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原來我錯了——”許久,她喃喃,“你最愛的,還是聽雪樓而已啊。”
“你的确是錯了。”蕭停雲淡淡道,凝視着她,“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你畢竟還是不明白我——冰潔,我厭煩了站在別人陰影之下,我最愛的……”
※※※
“你們兩個得意什麽?”旁邊的九公看到兩人這般情狀,冷笑起來,恨極,“賤人!就算你千算萬算,也保不了聽雪樓了!你以為躲過了這次就是萬事大吉?”
“這不過是引蛇出洞!”他大笑起來,白發飄蕭。
趙冰潔一顫,失聲驚呼:“什麽?”
“血薇歸來,聽雪樓的子弟都随着樓主來渡口迎接,結果唱了一出空城計。”九公獰笑,得意萬分,“聲東擊西,如今我們的主力人馬,恐怕早已經攻破聽雪樓總樓了!哈哈哈!尊主神機妙算,又豈是你這個賤人能猜到?!”
“什麽?”趙冰潔一個踉跄,只覺血氣倒沖。
是的,她全心全意地應對着今日的伏擊,用盡全力要把這些毒蛇引出巢穴,在洛水渡口圍殲——卻不料,對方也只是利用了她,轉而另外布下了殺局!
一只手及時從旁伸過來,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形。
“冰潔,不必擔心。”蕭停雲卻是鎮定,低聲道,“我已有安排。”
她愕然擡起頭,卻對上了他深不見底的重瞳。那一刻,她只覺得心安。
蕭停雲頓了頓,道:“自從蘇微中毒以來,我便隐隐覺察一個針對聽雪樓的大陰謀正在形成,所以一直很小心地提防——不僅是提防着你,更是提防着所有人。所以,我斷然不會做出把所有人調離總樓的舉動。”
“什麽?”她猛然一震,失聲道,“難道你……”
“是,我是把總樓全部人手都派來了洛水。但是,那之前,我已經從各地分壇裏秘密抽調了精英人手上來備用。”蕭停雲微微笑了笑,“放心,如今樓裏守衛森嚴,四位護法大概已經在帶領子弟們禦敵了!”
此語一出,不僅是趙冰潔,連九公都脫口驚呼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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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護法?”九公失聲道,“不……不是已經派去苗疆了嗎?”
“我給冰潔的是假情報。”蕭停雲冷笑了一聲,看了一眼這個老人,“我根本沒有派他們去那裏。他們一直待在洛陽等着,等着你們這些人。”
趙冰潔定定看着他,眸子裏終于露出了洞徹的神情。
“原來,你早已提防。”她微微嘆息,語氣複雜莫辨,“根本從一開始,你就沒有聽我的勸告,将四護法調離洛陽去找蘇姑娘,對不對?——你擔心我會勾結對手忽然發難,所以在暗中積聚力量,以備不時之需,是不是?”
蕭停雲颔首,似有愧意:“抱歉。”
是的,這麽多年來,他和她朝夕相處,暧昧而親密,事實上卻從未真正信任過她。因為他知道身邊的這個女子袖中藏着的那把朝露之刀,不知何時便會出鞘割破他的咽喉——與這樣的女人同處,又怎能不日夜提防呢?
蕭停雲嘆息:“碧蠶毒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但苗疆路途遙遠,如果是派人去取藥,則無法在一個月之內往返。所以,為了及時解毒,最好的方法就是中毒之人親自去一趟——冰潔,你難道不覺得對手是故意這麽安排的嗎?”
趙冰潔嘆息:“你原來早就明白了。”
“他們用計讓蘇微離開了聽雪樓,便以為我會親自出馬,或者至少派出樓中重要人物前去尋找——這樣,他們一方面可以以靜制動,在那邊布下羅網将我們派去的人手一個個消滅,而另一方面,聽雪樓實力空虛,自然更容易讓他們乘虛而入!”蕭停雲的語氣冷靜洞察,“這種調虎離山之計,實在用心刻毒。”
趙冰潔無言颔首。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心思細密的人,遠比她料想的更加睿智深沉、殺伐決斷——這些年,她日夜為他憂心,替他所謀唯恐不周,卻不料,他暗地裏早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
如果是這樣的話……倒是令人放心了呢。
“只是,公子好狠的心。為了樓中大計,竟将蘇姑娘的安危擱置一旁。”趙冰潔嘆息了一聲,“幸虧石玉如今找到了她,如果她在苗疆有個三長兩短,公子心裏難道不會有愧疚嗎?”
蕭停雲身子微微一震,似乎也很難回答這樣尖銳的問題。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只道:“血薇的主人不該是一個等待被別人救助的弱者,我相信阿微憑自己的力量,也能夠渡過難關——如果不能,她也不是我所期待的那個人。”
趙冰潔沒有回答,只是輕微地嘆息了一聲。
“原來我錯了——”許久,她喃喃,“你最愛的,還是聽雪樓而已啊。”
“你的确是錯了。”蕭停雲淡淡道,凝視着她,“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你畢竟還是不明白我——冰潔,我厭煩了站在別人的陰影之下,我最愛的……”
就在那一刻,外面傳來了一聲歡呼。
蕭停雲的語聲停頓了一下,視線投向了窗外——那裏,夕陽下的江面澄澈明亮,映照着千裏的晚霞,宛如從水底浮出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世界來。在遼遠的江面上,一葉孤舟從南方駛來,船頭有聽雪樓的旗幟,獵獵飛揚。
“樓主!”門外有弟子急急奔過來,驚喜道,“是石大人帶着蘇姑娘回來了!”
“是嗎?”他霍然站起,有掩不住的喜色,“快去迎接!”
然而只是一剎那,岸邊傳來一陣驚呼,只見離岸尚有三丈的船猛然一晃,劇烈颠簸起來!水底有什麽東西瞬間湧出,躍上了船頭——那些穿着黑色水靠的人手執分水刺,襲擊了這一艘即将靠岸的小船!
“不好!有埋伏!”蕭停雲吃了一驚,來不及多想,一點足便穿窗掠了出去,“大家不要擅自行動,聽我指令!”
一陣風過,面前便空了。
趙冰潔站在空無一人的客棧裏,眼神空茫黑暗,但卻轉過臉,迎着窗外夕陽射入的方向,望着那一艘船從琉璃般的江面上緩緩駛來,嘴角浮現出了一絲悲涼的笑意。
是啊……那個女子,終究還是回來了。
這一場難關渡過後,夕影血薇再度聚首,就算是背後尚有勢力蠢蠢欲動,聽雪樓在江湖中的地位又有誰能動搖?而她,終究是再也沒有立足之地。
就在黯然一分神之際,她忽然聽到了一聲極輕極輕的冷笑,忽然心驚。
那其實不能算是笑,因為笑的人根本不曾啓唇,就算面上也不曾露出一絲異常的表情來——只是看到那一艘船靠岸,不自覺地從唇齒之間流露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嗤鼻來。換了任何人,恐怕都不會注意到這一聲下意識的吸氣,然而趙冰潔卻是一個在黑暗中生活了大半生的女子,光論聽覺靈敏,只怕足以媲美絕頂高手。
她驀然回身,看向了聲音的方向。這座破敗的酒館裏血污四溢,除了她之外,只有那個被制住了的皓首老人,正在滿嘴是血地望着外面,笑意詭異。
“九公?”她脫口低呼,臉色唰地蒼白,仿佛隐約感到了什麽不祥。
難道這一波的刺殺,竟然還沒有結束?!
“公子,小心!”她顧不得這邊,連忙踉跄追了出去。
蕭停雲趕到渡口時,正看到石玉在船頭和那群突然來襲的刺客血戰。
這個掌管吹花小築多年的人,平日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遇到了猝不及防的襲擊也是面無表情、絲毫不亂。他身邊幾個跟随他去了苗疆的樓中弟子也紛紛拔刀,和那一行水底冒出的刺客交起手來,一時間竟也沒有落了下風。
岸上的聽雪樓弟子看得心焦,卻因為船還在江心,沒有樓主的號令不敢擅動。此刻看到蕭停雲從酒館裏飛掠而出,齊齊看了過來。
“帶上二十人,跟我去救援!”他沉聲吩咐着,落到了岸邊準備好的一條小船裏。也不等船夫上來,擡手一拍,岸邊巨石應聲碎裂,小船箭一般向着江心急射而出。
船上還在激鬥,蕭停雲不等兩船靠近,便足尖一點掠了上去,翻腕拔刀。
船頭地方狹小,只能容下五六人,一刀揮出便可以将整個船頭籠罩。此刻夕影刀一出現,登時便改變了局面。蕭停雲和那些人一交手便不由得“哦”了一聲,心下了然。
這些人還是風雨組織的殺手,卻并不是最高級別的金衣殺手。
看來天道盟真的是已經山窮水盡,人手和資金都匮乏,竟然只能雇傭風雨的人來完成這次襲擊——而且,還只是二流的銀衣殺手而已。
“石玉,沒事吧?”他一刀逼退了兩個殺手,轉頭問不遠處的同僚。在和一群殺手搏殺,石玉的動作似乎有些僵硬,武功好像比平日差了一籌,令蕭停雲心裏一驚,脫口問:“怎麽,你在滇南受了傷嗎?”
石玉似是來不及說話,只是搖了搖頭,且戰且退。
“樓主,快去救蘇姑娘!”旁邊有人急道,卻是和石玉一起去滇南回來的宋川,出劍淩厲,一口氣逼退了幾個撲上來的殺手,幫蕭停雲擋住了背後的襲擊。
“好!”他低喝了一聲,一刀斬斷面前攔路之人的脖子,沖了過去。
刀風卷起了簾子,蕭停雲看到艙裏的蘇微。她半坐在那裏,手裏握着一把劍,腳下躺着兩具屍體,側臉對着他,微微咳嗽着。
“阿微!”蕭停雲喚了她一聲,“快出來!”
她應了一聲,握劍轉過身。他發現她臉色蒼白,竟是像白紙般一點血色也無,心頭一震,剛要問什麽,背後又有兩艘小船靠近,二十名聽雪樓精英子弟陸續來援。然而蕭停雲尚未松一口氣,忽然覺得整個船身往下一沉!
有兩個殺手從水裏潛出,嘴裏叼着匕首,竟然鑿沉了這艘船!
“船要沉了!”蕭停雲厲聲,“阿微,快出來!”
船艙裏的蘇微起身出艙,剛一動手,又咳嗽了幾聲,探出一只手來,似乎想要讓他扶一把——那只手纖秀如玉,雖然已經褪去了中毒的青氣,卻蒼白得毫無血色。蕭停雲眼見情況危急,也來不及多說,連忙探出手扶住了船艙裏的蘇微。
那只手冰涼而柔軟,似沒有絲毫力氣。
就在那個瞬間,他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他說不出什麽不對。但是蘇微将手放在他手心的那一瞬間,他竟然心底一冷,猶如入手的是一柄劍!就在他微微色變之際,耳後風聲微動,一聲極沉穩淩厲的刀刃破空之聲逼來——蕭停雲來不及回頭,肩膀一沉,下意識閃電般地側身閃避。
然而他身形剛一動,腕脈便是微微一痛!
簾後探出的那只手,纖秀得似沒有力氣,卻忽然一翻,牢牢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只冰冷的手扣住了他的腕脈,瞬間令他半身無法用力。蕭停雲心裏猛然一震,知道事情不好。然而電光石火之際已經來不及避開,此刻背後的那一刀刺來,眼角瞥到,只見竟是那個沉默寡言的石玉在猝不及防之時動了手!
他來不及甩開那只扣住自己的手,只能提起一口內息,将真力注滿左肩,護住了經脈,竟是硬生生地接了那一刀。
石玉一刀砍下,血飛濺,依舊是面無表情。
那一刻,蕭停雲只覺得心裏徹骨寒冷。
是的,他們中計了!——在剛剛竭盡全力應付完了兩場伏擊之後,誰都以為危機已過,卻不料還有一場絕殺,在江上等着他!
如果石玉已經叛變,如果舟上那緋衣女子不是蘇微,那麽——血薇真正的主人又在哪裏?她,是不是如今已經遭遇了不測?!
心念電轉,一念及此,他的心裏便是一冷,有一種難以抑制的不安。肩上的刀傷隐隐作痛,更可怕的是,他能感到傷口附近迅速地有麻痹感蔓延開來。
有毒!石玉的刀上,居然還塗了劇毒!
怎麽可能?他不敢相信地回過頭,看着這個效忠了聽雪樓幾十年的沉默男人。出生入死那麽多年,多少風浪都經過了,為什麽去了一趟滇南,石玉就變成這樣子?
“樓主!”岸上弟子看到此情,大驚,再也顧不得什麽號令,紛紛踴身躍上船,向着江心疾馳過來救援。
然而,看到同門追了上來,本來船上在和殺手搏殺的那些聽雪樓子弟卻忽然間一起翻臉,回轉刀鋒,毫不留情地便向着追來的同門迎頭砍下!
這一批去往滇南的人,居然齊齊叛變!
“石玉?你怎麽了?”蕭停雲厲叱,回身應敵,一邊手起刀落,斬向了那只扣着自己腕脈的手。然而簾後探出的那只手在此刻仍然緊緊扣住他的腕脈,面對着疾砍而落的利刃,竟然仿佛看不見一樣地不動分毫!
他沒有猶豫,一刀砍落。
咔嚓一聲,腕骨斷裂,然而令人驚詫的是,簾後那個人仿佛不知疼痛,那一握之力竟然毫不減弱。他揮手甩開那人,那只斷腕猶自牢牢握在他手上,竟深入手腕一指深!
在此時,耳邊的第二擊又已經迫在眉睫。
“石玉!”他單手回刀格住,厲叱,“你瘋了?”
然而,那個面目冷肅的下屬還是毫無表情,一連串的攻擊還是随之而來,狠辣淩厲,竟然招招都是同歸于盡的打法——可是無論怎麽攻擊,卻都一言不發,似乎嘴巴已經被人封住了,只留下身體還在毫無顧忌地瘋狂攻擊。
他的眼眸裏,隐約透出一種詭異的藍色。
那一瞬,蕭停雲明白過來了:這是傀儡之術!石玉,竟然已經被人操縱了!
一念及此,他再不猶豫。
那只伶仃斷腕還緊握在他手上,蒼白纖細。艙裏那個假扮蘇微的女子卻沒有呼一聲痛,另一只手提着劍疾刺過來,狠辣淩厲,眼神也是非中原人所有的暗碧色。生死頃俄,他毫無憐香惜玉之念,一刀将她手裏的劍連着半條手臂削斷!然後,回過手,将石玉的攻勢擋在了身邊三尺之外。
此刻,船已經到了江心,迅速地下沉。
洛水茫茫,半江夕陽殷紅如血,竟然隐約透出不祥的氣息。
“大家小心!快給我……”蕭停雲眼光掃過,忽然間心頭一跳。
殺戮還在繼續。聽雪樓的兩撥子弟們相互殘殺,每個人都毫不留情,彼此殺紅了眼,窄小的船舷上已經飛濺滿了鮮血——看來,這一批跟随石玉一起去滇南的人已經個個都失去了神志,被人所控制了。
和其他被傀儡術控制的人一樣,石玉同樣也在一刻不停地攻擊,每一招都是奮不顧身——然而,在那一瞬,蕭停雲卻發現對方的眼睛裏流露出另外一種神情:那是他所熟悉的、屬于這個多年相處的真正下屬的眼神。
石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船舷底下。
這一刻的情形非常詭異。那一個仿佛戰魔附身的人,手上一刻不停地在攻擊,近乎瘋狂,然而他的眼睛裏卻仿佛藏着另外一個人,正在焦急萬分卻無法出聲地提醒着什麽。
那一瞬間,蕭停雲忽然隐約明白過來了,悚然:“你是說……”
忽然間,石玉眼裏掠過了一絲決然的光,嘴裏噴出一口血,竟是硬生生咬破了舌尖!他一邊揮舞着刀,一邊卻是回過另一只手來,狠狠一拳擊在了自己胸口正中,只聽咔嚓一聲,胸膛微微內陷,用力之重讓肺腑裏的血猛然從喉頭沖出。
“樓主!快走!”劇痛暫時令人清醒,石玉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終于掙脫了蠱蟲的控制,和血吐出了一聲短促的厲喝,“艙裏有炸……”
然而,他那句話沒有說完,随之而來的便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整條船,瞬間在江心粉碎!
一切只是一瞬間。
血和火藥的味道彌漫了整個水面,震得破舊的小酒館屋梁簌簌作響。
“哈哈哈……哈哈哈!”酒館裏的老人狂笑起來,看着那一朵盛大的煙花在水面上綻放、消失、沉沒,“哈哈哈哈……死了!全死了!”
誰都沒有想到有這樣的劇變。那一艘載着蘇姑娘歸來的船忽然折返,又在駛離岸邊後旋即爆炸,将船上的所有人都一并帶入了江底——其中,也包括了聽雪樓的樓主。
艙底的火藥威力是如此劇烈,整艘船在一瞬的爆炸後灰飛煙滅,夕陽如血浸了半江,江面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兩片破裂木板還在水面上打着漩兒,鮮血從船沉沒的地方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一圈圈地擴散,染得半江血紅。
那樣詭異凄烈的情景,仿佛有着魔一樣的力量,讓所有人瞬間屏息。
“不!”寂靜中,只聽到一聲驚呼,趙冰潔從酒館裏仿佛瘋了一樣奪門而出,一路狂奔,不到水邊便腳下一絆,踉跄倒地,“不!”
“不……不!”她跪在地上,喃喃,“不!”
那一瞬,有兩行淚水從她眼裏奪眶而出。她擡手掩面,哭得全身顫抖、無法克制——很多年來,從來沒有人看到冷淡沉默的趙總管這樣不顧一切地哭泣,仿佛忽然從一個不動聲色的居高位者變回了一個柔弱女子。
在總管發出哭聲的那一瞬,仿佛終于明白眼前的一切已經是無可挽回。聽雪樓所有弟子都驚得呆了,望着空無一人的江面,許久才爆發出一聲哭號。立刻便有人奮不顧身地躍下江,想要打撈起什麽。
然而水底彌漫着鮮血,到處都是斷肢殘骸,慘不忍睹。
許久,才有一個弟子忽然冒出水面,握起一物,失聲驚呼。
——那是一截斷肢。從肘彎而斷,被炸得支離破碎。然而,在那只手裏,卻還緊緊地握着一個空了的刀鞘。
這……似乎是樓主夕影刀的刀鞘?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卻無人敢在此刻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然而沉默很快被打破,另一個潛入水底搜索的聽雪樓子弟随之浮出水面,同樣也是失聲驚呼,手裏卻捧了一把淡青色的刀。
“夕影刀!”一眼看到那把刀,所有聽雪樓弟子都變了臉色,終于喊出聲來。
——夕影刀和主人向來生死不離,如今刀沉水底,主人身在何處自然可以想見。
一時間,某種不可思議的蒼涼宿命感在聽雪樓的弟子心裏浮起。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面對着滔滔洛水長跪,哭號,叩首至流血——今天,所有樓中子弟都雲集在此處,卻不能挽救樓主的性命,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落入陷阱,永沉水底!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樓主永眠水底,蘇姑娘下落不明,傳了五代的聽雪樓,難道至此而絕了嗎?
在所有人哭聲越來越響、情緒幾近崩潰的時候,忽然聽到岸邊的酒館裏傳出一聲慘呼。旁人無暇顧及,然而悲痛中的趙冰潔卻是一驚,扶着一個下屬顫巍巍地撐起了身子,在這種時刻卻猶自克制着自己的情緒,回身到酒館裏看了一眼。
那個狂笑着的老人此刻橫屍室內,眼睛大睜着,臉上笑容未斂,然而花白的頭顱卻染滿了血——有誰,竟然趁着方才片刻混亂滅了口!
那一刻,她只覺得全身發冷。
是的,強敵未除,就蟄伏在附近!而他們,不過是獅子口邊的羔羊。
趙冰潔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了,手指微微發抖,摸索着拔出了九公頭顱裏的暗器,咬牙沉默了片刻,忽然沖出門外,一巴掌将跪在地上痛哭的樓中弟子打得怔住。
“都給我起來!”她望了望洛陽城的方向,咬着牙,厲聲,“沒有時間在這裏哭了!都給我起來!回洛陽!”
所有人震驚地回過頭。聽雪樓的女總管已經重新站起來了,她抱着那把從水底打撈上來的夕影刀,容色蒼白如死。她緊緊咬着嘴角,直到一行血從唇齒之間滑落,殷紅刺目。然而,說出的話也是冷定如常——只是短短片刻,她竟然已經控制住了崩潰的情緒。
“聽着,如今大敵壓境,總樓危在旦夕!我們不能戀戰,必須回撤!
“留下十人一組,繼續在水面上搜救幸存者和樓主的遺體——剩下的人,立刻跟我撤回總樓援助四護法!絕不能讓那些人趁機攻入總樓!”
“可是……”弟子們望着空蕩蕩的江面,猶自戀戀不舍。
“可是什麽?!如今樓主不在,大家更要沉住氣!”那個一直文靜的盲女仿佛瘋了,手裏捧着夕影刀,用嘶啞的厲聲低呼,“先保住總樓!再圖報仇雪恨!”
“血債要用血來還!
“凡是今日害了樓主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趙冰潔橫轉夕影刀,緩緩抽出,刀光映照着她蒼白的臉——
“我趙冰潔以夕影刀為憑,在此發誓:就算只餘下一個聽雪樓子弟,就算上天入地,也要滅了天道盟,讓他們流盡最後一滴血,為樓主複仇!”
她用刀割破手指,将血滴入了洛水之中,厲聲發誓。
女人的聲音是冰冷而微弱的,然而那種聲音裏,卻有着一股令人熱血沸騰的力量。洛水邊上,所有聽雪樓子弟定定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種不可輕辱的力量,心中一熱,不由得一起舉刀,厲聲大呼:“保住聽雪樓!為樓主複仇!”
六月初七,在洛水邊上,聽雪樓遭到了三十年未曾有過的重創。
本以為銷聲匿跡的天道盟卷土重來,收買了風雨組織的殺手,設置了連環陷阱,發動了力量巨大的反撲,突襲聽雪樓。這一場襲擊顯然是經過了精心缜密的策劃,趁着血薇的主人不在樓中,将蕭停雲從總樓裏誘出,從三個地點同時發動了襲擊。
那三場襲擊一環套着一環,精妙絕倫,幾乎是不惜一切力量要置聽雪樓主于死地。
蕭停雲雖然也預料到了這次襲擊并預先做了對應的安排,卻并未完全地成功破解全部陷阱。在趙冰潔的幫助下,他逃過了前面兩輪伏擊,卻最終未曾躲開江心船艙內的最後一擊,和船上所有人一起葬身湖底,屍骨無存。
那之後,聽雪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總樓裏,雖然由于蕭停雲事先做了準備,預請了四位護法出山坐鎮,成功地擊退了以風雨組織老大袁青楓為首的襲擊,保住了洛陽總樓。但此戰之後,樓中實力大損,也無力顧上散布在全國的各處分壇。
除了洛陽和長安兩處總樓和副樓尚且安好之外,位于全國各地的多處分壇同時遭到了襲擊。那些殺手們訓練有素,手段殘忍,先後有多位壇主死傷,多個分壇被搗毀,一時間全國各地的聽雪樓弟子星散流離。
而在這樣的時刻,血薇的主人依舊不知下落。
算算三個月時間已經過去,遠赴滇南的石玉既然沒有帶回真正的蘇微,那麽,孤身流落異鄉的她,估計也已經兇多吉少。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當此外敵壓境之時,傳了五代的聽雪樓難道要就此覆亡?
然而,令人吃驚的是,在此內外交困之際,失去了靈魂的聽雪樓卻并不曾亂了陣腳——沒有人預料到,那個盲眼的女子,竟然在那樣危急的關頭扛下了一切!
趙總管。
那個毫無武功的盲眼女子,竟然坐到了白樓裏,獲得了四護法的支持,在危機壓頂而來的時刻将一切重擔都挑了下來。她一方面堅守總樓,擊退了敵手幾次進攻,用一切方法召喚散在各地的分壇人馬撤回總部,一方面飛鴿傳書給聽雪樓的盟友求援。
這樣一來,岌岌可危的形勢得到了緩和。
風雨組織長于刺殺,卻不善長期明裏與人作戰。當初猝不及防的一擊固然令聽雪樓損失慘重,但在此後,他們的進攻均被聽雪樓擊退,風雨組織的人手折損也不在少數,屬下六百名金衣殺手幾乎折損了七成。在聽聞外地陸續有盟友将抵達洛陽支援聽雪樓後,袁老大終于下了撤離的命令。
就如一夕出現一樣,那些神秘的殺手在一夕之間又撤離了。
洛陽城裏一片平靜,就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
幾日後,來自中原的消息,迅速地抵達了萬裏之外的滇南。
皓月當空,胧月跪在高臺上,打開了面前的水鏡,合掌祈禱結印——漸漸地,空蒙的水面上出現了一個影子,戴着面具,正在俯視着水另一邊的她。
那是在月神殿深處閉關的靈均,正通過水鏡幻術接受下屬的朝觐。
胧月躬身請安:“大人,多日不見了,閉關還順利嗎?”
“有什麽事?”靈均的聲音冷淡,略微帶着一絲不耐,“我說過,在我閉關期間,沒有要事不要輕易打擾我。”
“是。”胧月俯首,低聲道,“只是洛陽的消息剛傳到,不得不鬥膽……”
“哦?洛陽的消息?”水鏡的另一邊,那雙深陷的眼睛裏忽然閃過了一絲光,連語聲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幻,“怎麽樣?成功了嗎?”
“是的。大人神機妙算,畢其功于一役!”胧月回禀,語氣也因為興奮而微微發抖,“此次洛水邊一戰,聽雪樓死傷三百多人,連樓主蕭停雲都被我們殺了!”
“蕭停雲死了?”戴着面具的人一震,“真的?”
“是。火藥爆炸後,那一條船上沒有一個人活下來。”胧月輕聲道,“聽雪樓的人也只打撈出了蕭停雲的部分殘肢,以及他的夕影刀。”
聽到這個确定的消息,水鏡的彼端驟然沉默了片刻。
那一刻的氣氛,令對面的女子都忽然有些心悸,不知道主人會做何反應。沉默之中,面具後驟然爆發出了一陣駭人的大笑,響徹了暗夜:“哈哈哈哈……好,很好!死無全屍!永沉水底!哈哈哈哈……”
那一刻,似乎整個天地都回蕩着他的笑聲,聲嘶力竭,仿佛壓抑已久的狂喜和宣洩。然而無論他笑得多麽肆意,那張戴着面具的臉還是沒有表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水鏡那一邊,胧月靜靜傾聽着這駭人的大笑,眼裏露出震驚——跟随靈均大人那麽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深不見底的人如此失去控制地大笑,令人完全陌生。在靈均大人的內心深處,又埋藏着怎樣深的恨?事實上,那麽多年了,就算是最接近他的人,又怎敢說真的了解靈均大人內心在想着什麽?
不知道過了多久,笑聲漸漸歇止。
“死了……死了。太好了。”靈均喃喃,垂下了頭,眼睛雖然看着水面,瞳孔卻是渙散的,似不知道看到了什麽遙遠的地方。許久,他的聲音重新平靜下來,開口:“那麽,洛陽那邊如今局勢怎樣?聽雪樓總樓被攻下來了嗎?”
“禀大人,洛陽那邊大局已定,蕭停雲已死,在各處的分壇已經有六成被擊潰。”水鏡那邊的女子低聲禀告,“但是,蕭停雲死前似乎已經有所預感,特意留下了四護法暗中駐守總樓,血戰了三天三夜,我們的人也沒能拿下總樓。”
“哦……可惜。”靈均聽到這個消息點了點頭,看不出有什麽表情,只道,“蕭停雲的确也是個人物,臨死居然還擺了我們一道。”
胧月頓了頓,低聲道:“如今趙總管坐鎮樓中,聽雪樓左支右绌,只差一口氣便要被擊潰——可偏偏風雨組織的人按兵不動,說除非再出一百萬兩黃金,否則不肯再出手。”
“袁老大可真是不見黃金不動手啊……”靈均嘆息了一聲,“不過,這也不算他們坐地起價,是我失算。我沒有料到蕭停雲對我們的進攻總樓計劃也有所防備,這一次襲擊讓風雨折損了三百多位精英,代價慘痛。他們要再加錢,也不是毫無道理。”
胧月蹙眉:“那……大人準備再付他們一百萬兩黃金?”
“怎麽可能?拜月教庫中已經空了你不知道嗎?”靈均冷笑了一聲,“一百萬兩黃金,那是整個兩廣一年的稅收總數——如今風雨若再要一筆,除非把鎮南王府給抄了。”
“那……”胧月有些為難,“接着怎麽做?”
“算了,這次行動到此為止。”靈均想了片刻,搖了搖頭,吩咐,“讓左使帶着人撤回靈鹫山吧,我另外有新的任務委派給他。”
“啊?”胧月愕然,“就這樣算了?”
“我當然也想把聽雪樓一口氣連根拔掉,不過目下看來并不實際。”靈均冷笑了一聲,“先暫時就這樣吧!反正蕭停雲已經葬身水底,死無全屍了!哈……死無全屍!”
他再次笑了起來,聲音再度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狂喜和惡毒。
胧月在水鏡的彼端聽着,不由得擔憂地看了一眼高聳入雲的月神殿——自從蘇微一行離開後,靈均大人便獨自去往了月神殿,進入了閉關狀态。不過短短一個多月而已,可為什麽,她總覺得靈均大人起了很大的變化?他的內心,他的喜怒,忽然間已經不再是一直朝夕相伴的她所能觸及。
笑了許久,靈均終于平靜了下來,揮了揮手,低聲:“算了,這次是我考慮不周,沒能一鼓作氣将聽雪樓徹底給滅了。只能留待以後。”
“大人太謙虛了。”胧月看到他語氣有些低落,柔聲恭維,“大人之所以一開始就請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