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金蟬傳信,(1)

最近的北京城,真是一日亂似一日,當年袁世凱去世,都沒這麽亂過。張作霖張大總統離開北京才一天不到,就被人炸死在皇姑屯。消息傳回來,北京城可炸了窩,逃難的百姓越發多起來,城內店鋪行當全面停擺,一夕數驚。這種混亂局面一直持續到數日後國民革命軍進城,才算稍有好轉。

國民革命軍在城內建立衛戍司令部,負責維持治安,另外又設了戰地政務委員會,來臨時管理市政諸項功能。一張張布告貼出去,一份份法令下達,一隊隊憲兵派去街頭巷尾,這才勉強把局面維持住。街上都在盛傳,說蔣介石、閻錫山等大佬即将抵達北京視察,那就是新皇上啦。老百姓們都說,上個月這皇煞風真是名不虛傳,每起必有大變。

對于北京城最近的巨變,劉一鳴卻根本顧不上感慨。

許一城和富老公離城以後,很快就傳來李德标所部被突襲全滅的消息,這兩個人卻音訊全無,大家都急得不行。黃克武一趟趟地往宗室那邊跑,毓方也無能為力;付貴則通過警察廳去打聽。可張作霖出事以後,奉軍在北京的機構徹底崩潰,所有人都忙着收拾行李往奉天跑,其他啥都顧不上了;至于五脈,早就遷去了城外避亂,只留下一個空空的大院。

偏偏這時候劉一鳴還留在付貴家養傷,不能外出,這讓他感覺分外郁悶。他一心要把許一城扶上位,可現在卻離這個目标越來越遠。劉一鳴變得越發沉默,經常一天都不怎麽說話,雙眼盯着天花板,連黃克武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在此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事。原本關在柴房的姊小路永德趁着大家都忙碌着,跑掉了。付貴把他捆得很結實,但這家夥居然用牙齒從喝水的瓷碗上咬下一小片瓷片,生生磨開了繩子。付貴趕到的時候,柴房裏已經空無一人,只留下滿地的血跡。

付貴怕他帶人回來報複,趕緊安排轉移到另外一處房子。他們正收拾東西,譚溫江來了。

譚溫江果然如對許一城承諾那樣,一進城哪兒都沒去,先來付貴家送信。付貴和藥來出門看到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還有好幾輛還沒來得及卸貨的馬車,一臉警惕,還以為是來尋仇的。

譚溫江把許一城的下落約略一說,衆人才知道他在馬伸橋鎮的遭遇,都是啧啧稱奇。譚溫江把信交給付貴,客套幾句,然後匆匆離去。

出于可能會被人偷看的顧慮,許一城的信裏并未交代太多細節,只說他已和孫殿英商議好,将只身前往平安城,把王紹義引到馬蘭峪設伏殲滅。他在信裏讓黃克武和付貴盡快潛入平安城,約定了一個暗號,好配合他的行動。

劉一鳴拿過信來反複看了幾遍,從字裏行間讀出了許一城真正的用意。他彈了彈信紙,對其他人說:“東陵即在馬蘭峪。許叔不提東陵只說馬蘭峪雲雲,顯然是對孫殿英懷有忌憚,不想為東陵多招惹一個禍害。”他說到這裏,忽然感慨道,“王紹義的最終目的是去東陵,許叔卻讓孫殿英相信,馬蘭峪只是一個請王紹義入甕的圈套。一般的局,是以虛做實,許叔反其道而行之,以實做虛。這等手段,真是厲害。”

付貴冷哼道:“既然王紹義無論如何都要去東陵,那他何必只身前往平安城?多此一舉。”

劉一鳴道:“許叔這個舉動,也許是他說動孫殿英對付王紹義的關鍵所在。只是我猜不出來……”付貴一拍桌子,面色更加陰沉:“哼,這個混蛋八成是去救海蘭珠了,真是不顧自己和他老婆、孩子的安危。”

屋子裏陷入一陣尴尬的沉默。對于海蘭珠,除了藥來其他人都沒有特別的好感或惡感,許一城救與不救,全在道義。可聽付貴這麽一說,居然還有這麽一絲暧昧的氣息,就更不好吭聲了。

黃克武率先打破了沉默:“既然許叔說了,我們事不宜遲,早點出發吧。我怕他一個人應付不來。”付貴低聲罵了一句,卻沒提出異議。

于是,按照許一城的吩咐,付貴和黃克武兩個人出發前往平安城,藥來留下來照顧劉一鳴。付貴嘴上不情不願,手裏早就準備好了相關的東西,說走就走,兩個人很快就離開小院。藥來則攙着劉一鳴,朝付貴的另外一處房子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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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門,劉一鳴就看到地上多了許多車轍,問怎麽回事,藥來說剛才譚溫江來的時候,身後還跟着幾輛大車,車上用大布蓋着不少貨,估計是孫殿英運進城裏的。藥來一臉神秘地對劉一鳴道:“你知道馬車上運的啥不?”

“軍火?”

“嘿嘿,能讓我這鼻子聞出來的,你覺得最可能是啥玩意兒?”

劉一鳴立刻恍然:“煙土?”

藥來得意洋洋地亮出手裏一個黑乎乎的小圓筒,說這是從車上掉下來的,讓那幾個小叫花子給撿回來了。劉一鳴接過去一看,牛角質地,上頭用黃色勾勒出一只蒼鷹,畫法比較拙劣。他扭開圓筒,裏面盛滿了黑乎乎的凝固膏體。

藥來摸了摸鼻子,啧啧稱贊道:“這就是正宗的鷹牌了。好家夥,這幾大車不得有一百多擔。孫殿英到底是一軍之長,出手真是闊綽。”

軍中以鴉片養兵,早已經是軍閥積習。孫殿英有這麽多煙土,實屬平常。如今北京已經變了天,譚溫江帶煙土過來,大概是打點各處官員的。劉一鳴捏着圓筒,對藥來道:“你的煙瘾不犯了?看見這東西不眼饞?”

藥來尴尬地笑了笑,把臉側過去,喉頭滾動:“是真爺們兒就忍住一百天!許叔說了,如果我再沾大煙,就要收拾我。”劉一鳴扶了扶眼鏡:“這就怪了。你爹那麽打你,你都我行我素;怎麽許叔說一句,你就言聽計從?”

藥來撓撓腦袋:“我也說不清楚,反正總覺得他的話特有道理,讓人親近,一點也不犯憷。”劉一鳴道:“那你憑良心說,許叔和你爹,你願意誰來接沈老爺子的位子?”藥來沒提防他問這麽一句,沉默片刻方才回答道:“那自然是許叔。我在我爹眼裏——不,在幾乎所有人眼裏,就是個不成器的二世祖。他們嘴上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反正你們都這麽看我,那我索性混下去算了。可許叔看我就不一樣……”

劉一鳴打斷他的話,把那個大煙角筒扔還給藥來:“那就好,這麽說我們的目标是一致的。我先把話說清楚,我希望許叔上位,并不是針對你們藥家,也不是針對任何一家,而是整個五脈。你自己也該明白,五脈腐朽透頂,又蠢又固執,沒有一位強人來領導,早晚會完蛋。你看看這次京城大亂,連一個小小的吳郁文都能差點把咱們滅掉,再這麽下去怎麽得了?”

藥來一拍胸脯:“那是,那是。若不是為許叔,咱爺們兒也不會留在京城不是?”劉一鳴看向他,特別嚴肅地問道:“如果碰到你爹和許叔相争的局面,你會幫我嗎?”藥來連連點頭。

“即使要公開站出來反對你爹,你也願意?”

“呃……”藥來有點語塞。許一城是他敬愛的偶像,而藥慎行則是他最懼怕的心理陰影,不支持是一回事,公開反對則是另外一回事。劉一鳴知道這問題很難回答,也不相逼,對他說不用急着表态,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最好早想清楚,免得事到臨頭不知所措。”劉一鳴留下一句晦澀不明的話,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藥來覺得他話裏可能有話,可又不好直接去問,只得含含糊糊點頭答應。

說話間,兩個人到了地方以後,藥來忙前跑後,灑水鋪床,然後把劉一鳴攙扶到床上。

不知為啥,自從付貴和黃克武離開以後,劉一鳴心中有種隐隐的不安。他讓藥來把窗戶關上,隔絕街道上的雜音,然後閉上眼睛,打算把思路整理一下。陳維禮之死和東陵的線索,許一城跟他說得最多,他也想得最多。

支那風土考察團打算盜掘乾隆裕陵,陳維禮查知出逃,結果被日本人滅口,線索傳到許一城這裏。姊小路永德又試圖殺許一城滅口,未果,又與藥慎行接觸,要大量購買中國古董。這是日本人目前的動作。

王紹義夥同毓彭盜惠陵妃園,他們劫持了木戶教授,現在又要盜掘東陵慈禧太後陵寝。這是土匪們的計劃。

劉一鳴反複捋了幾遍,發現有一個致命的缺陷:支那風土考察團和王紹義之間,沒有聯系,幾乎可以算作是兩個獨立事件。唯一可以稱得上聯系的,就是木戶教授被綁架,可那是一個意外事件。

支那風土考察團如果想要染指東陵,必須尋找當地合作夥伴。許一城開始推測是王紹義,但現在證明不是。那麽,日本人的打算到底是什麽?把目前所有的線索綜合起來,會發現支那風土考察團的舉動非常奇怪。他們做了許多事,殺陳維禮,攻擊許一城,拉攏藥慎行,卻唯獨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們和東陵之間有直接的聯系,一切證據都是間接的。

這只有兩個解釋。要麽是日本人根本沒考慮過,被冤枉了;要麽是許一城被王紹義盜掘慈禧陵寝吸走了注意力,日本人還有什麽小動作被他給忽略了。

劉一鳴想到這裏,卻沒有什麽思路,不安地沉沉睡去。

黃克武和付貴在接到信的第三天才抵達平安城,他們必須得避開所有行人,以防節外生枝。

平安城還是和上次來一樣平靜,城門照開,街道熙熙攘攘,并沒有受到局勢的幹擾。可他們沒敢進去,王紹義在城裏安排了大量暗哨,一旦有生面孔出現,立刻就會被發現。許一城應該已經進城了,不知道他和王紹義談得如何,但至少海蘭珠一直沒出來。這讓付貴和黃克武十分擔心,生怕出現什麽變故。

付貴繞到城門附近不遠的官道旁,這裏有一處山林掩映的小丘,長滿了松樹和柏樹,丘腳還有半人多高的雜草,既可以觀察到城門前大道的動靜,也可以隐蔽自己的行藏。付貴找了個合适的地方,鷹隼一樣的雙眼死死盯着進出平安城的行人,一霎不離。過不多時,一個穿短衫的半大孩子從外頭朝城裏走去,他生得很文靜秀氣,雙手手指細嫩,小小年紀鼻梁上還架着副眼鏡,胳肢窩下夾着一把油傘。

付貴點頭,說就他吧。黃克武噌地跳到大路當中,伸手拍了拍那小學徒肩膀。小學徒一回頭,吓了一跳。黃克武也不跟他廢話,大手一拎,像拎一只雞一樣把他拽到小丘後面的林子裏。

付貴盯着他,不說話。小學徒見他面相兇惡,以為遇見了強盜,吓得臉都白了。付貴見火候差不多了,便問他來歷。小學徒不敢不說,交代自己是城裏雲來飯莊的賬房學徒,這次是出來收賬的。他以為是劫財的,連忙又解釋說自己沒收到賬,還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示意身無長物,懇求別殺。

付貴咧嘴笑道:“我們不是要搶你的錢,是要給你錢。”學徒一愣,不知他是什麽意思。黃克武按住他肩膀,沉聲道:“你認識字不?”學徒擡臉勉強笑道:“我是學做賬的,咋能不認識字呢。”付貴滿意地點點頭:“你這次進城,想請你幫個小忙。”學徒連連擺手:“我不會殺人不會殺人……”

黃克武又好氣又好笑:“哪個叫你去殺人。”學徒呆了一下,又連連擺手:“我不會偷東西不會偷東西。”付貴對着他腦袋敲了一下,他才住嘴。付貴道:“這事很簡單。你去城裏那個客棧,看看櫃臺上有沒有擺着一只金蟾,金蟾旁邊擱着什麽東西,寫了什麽字,回來告訴我們就行。”

“就這麽簡單?”學徒不太敢相信。

“就這麽簡單。你如實告訴我們,這幾個銅元就是你的,很合算吧?”付貴問。學徒忙不疊地點頭,付貴又把他叫住:“你可別跟別人提這件事,若讓我知道,小心子彈無眼。”他有意無意地露出腰間的手槍手柄,學徒臉色一白,趕緊保證說絕不會說出去。

學徒倉皇下了山丘,進了城去。付貴問黃克武這招管不管用,黃克武信心十足地說:“這是許叔和我約定好的,除了古董行當的人,誰也看不懂。”

付貴“哦”了一聲,不再追問。黃克武抱住雙臂,望着城頭,忽然說:“木戶教授也還關在裏頭呢,不知現在還活着沒有。”

“你好像挺關心那個日本人的嘛。”

“這年頭,真心愛惜古物的人實在是太少了——許叔也覺得那人值得一交。”

“照你這麽說,幹脆讓日本人把東陵都運走得了,擱在中國也得被土匪賣掉。”

付貴沒想到随口一句諷刺,讓黃克武居然陷入沉思。付貴知道這孩子有點軸,可沒想到居然軸在這上頭。他自己就是個冷性子,也懶得去開解,兩個人各忙各的,話題就此中止。

兩個人等了約莫三十多分鐘,很快看到學徒急急忙忙又出了城,直奔着這小山丘來了。

那家客棧的櫃臺上确實擱着一尊金蟾,金蟾旁邊還挂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專收眼紋玉瓶、佛珠、倒流壺、雄貔貅、五帝錢、料姜石、玉玦等物。學徒倒認真,把這些東西抄在了一張煙牌的背後,一手館閣體很漂亮。

付貴把煙牌拿過去,遞給黃克武。黃克武看完這份名單以後,亦喜亦憂。

這是許一城出發前跟他們約定好的交流辦法。他知道一進平安城,王紹義為了避免走漏風聲,肯定會把他扣留,直到盜墓結束為止,不允許和外界接觸。許一城的身份是古董商人,他會要求說反正你不讓我離開,那麽我就順便收收貨吧。這個不觸動王紹義的核心利益,客棧老板又和五脈有那麽點淵源,不會有人阻攔。

所以學徒能看到那只金蟾又擺上了櫃臺,公開收貨。

當然,以王紹義的多疑,肯定會安排人緊盯着,誰來找許一城賣東西,一定會被盤問,生怕他借機傳遞消息出去。

可許一城的門道兒不在這裏。

一般下鄉收貨的古董商,除了擺出金蟾,如果有特別想要收的東西,還會在旁邊立個牌子,指明要哪一類古玩。考慮到許多老百姓不識字,有時候還會擺一件實物在那兒——這叫“金蟾分水”。許一城會根據自己情況,按照事先約定好的暗號,寫明收什麽類的東西。這樣一來,付貴和黃克武根本不需要接近客棧,只消找個人遠遠地把金蟾分水的名單抄下來,就知道他目前狀況了。

金蟾分水的名單,暗藏玄機,非是古董行當的人,很難看懂,就算把名單挂在城門前,也不必擔心洩密。

玉瓶寓意“平安”,瓶上有眼紋,即為眼下平安。

佛珠代表海蘭珠。

倒流壺是一種玩壺,表面看上去無蓋有嘴,注水時需要把壺倒過來,将水從底部注進,再翻覆過來,水不會漏。“倒流”二字,扣的是“倒留”。

所以許一城靠這幾件古玩表達的意思,是他和海蘭珠都被留在城中,但目前還算安全。

貔貅分雌雄兩種,雄貔貅運財,雌貔貅守財。單要雄貔貅,即說運財之事。

五帝錢是指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五個皇帝的銅錢,此五帝在位時期國泰民安,所以民間一直迷信帶這五種年號的銅錢很吉利,專門會有人來收。東陵恰好也埋葬五帝,所以五帝錢意指東陵。

至于料姜石,其實不是古董,而是一味中藥,狀如生姜,因此而得名。許一城列出它來,指的是掌握了慈禧太後陵寝入口的姜石匠。

至于玉玦,則是用了一個鴻門宴的典故。當年項羽在鴻門宴請劉邦,席間他的參謀範增三次舉起玉玦,示意他動手。項羽卻猶豫不決,最終錯失了殺死劉邦的好機會。所以玉玦有一層寓意,乃是未決,懸而未定。

這幾件物品擺下來,意思是王紹義去東陵盜墓的時間還未定,因為姜石匠還未找到。

黃克武喜的是許一城暫時無事,憂的是城內情況依然不明。他解說給付貴聽,付貴明白許一城的意思是還得再耐心等等。于是他把銅元扔給學徒,對他說你每天都去看看那牌子,如果牌子上的字換了,就出城在這個地方告訴我們,好處不會短了你。

學徒沒想到這麽簡單一件事酬勞還不少,比他幹學徒一個月拿的工錢都多,不禁喜出望外,連連答應說一定辦好,然後歡天喜地離開了。

黃克武問付貴怎麽辦,付貴說:“還能怎麽辦?等!等許一城的消息!”

黃克武忽然問道:“你和許叔是怎麽認識的?”他一直特別好奇,付貴這個人太冷,和許一城的風格格格不入,但兩人似乎又極信任對方,不知道怎麽湊到一起的。

付貴沒回答,黃克武等了半天見沒動靜,以為又是冷臉貼熱屁股了。他正要放棄,付貴的聲音悠悠傳來:“我抓了他,他幫我破了個案子,就這麽簡單。”付貴忽又反問道,“你和許一城又是如何認識的?”黃克武道:“他和五脈的人都不太一樣。這個我說不太明白,大劉更會說。總之……我覺得跟着許叔很舒服,心裏踏實。”

“哦。”付貴說。

于是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付貴和黃克武輪流在小丘這守着,不過學徒一直沒出現。平安城依舊平安,只是城頭依然打着奉軍的旗號。到了第四天下午,黃克武正百無聊賴地守在小丘旁,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傳來。一擡頭,那學徒興奮地跑過來,手裏揮舞着一張煙牌。

“有新變化了?”黃克武問。

“我給您抄下來了。”學徒伸手要錢。

黃克武把他打發走以後,去看那個煙牌。其他東西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多了三樣物品:七寶燒、銅龜以及寶劍。

黃克武一看這個,頓時就愣住了。付貴趕到,問他什麽意思。黃克武解釋說:“這個七寶燒,是日本産的。銅龜,取一個‘歸’字。許叔的意思是,木戶教授要被放出來了。”付貴皺皺眉頭:“他不是來把海蘭珠換回去的麽?怎麽她一直不走,反而把這個日本人釋放了?——那把寶劍什麽意思?殺了他?”

這一連串問題,黃克武都回答不出來,付貴也沒指望他能回答。他只是借此表達對許一城的不滿,你到底在平安城裏幹什麽呢?放着老婆不管跟一個滿人女子厮混,忙了幾天唯一的成果居然只是把日本人先放了出來。付貴自謂對許一城算是了解,可這次他也看不懂了。

黃克武倒是挺高興,他對木戶教授一直有好感。他說既然許叔讓我們接應一下,我們就去吧。付貴哼了一聲,說要去你去,我沒興趣。黃克武只得由着他。

過不多時,木戶教授步履蹒跚地從城門走出來,頭發散亂,滿臉污穢,衣服髒得不成樣子,但還努力保持着鎮定。幾個士兵把他往前一推,就徑自回去了。木戶教授左顧右盼,十分茫然,只得一路向前走去。等到他拐過一道彎,讓小丘遮蔽住了城頭守兵的視線,黃克武沖了過去,握住他的手。

“木戶教授。”

木戶教授擡眼一看,想了半天才認出來是衙門監牢裏的那個小家夥。黃克武掏出一包醬驢肉、倆燒餅和一壺水,木戶教授兩眼放光,甩開腮幫子,撩起後槽牙,風卷殘雲一般一口氣吃了個精光。吃飽以後,木戶教授癱坐在草地上,好一會兒才歇過來,朝黃克武深深鞠了一躬。

黃克武跳開,有些手足無措,說要謝就謝許叔吧。木戶教授在監牢裏什麽都不知道,稀裏糊塗就被放出來了。黃克武沒法告訴他真相,只是簡單地說在許一城斡旋之下,他才得到釋放。木戶教授連連表示非常感謝,說等返回北京以後,一定會告訴堺大輔團長和日本方面,請他們予以嘉獎。

黃克武忽然想起來,許一城在最後還附了一把寶劍,說不定,他是想問問那把九龍寶劍的事。

通過藥慎行可知,日本人的《支那骨董賬》最後一頁就是九龍寶劍,這是清代唯一一件被列入名冊的物品。許一城一直認為這是一個代稱,代表的是乾隆裕陵裏的大量寶藏。可陳維禮的信箋上,确實留下了寶劍的重疊圖影,說明這也是一件實物。

木戶教授認不出那把九龍寶劍的圖影,更不知道它被列入支那骨董賬。不過他聽完黃克武的問題以後,說《支那骨董賬》純粹是出于好意。日本從中國這裏學習了太多的東西,現在老師生病了,學生把老師的著作拿回去保存,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黃克武沒有對此發表評論,很快把木戶教授送走,返回小丘。一回來,付貴就皺着眉頭道:“我不管許一城怎麽想,你小子一看見日本人就屁颠兒屁颠兒,這可不大好。”

黃克武本來也是個火爆脾氣,只是總在許一城和劉一鳴身後,不怎麽發作。付貴這麽說,他頓時不樂意了,解釋說:“我才不是喜歡日本人,我只是覺得,他們比中國很多人更懂得古董的價值。付大哥你是不會明白這種心情的。”

付貴背着手冷然道:“你們玩古董的我是真不明白。日本人把劉一鳴打得半死,你還跟他們交好;許一城的老婆快生了,他還跟海蘭珠在城裏逍遙——倒把日本人給放出來了。”

黃克武想要駁斥他,付貴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我讀書少,不如你們認的字多。可我就認準一個理兒,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這麽三心二意,還打日本人,趁早回去歇着吧。”說完他搖搖頭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兩個人輪流值班。黃克武一直想找機會跟付貴聊聊,可付貴壓根不理睬他。

這一天傍晚,學徒又來了,這次他抄錄的名單不太一樣。黃克武接過去一看那牌子,眼神頓時直了,顧不得還在跟付貴冷戰,跑到他歇息的地方,叫他趕緊過來看。

付貴拿過牌子,發現別的沒變,只有玉佩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叫作喜鵲銅橋的物件。

中國民間傳說,牛郎織女相戀,被王母娘娘劃出天河相隔。幸虧有喜鵲們見義勇為,每年七夕搭成鵲橋,兩人才能幽會一夜。民間所謂“喜鵲銅橋”,就是一件雕成三鵲頭尾相連的銅制拱形香爐,七夕之日擺在葡萄架下,乞巧時用來燃香默祈。

“懸而未決”的玉佩沒有了,卻多了一個只有在七夕時才用的喜鵲銅橋。許一城要傳達的信息,很明确了:“王紹義已經找到了姜石匠,很快就會對東陵動手,動手時間就在七月七日左右。”

兩人對視一眼,面色都變得凝重。

大敵終于要開始動了,付貴和黃克武兩人顧不得鬧別扭,一條一條地按事先的約定過細節。現在距離七月七日還有數天,他們要通知孫殿英,讓他準備伏擊王紹義,一方面還要暗地裏安排,在半路趁亂救出許一城、海蘭珠,要做的事情可不少。

這時黃克武直起身子來,朝城門那邊望去。他看到平安城上的旗幟變成了國民革命軍隊的青天白日旗。這個細微的舉動,進一步佐證了許一城的消息。王紹義這時候易幟,自然是要為他的盜墓行為打掩護。

付貴讓黃克武即刻出發,前往馬伸橋鎮去通知孫殿英。他則留在平安城附近,随時監視有什麽新動向。黃克武二話沒說就答應了,臨走之前,他忽然回過頭來,對付貴特別嚴肅地說:“我絕不會讓這群土匪毀了東陵,但我會向您證明我是對的。”

付貴揮了揮手,一點也不受挑釁:“別廢話,趕緊走吧。”

黃克武雙手一抱拳,然後轉身跑出林子,一會兒工夫就跑出去很遠。付貴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本來就冷冷的表情變得更加嚴峻。他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煙牌,正面是小學徒記的一連串古玩,他手一翻,翻到背面,上頭還有一行淡淡的小字:“無常見珠。”

這是付貴背着黃克武跟小學徒交代的,說如果看到那“金蟾出水”的牌子最底下多了這麽一行字,記得一并抄下來,但要寫在背面,淡淡地寫,不要跟黃克武講。

這是許一城跟付貴事先約好的,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的秘密暗號。

黃克武雖然是個可信任的人,但他畢竟年紀還小,性子又不夠沉穩。更何況,有些事情,許一城覺得不适合讓黃克武知道。

比如現在付貴要做的事情。

此時夕陽西下,太陽在地平線上只留一抹餘光。很快這一抹餘光也被吞噬,大地陷入到一片讓人窒息的黑暗中。付貴換上一身幾乎緊貼在身上的灰色短裝,弓着腰,雙腳輕移,輕捷如同一頭貍貓,很快就挪到了平安城的城下。

平安城盤查确實很嚴,但王紹義安排再如何嚴謹,也不可能把城裏每一個人都監視到。城防一定會有漏洞。上次付貴到平安城,可不是白來的。他的一雙鷹眼已經把全城的布局構造和布防都摸得清清楚楚。

平安城是座清代修建的城池,不知過了多少年了,青灰色的城牆年久失修,牆皮剝落,那些土匪也不可能花精力在這上頭。付貴記得上次勘察的時候,其中一段城牆已經坍塌了一截,形成一個凹口。王紹義懶得修葺,就派了幾個兵,每到晚上就守在這兒。

這幾個兵三個守在明處,一個守在暗處,正百無聊賴地聊着天。話題關于最近馬團長和王團副調動兵馬,東陵計劃還沒公開,但底下人多少都猜到一些,這些士兵都興奮地遐想着如果開了墓,自己能分多少財寶,能買多少畝地,能娶幾房媳婦。

付貴伏在附近靜聽了一陣,等到他們面露倦意,昏昏欲睡之時。他飛快地摸到暗哨所在,一招就鎖住那兵丁的喉嚨,五指運力咔嚓一聲,那小兵當即軟軟倒在地上。沒了暗哨,明哨就容易躲了,付貴沒費多大力氣就攀上這半邊城牆,輕輕落在城裏。

付貴不是善男信女,闖城少不得要殺人見血。許一城不希望黃克武沾上這些殺孽,所以付貴才會等他離開以後才行動。黃克武的拳法是武學,付貴的手段就只是殺人。只要能達成目标,他不在乎其他。

平安城外緊內松,加上夜裏無光,付貴的潛入沒引起任何波瀾。他游走于屋頂巷間,避開了數隊巡邏,還望見整個城裏唯一仍舊燈火通明的建築,那應該是馬福田、王紹義的住所。想來他們正在忙于規劃如何盜墓。東陵那麽大,若是一窩蜂亂闖進去,可不知要挖到何年何月,怎麽也得有個統籌。

不過那不是付貴的目标,他刻意繞過那片燈火,很快來到了城中最黑暗的地方——城隍廟。

城隍廟此時廟門緊閉,空無一人。付貴沒進主殿,而是從矮牆跳進去,來到廟後那座陰森恐怖的陰司間前。就在一個月前,許一城在這裏贏得了為王紹義走貨的資格,同時也有兩條人命在這裏徹底交待。黑夜之中,陰司間那間屋子上瓦下磚,又高又窄,牆皮都是紅色,如同一只染了一身鮮血的無常矗立。

付貴一靠近那裏,就看到一名女子站在陰司間前,正在翹首等待。女子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付貴不由得一怔。

無常見珠。無常就是陰司間,而珠自然就是海蘭珠了。

女子是海蘭珠不假,但當初她來平安城的時候,明明是一身洋裝,現在卻換了一件鄉下的棗紅碎花衫子和寬紋繡花褲,頭上盤起一個鮑魚頭發髻。

“怎麽,認不出來我了?”海蘭珠沖付貴輕輕一笑。“一城他被人監視得緊,只能讓我來了。”

付貴停下腳步,眉頭緊皺,海蘭珠的語氣讓他覺得有些不爽。而且她前兩天還是直長發,現在居然在頭上盤了個發髻,這是新婚小媳婦才幹的事情。

海蘭珠似乎沒覺察到他淡淡的敵意,習慣性地用手去摸了摸腦後的發髻:“真虧他想得出來,讓咱們安排在這麽個陰森恐怖的地方碰頭。上次我在這裏可吓得不輕,你在隔壁關着,可不知道那兒有多吓人。一城那個人吶,什麽都好,就是這個太不講究。”

付貴聽她一口一個“一城”叫得親熱,心中生厭,便冷冷道:“你為什麽還會留在平安城裏?許一城不是把你換出去了麽?”

海蘭珠道:“一城他是想用他把我換出去。不過王紹義起了疑心,反複盤問了他很久,質疑我們兩個的關系。我看這樣下去要出事,就說服一城演了出戲。說我倆自由戀愛,只因家裏父母反對,所以戀情不能公開,演了一出生離死別的苦情戲……”說到這裏,她面帶羞色,伸手去摸了摸頭上的發髻,“大概是戲演得太好,王紹義不只相信了,居然還感動了,而且大包大攬,說要做一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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