弟我算夠實誠吧?那現在輪到你們表示一下誠意了。”

三人面面相觑,心想這就是要錢了吧?王紹義卻下巴一擡:“這次吃現席,咱們改改形式,你們也別吃了,代我走貨即可。”

尋常的吃現席,古董商給了訂金,土夫子挖出東西交給古董商,這事就完了,這是為了防止萬一墳是空的,土夫子白幹一場。王紹義的意思是,這慈禧墓裏頭肯定有寶貝,不用猜,所以他挖出來,都算自己的,但會指定一人代為出貨,拿到市面上去換現大洋。

要知道,慈禧墓的東西雖然值錢,但都見不得光,必須有門路找到那些匿名收藏家才行。古董市場水太深,如何找人,如何透口風,如何收款,如何保證不被曝光,其中門道很多。王紹義殺人如麻,可在賣貨上就是個白丁,必須得找一個行家代為出手。

想想看,慈禧墓裏那麽多寶貝,光是抽水,就能拿到手軟,果然是一注大富貴。

王紹義又道:“慈禧墓的事,兄弟我也知道影響不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們三位,我只能挑一位來出貨。”

在座的都是人精,仔細一琢磨這句話,無不臉色大變。剛才王紹義已經把盜掘慈禧墓的大計坦然說出,連姜石匠的事都交代清楚了,現在居然只挑一個人合作。那麽剩下兩個人呢?知道這麽多秘密,難道王紹義還會把他們放回去?

現在他們終于明白,王紹義那句“慈禧墓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透着何等的殺氣。留一個,殺兩個。這已經不是求財,而是求生了。贏了,大把富貴等在眼前;輸了,性命就交待在這平安城裏。王紹義手裏,不在乎多這麽幾條人命。

陰司間,果然是陰司間。生人進了陰間,又怎麽能活着回來?

高全嘴角開始哆嗦起來,卞福仁面無表情,可額頭上的細汗卻在一層一層地出。海蘭珠站在許一城背後,不知道他的表情是如何。她突然起了好奇之心,這個平時總是嘴角帶着一絲從容笑意的家夥,在這種情況下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可惜這陰司間裏的氣氛太沉重了,誰也不敢動。王紹義身後站着掌櫃的,手裏不知何時已經舉起一把槍,在這狹窄空間裏,任何人想暴起傷人都是不可能的。稍微一個突兀的動作,都可能會導致開槍。

王紹義沒有催促,他抱臂後靠,留給這三個人充分的時間去消化。沒過多久,高全啞着嗓子道:“就依王團副的意思。”卞福仁和許一城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表示對這個安排沒有異議。

富貴險中求,輸了掉腦袋,贏了卻可以拿到無限富貴。唯一橫在自己前面的障礙,就是桌子上的另外兩個人。高、卞二人有膽子來平安城,自然不是什麽善男信女,看彼此的眼神,都帶了幾絲銳利。從這一刻起,他們就是生死仇家了,地地道道的你死我活。陰司間的氣氛轉向殺伐狠戾。

海蘭珠打了個寒戰,悄悄朝前靠了半步,手輕輕去碰許一城的衣角——許一城紋絲不動,她的指尖接觸到許一城的肩膀。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似乎摸到一塊古碑,紋絲不動,堅實無比。她這才知道,許一城的肌肉也已經緊繃。

卞福仁道:“那您打算怎麽挑選?”王紹義一推明器:“規矩很簡單,這一堆東西裏頭,有真的有假的。你們一人輪流拿一件,拿完為止。誰手裏的真貨多,就算勝出。”

吃現席,比的是財大氣粗;代人出貨,講究的就是眼力和口才,王紹義出這麽一道難題,就是為了檢驗一下這幾個人的眼色。陰司間光線暗淡,只靠掌櫃舉着的一盞燈籠,鑒別起來頗有難度——但話又說回來,若一點難度沒有,怎能考較出手段來?

海蘭珠心中一喜。淑慎皇貴妃的墓裏丢了什麽東西,富老公開列過一張詳細單子,許一城都看過。這一場考校,對許一城來說可謂是毫無難度。可她再仔細一琢磨,發現不對。王紹義宣布規矩的時候,只說有真有假,可沒說真的是不是全來自淑慎皇貴妃墓。他這是故意玩了個小花樣,讓人捉摸不透,如果自以為有了名單就高枕無憂,搞不好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海蘭珠想到這裏,不由得輕輕“啊”了一聲,在陰司間裏格外醒目。其他人瞪紅了眼睛朝這邊看,吓得她心中一顫。王紹義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這位小姐,這賭局事關重大,你可不要再發出聲音來了,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這時許一城忽然開口道:“王團副,給這些東西掌眼,可以用工具嗎?”王紹義一怔,随即道:“随便你們用什麽,只是不許離開這陰司間。”許一城便說那好,從腰間解下來一條寬大的黑帶,正是五脈珍藏的那一套海底針,原來他一直随身帶着。

這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名匠為五脈所鑄,氣質不凡。它一亮出來,在場的人包括王紹義和掌櫃的都發出一聲驚嘆。不過高全和卞福仁也不甘示弱,也從懷裏各自掏出一套趁手的工具,扔到木桌上,示威似地發出砰的一聲——大家都是有備而來,誰也不是傻子。

王紹義哈哈大笑,說這回有意思,嗯,有意思。他摸出一枚骰子,讓三個人擲點。許一城投出一個三點,高全是四點,卞福仁是六點,點大者先挑。

桌子上這一堆東西,差不多有二十多件,有鳳冠、經被、玉佛、玉觀音、各種金銀法器以及數粒大寶石。先挑哪件,後挑哪件,其實大有講究。

卞福仁第一個,他毫不猶豫地伸手過去,先端走了最醒目的鳳冠。這件鳳冠上面是七只金絲勾成的鳳凰,有展翅翺翔者,有高栖枝頭者,有引頸高歌者,造型不同,卻又彼此相連形成一個整體,極為精致。下面還綴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幾十顆,點翠琺琅,極為搶眼。即使在陰司間這麽逼仄昏暗的地方,都光彩耀人。

這就是俗話說的開門貨,鳳冠一半價值都在做工上,所以真假一目了然。卞福仁先取這個,算是為自己先奠定了一分。

次一個輪到高全。高全不像卞福仁,十分慎重,沒有輕易出手。他盯着這堆東西看了一陣,拿起一枚放大鏡來,湊近了端詳。其他兩個人不做聲,冷眼旁觀,任他随意看。

這個規矩的妙處就在于,不怕你看得仔細,因為每次你只能拿一樣,你看出真品,未必能拿得走。反而是你看得太仔細了,旁邊會從你的表情裏讀出端倪,等于是給別人做嫁衣了,但你也可以故意裝腔作勢,誤導別人。總之是爾虞我詐,虛虛實實。

高全看了有十來分鐘,一直到王紹義不耐煩開口催促,他才從中挑了一片經被。經被又叫陀羅尼經被,織有金梵字經文,都是諸佛菩薩真言密咒或功德名號,蓋在亡者屍體之上,可罪滅福生,往去西天極樂世界。這東西不是誰都能用的,非得皇上禦賜才行。淑慎皇貴妃品級不夠,只因得了慈禧寵愛,才得幸用一片覆面。

高全挑選這個,也是有原因的。經被這東西,少有人僞造,因為經被是藏羚羊羊絨混着金線織就,質地一摸就知道,不易造假。這堆東西裏面,只有鳳冠和經被屬于大開門,斷無打眼之虞,一前一後被挑走以後,第三個人心中一定起急,一急會亂了方寸——剛才高全那麽長時間的觀察,其實是故意的,有意給許一城制造心理壓力。

這兩次挑選,看似無甚奇處,其實頗有深意。高、卞二人看來已暗暗達成默契,先将許一城驅逐出局,再作競争。就連海蘭珠都感受到,這兩位行家先後出手,陰司間的氣氛變得凝重無比。一時間就連那些鬼怪塑像,都似乎被煞氣沖撞而斂去幾分猙獰。

王紹義道:“許先生,到你了。”許一城肩頭一動,從海底針中抽出一柄小巧的鐵錘。錘頭只有兩寸見寬,相當精致。其他人只道他要取金銀器,用敲錘之法來看質地。不料許一城拿起這小鐵錘,沒有半分猶豫,朝着桌子上的一枚單散的東珠就砸過去。

錘聲落下,東珠應聲而碎,化為一堆粉末和數十片晶瑩的殘渣。現場一片寂靜,大家都傻了。

東珠是東北黑龍江一帶所産珍珠,因為個大圓潤,為皇室所青睐。真正的東珠,如果用暴力弄碎,會化為粉末。有人用魚骨膠和南珠混裹成假東珠,這種假珠被粉碎後,魚骨膠只會散碎成片狀,不能成粉。

這種鑒別方法,在古董行當裏叫作死鑒。意思是,鑒定結果出來了,東西也沒了,只有在極端情況下才會如此做法。

可是,誰也沒想到,許一城會做出這個選擇。

這枚東珠是假的,沒錯。

問題現在是生死之局,規則要求比的是誰拿到的真貨多。許一城沒有去為自己争取到一件真品,反而揮舞錘子,去砸毀了一枚假貨,讓桌子上可以分的物件少了一件,豈不是便宜了別人?他到底腦子裏在想什麽?他還想不想贏了?

或者說,他還想不想活了?

許一城這出人意表的舉動,別說海蘭珠和高、卞二人,就連王紹義都面露驚訝之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下巴,打量着這個奇怪的家夥,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許一城臉色不變,穩穩坐在椅子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不打算做什麽解釋。高、卞二人雖然不解,但那是許一城自己犯傻,他們可沒義務去提醒他。

緊接着第二輪,卞福仁亮出一套分玉三寶,分為棒、片、鏡——這是鑒玉的利器。卞福仁招呼掌櫃的把燈籠端過來,拈起三寶中的鏡,這東西叫鏡,其實是片磨得極薄的透明玻璃,周圍鑲嵌着一圈銅套。就着光亮,透過這鏡去看玉器,可以濾出玉中真正的色澤。比如祖母綠,真品過鏡一照,看到的是紅色,反之則呈綠色。這鏡子一照,真僞立現,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寶貝。

卞福仁憑着這件寶貝,很快選中了一尊翡翠滴水觀音像,擱到自己面前,面露得意。

高全從鼻子裏嗤了一聲,對卞福仁那得瑟勁很不屑。他伸開五指,故意從許一城面前抓起一把混金六指長獨股金剛杵,放到自己面前。

這件東西挑得十分有水平,因為金剛杵這種東西,乃是密宗之寶,樣式、度量以及用法都有嚴格規定。加持神用,金剛杵為三股;修金剛部法,杵為五股;修大威德明王法,用九股。只有行道念誦,修蓮華部法,才用獨股杵。淑慎皇貴妃篤信佛法,但她是女子帶發修行,又相信自己是大芬佗利華,白蓮花轉世,放進棺材裏的自然該是獨股金剛杵。高全這個選擇,不光是精通佛門儀軌,同時也對清宮掌故做足了功課,這一選,以說是示威了。

果然,卞福仁的氣勢為之一奪。他急忙轉頭去看許一城,發現這家夥居然把眼睛給閉上了,壓根沒看。一直到王紹義開口催促,許一城才把眼睛睜開,高、卞二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看他到底還會做出什麽驚人之舉。

許一城果然沒讓他們失望,他揮舞小錘,又擊碎了另外一枚珍珠。不用問,也是假的。

過了五輪,高全和卞福仁各自選了五個物件,而許一城每次出手,都要毀掉一件贗品。他們逐漸覺出不對勁來了,這個姓許的,居然厲害到了這個程度?如此昏黃的燈光之下,他看也不看,直接連續五次出手,居然五次都把藏在其中的贗品給揪出來。這是什麽眼光?

更令他們不解的是,許一城如果認真一點,贏面不輸給這兩個人。他為何舍棄優勢,去做這無意義的事情呢?

要知道,這不是賭錢、賭物,這可是賭命啊。

海蘭珠感覺自己幾乎緊張得透不出氣來。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東陵安危,全都系于許一城一身。他如此做法,堕入深淵的可不是他一個人。她的一口濁氣憋在胸口,無處抒發,窄小黑暗的地下空間讓這種情緒更加惡化。她終于無法忍耐,從後頭推了一把許一城的背,大聲問道:“你到底在幹嗎?”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王紹義居然沒出言呵斥她擾亂秩序,高、卞二人也沒抗議——陰司間裏的人都想知道,許一城到底想幹嗎。面對質問,許一城緩緩回過頭來,居然笑了,笑容爽朗,和他前兩天在東陵門前寫生時一樣。海蘭珠呼吸一窒,居然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放心好了,一切都交給我。”許一城淡淡地說了十個字,然後重新轉回身去。海蘭珠長長呼出一口氣,雖然仍不知許一城有什麽盤算,但聽他這麽說,胸中煩惡稍減,于是便不做聲了。

“你快點挑。”卞福仁忍不住催促道,他刻意把“挑”字說得很重,山西腔兒充滿了嘲諷。原本桌子上一共有十九件明器,高全和卞福仁各得五件,許一城砸毀五件,還剩下四件。就是許一城把剩下的全攬入手中,也無法勝出。

許一城輕描淡寫地掃了他一眼,目光平和。卞福仁後續的那些刻薄話一下子堵在喉嚨,說不出來了。

許一城也不看周圍人的眼神,徑直從桌子上拿過一件錾刻纏枝花卉的金瓯永固杯來。這個金杯形如寶鼎,底部象鼻托足,雙立夔耳,做工極為精致。許一城将其把玩了一陣,把海底針攤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左手,看他這次要抽什麽工具出來。只見他的手像變戲法一樣,手指一翻,一把海底針就像是自動跳出來一樣,落到掌心。

這是一柄如同人牙一樣的器具,末端突起,頭略顯扁平,似牙如錘。許一城先用錘頭輕輕敲擊杯體,聽了下聲響,然後用人牙那一側在杯體上一劃,用手指一拂,上面幾無痕跡。

高、卞二人同時“嗯”了一聲。金器有個特點,真品易變不易斷,贗品易斷不易變。這個金杯聲響沉悶,又不易留下痕跡,顯然金質不純。而這永固杯是天子每年元旦開筆儀式上專用的,“金瓯永固”寓意大清國祚綿長。這等重要的禮器,怎麽可能不是純金?再說,這種重器出現在一個皇貴妃的墓中,也是極不合理的。

毫無疑問,許一城又一次挑出了贗品,可這又能如何呢?

第六輪開始,這桌子上只剩下三件物品。高全和卞福仁各自挑了一件,放在自己跟前,只留下一件東西給許一城。

在他們兩個眼中,許一城已經沒有威脅了。他們各自手裏都有六件物品,旗鼓相當,勝負打平。兩人對視一眼,都射出一道寒意。他們很快把視線挪開,等着許一城完成最後的選擇和判決。

在衆人注視之下,許一城這次終于沒有動用海底針,而是伸出手去,把最後一件物品放到自己面前。這是一件奇特的物品,它是件高杯大小的銀制圓筒,形狀如花生,筒外表繪着一個洋人女娃娃,金發含笑,身子與四肢撐滿圓筒表面,看起來圓滾滾胖乎乎的。這娃娃的穿着風格與中原風格迥異,四周還鑲嵌着幾圈寶石花紋。造型古怪,質地卻相當珍貴。

這應當是國外進貢的東西,高、卞二人一直不選它,是因為拿不準真假,保險起見,索性剩給許一城。

事到如今,就算這是真的,又有什麽用呢?

王紹義獰笑一聲,看向許一城:“許先生,你眼力是真不錯,把我摻進去的假玩意兒都給挑出來了。不過我也講過規矩,真貨多者勝。”

許一城微微一笑,擡起食指:“你們等等。”

王紹義道:“我立下的規矩,誰也別想變。你趁早省省吧。”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他的視線越過許一城,看到許一城身後的海蘭珠眼睛發亮,那是一種無比欣喜的眼神。他天性狡詐,覺得此事來得蹊跷,可蹊跷在何處,就實在想不出來了。

許一城輕輕拈住娃娃頭頂,往上一摘。卞、福二人眼珠都瞪圓了,原來這娃娃裏頭,居然還套着一個一模一樣只是尺寸小上一圈的娃娃。

這簡直就跟變戲法似的,許一城連拈了五次,裏頭一個娃娃套着一個娃娃,最後一共擺出來六個娃娃,一字排開,蔚為壯觀。許一城笑道:“你們不知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