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3)

也不奇怪。這東西并非中國所産,名叫羅剎套娃,層層嵌套。這東西是俄羅斯人在光緒二十六年發明,後來沙皇欽點為外交禮品,金鑄銀造,讓公使送到中國幾個,分發給宮中玩賞。光緒三十年淑慎皇貴妃去世,她的這個金銀套娃也作為陪葬放了進來。”

如果一層套娃算一件物品的話,那麽這裏正好六件,與高、卞二人恰好打平。

高全霍然起身,憤憤道:“你這分明是把一件拆成六件,不能這麽算!”許一城悠然道:“那四扇屏風算幾件?一套汝瓷茶具又是幾件?”高全頓時啞然。

古董行當裏“一套”和“一件”的概念截然不同。比如屏風,一扇扇分開來賣要稱“件”,湊在一起,稱“套”。論套賣,可比論件去賣值錢多了。這個俄羅斯套娃合起來是一套,拆開來每個都是一尊獨立的娃娃,沒什麽不妥。

“可你自己也說了……這是光緒二十六年才有的東西,怎麽能算古董?”高全說到後來,自己也突然啞然,自覺理虧。

海蘭珠幾乎要笑出聲來,中國的古董商們一心鑽古,哪會知道這些西洋的新玩意兒。但這套娃鑲金嵌銀,又是從皇貴妃墓裏挖出來的,說它是件古董,還真合規矩。許一城這個空子,可謂鑽得高明。

高全還要指責,卞福仁在一旁冷冷道:“高老弟,您坐下來好好琢磨琢磨吧。”高全眉頭一立,剛要開口反駁,忽然一下想到什麽,眼神陡變。

沒錯,許一城是鑽了空子,把一件變成了六件。那麽結果是什麽?

結果是每個人都有六件真品在手,打成了平局。

許一城若是有心要贏他們兩個,只消每輪都挑出一件真品,最後選中套娃,即可以輕松奪魁。可許一城沒有這麽做,反而一直在砸毀贗品。高全這時候才意識到,這個平局不是巧合,是許一城一手促成的。他急忙把視線轉向卞福仁,對方微微點頭,表示他想得沒錯。

他開局後的一舉一動,全都是在算,算他需要搗毀多少件贗品,算每個人手裏保持多少件真貨,才能讓最後變成平局。換句話說,許一城必須在一開局就對所有的明器真僞胸有成竹,而且連他們兩個人都算了進去,算準他們不會去取那個最關鍵的套娃。

取勝不難,難的是打平。這得需要多強大的計算能力和心态?

高全咕咚一聲坐回到椅子上,雙眼迷茫。

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大費周折?

這個結果也大大地出乎王紹義意料。他搓着手指,表情陰晴不定,那一道道臉上的溝壑,在油燈下映出陰影。這時許一城拱手道:“王團副,慈禧墓的物品奇多,不是一家可以吃下。既然打平,可見是天意,何妨三家分貨。一城雖不信佛法,卻也知為人當有好生之德,不必鬧出無謂的人命來。”

聽到這一席話,高、卞二人不約而同身體前傾,眼睛瞪大,幾乎要從喉嚨裏滾出驚嘆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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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一城居然是為了救他們兩個——兩個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兩個人都不是蠢貨,一琢磨立刻就反應過來。王紹義設下的這個局,只要分出勝負,就是一生二死。許一城如此苦心孤詣,冒着如此之大的風險,就是為了促成三人打平的局面。有了平局,三人誰都不用死,與王紹義也有了商榷餘地。一想到這裏,高全、卞福仁的表情複雜極了,有敬佩,有感激,有愧疚,甚至還有那麽一點點不甘。

海蘭珠知道許一城事先熟知陪葬明器,本來可以輕易取勝。可她沒料到他居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她向許一城望去,見他凝神望着王紹義,平眉淡目中居然隐隐露出幾絲悲憫佛相。

許一城這時又開口一拱手道:“王團副,咱們就此罷手,三家分貨,您意下如何?”

若是一開始許一城就說這話,別說王紹義,就是高、卞二人也不會贊同,只會以為許一城示弱。如今許一城露了這麽一手,震懾全場,再提這個要求,那就是高風亮節了。

王紹義沒有急着回答,他從桌子上把右手擡起來,在鼻子下面擦了擦食指,方才反問道:“富貴動人心。你有獨食不吃,為什麽要把巨利分給其他人?那兩個人,剛才可是還要弄死你呢。”

許一城正色道:“城隍廟裏的陰司間,正是為了警告世人不要作惡,否則死後下地獄,下場凄慘。若為圖暴利而傷人命,有損陰德,在下可不想去真正的陰曹地府走上一遭。”他說完環顧一圈,把那些泥像掃了一圈。

海蘭珠長長呼了一口氣,嗔怪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許一城,你騙起人來可真是……”許一城淡淡道:“事急從權,以騙救人而已。”

王紹義突然大笑道:“說得好!你小子有手段,有擔當,有魄力,我喜歡這樣的人。”他這一發話,陰司間的氣氛為之一松。高、卞二人連忙起身,朝許一城拱手致歉。兩人從鬼門關走了一圈,這才如釋重負,紛紛表示願意讓出大利給許一城,自己占小頭。

三人正談得熱絡,王紹義手腕一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短槍。啪啪兩聲槍響,震得小小的陰司間內塵土撲簌簌往下落,許一城下意識擋在海蘭珠身前,兩個人都眼前閃黑,耳鳴不已。好不容易恢複正常以後,許一城擡頭一看,眼神霎時凝滞。

高全和卞福仁兩個人躺倒在地,胸口都是一片殷紅,已然氣絕身亡。鮮血飛濺,灑在惡鬼泥塑和白紙燈籠上頭。許一城臉色鐵青:“王團副,您何故出爾反爾?”

王紹義吹了吹槍口青煙,淡然道:“老子從沒答應你什麽,這裏是我的地盤,我的道兒立規矩。你贏了,他們兩個就死。”許一城身子前傾,肩膀微顫,顯然氣憤已極。王紹義又把槍擡起來,對準他的額頭:“記住,別再自作聰明替我立規矩了,知道不?”

許一城雙目定定看着王紹義,沒有躲閃,也沒有求饒,海蘭珠不由手心沁汗,似乎是過了很久,又似乎只過了幾秒,許一城閉上眼睛,第一次露出疲憊神态。海蘭珠站在一旁,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泛起悲涼。縱然他智謀通天,算計百出,在這不講理的土匪面前,也是毫無用處。

兩人僵持一陣,王紹義忽地把槍給撤了回去,笑道:“小子還挺倔。現在還指望你給我出貨,我暫時不動你。”看得出,王紹義對許一城還是頗為欣賞。許一城冷冷道:“王團副您就不怕我返回京城去報官?”王紹義毫不為意地伸開腿,踢了踢那兩具屍體:“這兩個人都是你納的投名狀,你去報什麽官?”

當年林沖上梁山,王倫讓他下山随便殺個人,背了人命官司在身上,叫作投名狀,然後才能入夥。如今高、卞二人,就是王紹義替許一城納的投名狀。這一招,可是夠陰毒的,陰司間的賭局傳出去,沒人會相信許一城救人的義行,只會認為高、卞二人是賭敗而死,把賬算在他頭上。王紹義“惡諸葛”之名,可謂名不虛傳。

許一城還未言語,王紹義又一指海蘭珠:“還有,這位姑娘——甭管跟你是什麽關系——不妨暫且留住在平安城賞賞風景。等事成以後,再回去不遲。”

許一城和海蘭珠聞言,面色大變。王紹義這不光是納了個死投名狀,還要留下一個活質。許一城喝道:“不行!這跟之前說的不一樣。”

王紹義咧開嘴笑了:“是不一樣。你若是痛痛快快贏了,本來沒這麽多事。誰讓你自作聰明,非要搞什麽三家分貨呢?我的貨,倒要你來做主了?不留個活人質,我怕你又耍心眼。”說完他也不等許一城答應,收槍在腰,轉身對掌櫃的說:“開門,收屍。”

掌櫃的拿起一根長杆,朝上頭門板捅了一捅。上頭很快有人掀開木門,新鮮空氣湧進來,陰司間裏的血腥味稍微淡了一點。王紹義先爬了上去,然後下來幾個壯丁,七手八腳把那兩具屍體擡上去,他們一走,裏面安靜了許多,只剩下他們兩個。反正這裏沒別的出路,土匪們也不催促。

許一城如佛塔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海蘭珠伸手過去,摸到他拳頭緊攥。海蘭珠急道:“許大哥,你沒事吧?”過了一陣,許一城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疲态畢現:“自作聰明,我真是自作聰明。非但害死兩個無辜的人,還要連累你也要身陷險境。”

海蘭珠勸道:“碰到這些不講理的土匪,許大哥你已經盡力了。我身為翼長之女,做人質就做人質吧,為宗室盡心也是本分。”

“可是,這實在太危險了。王紹義這夥人,可不是一般的土匪。”

“所以你盡快回去通知毓方他們,回來救我。”海蘭珠展顏一笑,“你可別小看了我,我在英國可學了不少東西呢。不然毓方哥哥也不會放心讓我來。”她心生惡作劇,忽然很想看看許一城為自己着急的模樣,“實在不行,就嫁給這糟老頭呗,當個壓寨夫人。”

許一城臉一板:“不要胡說!”

兩個人正說着,外頭門板響動,掌櫃的自己又拎着燈籠下來了:“兩位,這裏不好久待,請上去吧。”

許一城和海蘭珠正要往上走,掌櫃的忽然又開口道:“請留步。”許一城停下腳步,沒有好臉色:“你又讓我們上去,又讓我們留步,什麽意思?”掌櫃的把燈籠擱下,雙眼注視着:“你是五脈中人?”

許一城這次來沒用假名,因為他在古董圈裏其名不顯,沒什麽聲望。想不到一個平安城的客棧掌櫃,居然在這裏一口叫破了他的真實身份。

這可麻煩了,萬一有什麽事情,引得匪幫去報複五脈,可就要出大亂子了。

掌櫃的看出他一霎時的慌亂,語調平淡,伸手一指許一城腰間那一圈綴着海底針的黑布:“這東西,是不是叫海底針?”許一城點頭稱是。掌櫃的呼吸略顯急促,伸手想要摸一下。許一城以為他要索賄,便開口道:“你想要就拿去,只是得為我做件事。”

掌櫃的咯咯笑了起來:“我又不玩古董,要這東西做什麽?只是它與我家祖上有舊,我一直聽說卻沒見過,這次難得有機會,想看看罷了。”

許一城皺眉道:“有什麽舊?”掌櫃的伸手點在牛皮旁那一枚四合如意雲的小印上:“先前我還不大敢認,但看到這四合如意雲中多了一輪日頭,就知道了。這叫作破雲紋,乃是我家的标記——看來這海底針,是我家祖上親手打制的。”

這話一出口,許一城可吃驚不小。這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姓歐陽的能工巧匠所打造。當時那位歐陽工匠犯了事,幸得五脈鼎力相助才逃過一劫。歐陽工匠為了報恩,就為五脈度身打制了一套鑒定工具,完全貼合五脈的鑒定手法而成,所以被歷代奉為寶具。想不到在這平安城的土匪窩裏,居然碰到了一位後人。

看他能一口叫出牛皮小印的樣式名字,看來此事多半是真的。

“您姓歐陽?”

“不錯。剛才你一亮出來,我就認出來了。我家曾祖父曾經留過遺言,若遇此物,即是恩人後代。就算是死敵,也要留三分情面。”

“那你……”許一城有所意動。

掌櫃的語帶譏诮:“幾代前的人情了,就算留到現在,也剩不下什麽。何況就算我想救你們,王團副也不會答應。看在這海底針的份上,我答應你,會好好照顧這位姑娘,不會讓閑雜人等來騷擾。我能做的就這麽多了。”

“如此,多謝了……”許一城知道,這算是運氣好了。不然深處這一夥如狼似虎的匪徒之中環伺,海蘭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如花似玉,還真有危險。

“快上去吧,不然王團副又該起疑了。”掌櫃的催促。

三人爬到地面。海蘭珠貪婪地深吸幾口空氣,胸口起伏,引得周圍幾個匪兵竊竊私語。掌櫃的帶着他們離開城隍廟,來到大街上。過不多時,許一城看到迎面又有幾個士兵押着兩人,從縣衙門走出來。不用問,自然是黃克武與付貴。

幾個人見了面,都有一肚子話要說,可礙着掌櫃的在側,只得用眼神簡單交流。

掌櫃的說:“許先生你的馬車就在城門口,随時可以走。海蘭珠姑娘得跟我們回去。”海蘭珠看了眼許一城,忽然伸手過來,像洋人一樣勾住他脖子,下巴墊在他肩膀上,突然淚如雨下,哭着說你可一定得來接我,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許一城渾身一僵,下意識要把她推開。海蘭珠低聲道:“做戲得像一點,他們才不會起疑。”許一城斜眼看了下站在一旁的兵匪們,知道海蘭珠說得不錯。王紹義之所以放心把許一城放回北京城,除了因為有那兩條人命的投名狀以外,就是扣押海蘭珠這個人質。海蘭珠越是表現出不舍,這枚籌碼才越有價值,處境越安全。

于是許一城略帶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背,海蘭珠伸手推開許一城,擦了擦眼淚,一甩頭發對掌櫃說:“帶路吧,我可得住間上房,太破的地方我可受不了。”掌櫃的面無表情道:“王團副吩咐過,不會虧待你。”

海蘭珠就這樣被歐陽掌櫃帶走,其他人則被押送出城,馬車就停放在城門口,上頭居然還挂着盞白紙燈籠,沾着斑斑血跡,顯然是剛才歐陽掌櫃在陰司間裏提的那盞——這,就是王紹義送給許一城的警告了。

馬車夜行十分危險,轅馬不辨路途,随時有傾覆的危險。可許一城一秒都不願意多等,上了馬車就吩咐回北京,越快越好。付貴和黃克武見他臉色鐵青,不敢多問,也随之登車。

馬車朝着北京城辚辚地駛去,許一城在車裏把陰司間裏的事情一說,黃克武和付貴都大為震驚。這個王紹義一步三算計,手段還如此狠辣,不愧有惡諸葛之名。付貴道:“你也忒濫好人了,能從他手下逃生已經算僥幸,還想去救人?”許一城神色黯然:“兩條性命……就這麽沒了。誰知道這個王紹義和日本人之前又害過多少人命。”

黃克武猶豫了一下,對許一城道:“許叔,我覺得……這次你可能弄錯了。”許一城緩緩轉過頭來,眼中不解。黃克武從懷裏取出一塊東西,許一城一看,立刻分辨出這是一塊石碑的碎片,面露不解。

黃克武道:“你們被帶進城隍廟以後,我和付貴叔被押到城隍廟隔壁的縣衙,關在監牢裏。我很生氣,質問看守的人怎麽把我們當犯人,知不知道我們是許一城的人。看守的人說這是平安城的規矩,怕你們亂說亂動,等到王團副談完,自然放你們出來——關在這裏的又不是你們一家。”

“還有別人在監牢裏?”

“嗯,還有幾個人都是短裝打扮,抱臂站在監牢裏,表情都有些不高興。”黃克武回答。付貴補充道:“客棧裏還有兩只金蟾,看來找王紹義出貨的人不只我們。這些人估計是其他兩位老板帶來的保镖。”

“那估計他們現在也活不成了了。王紹義就是故意把人分開,談不成生意就弄死。”許一城嘆息道。

“其實監牢裏還有其他幾個人,大多是這夥人從附近鄉村裏綁架來的富戶,準備勒索贖金的。不過其中一個人,卻和咱們有關系——”黃克武不會賣關子,繼續說了下去,“那是個瘦小的中年人,身穿探險短裝,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鏡。他一聽到我們提到你的名字,就從地上爬過來,問我們是不是認識許一城。他的口音很怪,說不上哪裏人。”

“木戶有三?”許一城眉頭一挑,隐約覺出不妥。

黃克武點頭:“對的,他自稱是木戶有三教授,許先生的朋友。木戶教授說他是跟随支那風土考察團來北京的,與您偶遇,一見如故,只可惜一直還沒時間去清華拜訪。幾天前支那風土考察團組織了一次北京附近的田野考察,他也參加了,結果在遵化附近遭遇了土匪。考察團主力及時撤回,他運氣不好被土匪綁了回來,關在此處。剛才他聽見我們兩個提起許一城,這才爬過來詢問。”

許一城臉色微微發白。

他不是擔心木戶教授,而是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他有一個假設,他認為陳維禮之死和支那風土考察團來中國的目的密切相關,支那風土考察團觊觎東陵,雇傭盜墓賊來盜掘淑慎皇貴妃墓,所以只要查出盜墓賊的來歷,就能夠順藤摸瓜找到日本人的聯系。這也是他潛入平安城的根本原因。

木戶教授出現在平安城的監牢裏,卻讓這個推論變得岌岌可危。

東陵盜墓者是馬福田、王紹義的匪幫,這個匪幫襲擊了支那風土考察團,綁架了木戶有三。這等于說,盜墓賊和日本考察團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合作關系,許一城的推論,從根子起就錯了。

這樣一來,許一城推斷日本人觊觎東陵的證據,也只是那半張紙上的“陵”字和五個指頭印,從證據上來說,太牽強了。

換句話說,這次來平安城付出的代價,很可能不會有任何收獲。一想到這裏,饒是以許一城的冷靜,背後也滲出細細密密的一層汗水來。可他很快就調整了思緒:“就算與維禮之死無關,如今也已經無法回頭。救海蘭珠小姐,揭發東陵盜掘,這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黃克武看許一城的表情時陰時晴,唯恐他憂慮過重,便岔開話題,說許叔你确實認識木戶教授?

許一城虛弱地點點頭:“一面之緣,不過此人是個書呆子,倒沒什麽心機,這次來中國就是單純想做學術——對了,木戶教授還說了什麽?你手裏的殘碑碎片是怎麽回事?”

黃克武繼續講道:“我在監牢裏告訴木戶教授,許叔現在正在平安城談生意,談妥了争取把你帶走。木戶教授卻拒絕了,說,‘我背後是大日本帝國,這些土匪不敢傷害我。不過我這裏有一樣東西,希望你能夠拿給許君,讓他轉交給堺團長。’說完他轉過身去,走到監牢角落,掀開爛稻草席子,拿過來一樣東西。我一看,居然是一塊碑石殘片,上頭刻着幾個字,看字體像是北魏時代的。這東西已經碎成這副樣子,不值錢,無論是土匪還是監牢裏的人,都懶得去搶這東西。木戶教授把殘片遞給我的時候,一臉痛惜。他說他們在這次田野考古中發現一個半挖開的北魏古墓,正在勘察,結果遭遇了這些土匪。這些人只顧着掘開墓穴翻找陪葬品,根本不注意記錄開墓後的物品次序和泥土分層。本來這塊石碑保存完好,結果被這些人搬起來砸開墓門,活活給敲碎了。他用盡力氣,才搶回這麽一塊殘片——這可是北魏的古碑呀,如果及時拓下碑文,說不定可以解決許多中古歷史的疑問呀,怎麽就給砸了呢,真是太可惜了……”

黃克武自己也是個愛惜古物的人,所以對木戶教授的遭遇,感同身受。那些土匪根本什麽都不懂,在他們眼裏,只有金銀珠寶算是好東西,其他的能砸就砸能毀就毀,多少東西就是這麽沒了的。

“木戶教授讓我把殘碑收好,仔細叮囑說這樣東西,一定得送回日本才行,所以務必妥當地把它帶出去,至于他,你們不用管。然後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我聽不太懂的話——對了,他說那些話的表情,和許叔你談考古的時候特別像。”

黃克武知道玩古董的人裏,頗有愛物成癡的,有石瘋子、扇瘋子、鏡瘋子什麽的。這位教授可真稱得上是位考古瘋子,只要能保住這殘碑,連自己的命都不顧惜了。他是發自內心地喜歡這些東西啊,五脈裏這樣的人都不多。黃克武自幼接觸古董圈子,所見所聽,全是各種利益龃龉。他看到木戶教授這種“癡人”,內心震動委實不小。

許一城面沉如水,陷入沉思。

“對了,他還跟我說了一些話,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我告訴木戶教授,說這古碑是我們中國的,應該留在這裏。木戶教授卻瞪着我,問我打算把它放在哪裏保存。我一下子就被問住了,現在兵荒馬亂,人都活不了,更別說一塊古碑了。木戶教授告訴我,日本有一流的博物館,這些東西放在那裏,可以得到最妥善的保存。這一點,我們中國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我是真心喜歡文物,就該給它找一個好的歸宿,而不是帶有國別的偏見和民族情緒。”

許一城看着他:“你覺得這些話有道理?”

黃克武有點遲疑:“我是覺得有些不妥,可又說不上來。木戶教授說,文物的存續,是數千年的事業;跟這相比,國家的興亡只是幾十上百年,根本微不足道——與其争執國家的歸屬,不如考慮誰保管得更好,讓它能延續的年頭更長……”

許一城聽完以後,眉頭略蹙:“他是這麽說的?”黃克武點頭。許一城把眼神移向車廂之外,語氣卻鄭重起來:“你聽說昭陵六駿的故事嗎?”

黃克武一愣:“唐太宗的昭陵?”

“唐太宗生前有六匹坐騎,分別叫作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骠、青骓、飒露紫。他希望死後也有這些駿馬陪伴左右,就讓閻立本作畫、閻立德雕刻,在昭陵裏擺了六塊浮雕。這都是無上珍品。可在民國七年,有個叫盧芹齋的古董商人把拳毛騧和飒露紫全都撬下來,以十五萬美元的天價賣給美國人。為了方便運輸,他們居然把這些浮雕打碎,裝上輪船賣去了美國。”

黃克武聽到這裏,不由得“啊”了一聲。浮雕貴在完整,他們居然只為了運輸方便就毀掉了,這手段實在是惡劣。

“另外四匹在民國十一年也被盧芹齋所盜,幸虧在運出西安的時候被截獲,總算是保留下來。”許一城道,“所以克武你看,文物之愛沒有國別之限,但考古學家卻是有祖國的。美國人肯花這麽大價錢來買唐代的浮雕,确實是熱愛我中華文化,可你看看六駿的遭遇。若是懷了圖利之心,無論賣到什麽國家,都是一場災難。日人對我中華文化之熱忱,冠絕全球,愛之深,因此才貪之切。愛物成癡,以致害人性命之事,五脈也不少見,何況日本?你可要留點神。”

黃克武臉一紅,讪讪應和。許一城重新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這一夜總算是老天爺長了眼,馬車一路狂奔,居然一次都沒被溝坎絆倒。馬車跑到北京城西直門外時,恰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不過跑到這裏,馬車的速度不得不降下來了,付貴從車廂探出頭去,發現這一大早的,通往城外的路上居然亂哄哄的好多行人。有扛着大小包裹的老百姓,有頭纏繃帶的兵丁,有拎着藤木箱子的小商人,還有不少戴着眼鏡和禮帽的政府文員。這些人都好似逃荒一樣,從西直門的城門裏湧出來,朝城外散去。黑暗中哭喊争吵聲四起,時不時還有冷槍飛過。

馬車好不容易擠到城門邊,突然一個黑影斜斜沖過來,一把拽住轅馬的缰繩,大聲叫道:“你們可回來了!”

三個人定睛一看,居然是藥來。這麽黑這麽亂的地方,他能分辨出這輛馬車,可真是不容易。

“藥來,你怎麽跑這裏來了?大劉呢?”許一城問。

藥來帶着哭腔喊道:“可等到你們了。大劉他,他讓日本人給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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