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季江苒很怕一個人,她一直很怕他,害怕他所有的一切,哪怕,是在她跌倒的時候他伸出的雙手
他們相識在纖塵不染的豆蔻年華裏,她是尚書之女,他是太尉之子,按道理說,兩人的身份相差不幾,的确是相差不幾,但是,在最開始的時候,季江苒是并不怕司空譽的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她會如此害怕一個人
也許.......是從所有人都開始害怕他的時候吧.....
季江苒出身官臣,官臣家的女子,向來都是一樣的活法,她也沒有什麽太大的不同,唯一的不同,也許就是她有幸能入宮當陪讀這一件事了
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是幾國都存在的通病,季江苒有幸能去宮中陪讀,也算是沾了婆家的光
在她年紀尚小的時候,趙國國王便為季江苒選好了婆家,趙國丞相之子孔厥
既然已經許了婆家,那麽無才便是德之類的說辭也就可以免一免了,無論如何都是有人要的,那些多餘的規矩也就沒有必要再遵守,正是因為這樣,季江苒才能在幼年便認識司空譽
這便是所有孽緣的開始
一開始,季江苒是非常心疼司空譽這個人的
整個趙國都知道,太尉人到中年才好不容易求來了一子,卻沒想到卻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驚動了整個趙國上下的所有大夫,季江苒雖然年紀小,但還是對此事略有耳聞
也許是女子天性所在,一向對弱小可憐的東西充滿了憐惜,季江苒對司空譽的記憶,便一直都是需要被保護被疼愛的弱體
連她第一次見到司空譽,她都是這麽想的,那時候的司空譽,看起來應該只有十歲的樣子,她站在他的面前,嬌小的很容易被掩蓋
季江苒對着他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用短短的手指指着自己,張大着嘴,緩慢的說
“我叫季江苒”
稚氣滿滿的少女,白玉的臉蛋兒粉嘟嘟的,格外可愛,她父親告訴她司空譽是會說話的,也可以聽見,那她說的他也就可以聽見
但是,面前的司空譽卻不言不語,也沒笑,冷冷的看她一眼便從她旁邊走過去,季江苒年紀太小,霎時紅透了臉,不安的看着四周,唯恐被誰看了去
年少的時候,她總愛和孔厥走在一起,她很喜歡孔厥,因為孔厥溫柔有禮貌,不管在什麽時候都對她頗為照顧,再加上孔厥從根本意義上來說将會成為她的丈夫,女人的天性便更靠近偏袒于他,所以季江苒的童年,是被孔厥占滿的
他們一起打鬧,一起上街,一起過節,一起放燈,所有孩子可以一起做的事情,他們幾乎都是一起做的,而那個時候,一起的孩子還有很多,她不能全都叫出名字,卻總是會在那種時候注意到司空譽,她覺得他是個孤單且特殊的孩子,而當他們大家一起打鬧的時候,司空譽總是站在旁邊的樹木下,不動,也不說話,連眼中,都沒有看他們任何一個人
他果真,是和傳言的一樣,那時候季江苒就在想,怎麽會有人,會喜歡樹木呢?
她總是格外照顧他,去叫他的名字,叫他和他們一起放風筝,一起看戲,一起吃糖人,當看着他一個人在樹下的時候,她就會走過去,站在他的旁邊,他比她高,她墊着腳尖用還有些肉肉的手比着他,然後比到樹木上,突然就笑了
“以後我一定可以比樹還高,高.........”她越墊越高,手越往上,嘴中說道
“高得,比樹木還要高這麽多”她轉頭,粉嘟嘟的臉龐格外可愛
“司空譽,你要不要也長這麽高?”
司空譽不會回答她,她知道,但是她還是笑了,拉着他無力垂在身側的手,問道
“你要和我們一起去放河燈嗎?今天是中元節,我母親為我準備了很好看的河燈,我可以給你一盞的,大家都有........”
話還沒說完,她便摔在了地上,司空譽抽回了手,他看着手,又看着摔在地上的季江苒,皺着眉頭好似在思索,就像,是不知道為什麽他一抽手她便摔倒了一樣
季江苒被摔到了地上,粉嫩嫩的裙子被沾上了污泥,那是她母親專門為了中元節給她做的裙子,她最喜歡的一條裙子,她坐在地上,委屈的紅了眼眶,卻又不敢哭出來
在一邊打鬧的孩子們發現了情況,全都聚集過來,最先跑過來的是孔厥,年少的孔厥已然有了斯文的氣息,他連忙扶起坐在地上不知怎麽辦的季江苒,然後憤怒的轉頭看着司空譽
“你為什麽要欺負她?司空譽,以後你不許靠近她一步”
少年沒有說話,看了一眼紅着眼眶的季江苒,轉身離開了他們
那一年的中元節,當季江苒和大家一起在河邊放河燈的時候,司空譽站在他們身後,不遠的距離卻是最遠的鴻溝
漸漸大了些,她也更明白些事情了,便不再去過問司空譽孤獨或者是寂寞
也許是命運出現了偏差,季江苒從一開始就和司空譽沒有任何關系,那時候的季江苒,從懵懂到情窦,她所有的美好歲月裏,都是由孔厥占滿
孔厥是個溫和有禮的翩然少年,能文能武,地位崇高,得到趙王極力賞識,不知讓多少大家閨秀為之怦然心動,又為之心碎
心碎,是因為身處如此,卻只全心為一女子投入,季江苒,就是那個女子
那時候的她,以為自己就是世間最幸運的人
每個國家都有對立的兩派,或奸或忠,而當時的趙國,丞相與太尉,就是兩派存在,剛入宮之時,丞相一派權勢高漲,得到趙王賞識,處處擠壓太尉一派,明争暗鬥,為了一些私謀争破了頭
朝廷中如此,家眷也難免牽扯其中
那時候的司空譽,在宮裏的日子并不好過,不止其他世子,連太傅也都處處針對他,雖說明裏不明顯,但是細小的事件卻讓大家看得明明白白
烏雲壓頂,片刻便傾盆大雨,雨滴似斷了線的珠子沉重而有力的墜落,那樣大顆的雨滴,打在人身上微微發疼
院前一顆綠葉繁枝的桃樹也在大雨中不自覺垂下了頭,拉聳着肩頭,看起來和樹下站立的少年絲毫無差
司空譽穿着一身靛藍衣袍,雨水很快的濕了他的衣,他卻站在樹下一動不動,同樣的年紀,他長得比同齡人要高些,輪廓更深些,眼眸也更滲人些
太傅還在講着一些文绉绉的詩句,聲音緩慢幽遠,讓聽的人昏昏欲睡,也不知是誰趁着太傅轉身的空隙,壓低聲音說了一句
“司空譽那小子,以為這樣就能救得了他父親嗎?公然在朝堂與趙王對壘,簡直是自找思路,我看啊,逃不了滅門喽”
說完與旁邊的幾人嗤笑出聲,季江苒轉頭看向窗外,大雨模糊了視線,司空譽的身影都快淹沒其中,她卻好像能看到他面容上的悲傷,甚至看清他的眸色以及緊抿的唇角
季江苒做的最錯誤的事,是不該在那日轉頭,更錯誤的事,是她不該擁有女子的慈悲之心
大雨從早上下到午時,院前的青石路兩道都積蓄了滿滿積水,司空譽全身上下都濕透,雖說是三月的天氣剛剛轉暖,但是那樣的天氣裏被淋濕一身,想必也不是這麽好過
季江苒站在他的面前,從懷中摸出了一塊繡梅錦帕,她伸出手遞到他面前,還帶有女兒家的馨香
司空譽一動不動,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季江苒保持伸手的姿勢片刻,臉便咻的一下紅了起來,畢竟年紀小,也不知道這樣的情況該怎麽處理
最後實在放不下面子,便一把将錦帕塞到他的手中,觸摸到他手心刺骨冰寒的同時,她甚至被凍得瑟縮了一下
司空譽這下擡頭了,目光如深海,空洞無力的看着她,她猶如被兜頭潑下一盆冷水,也是遍體生寒,張張嘴,最後小聲的說了一句
“會沒事的”
的确沒事了,伴君如伴虎,朝堂一日一天下,誰也猜不到君心,上一秒的死亡,也許就是下一秒的重生,一個改變,就足以改變一切事情
太尉的翻身,意味着丞相一派必将受到重擊
這個打擊,緩慢得讓人在時光中遺忘,兩年也是稍縱即逝,你還沒有細細體會其中,歲月便悄然消失,讓人不知所以
季江苒的生辰是冬月十二,十歲那年,她父親為她辦了一個驚動大半個趙國的生辰宴,堪比皇家盛宴,連趙王都送了幾箱珍寶給她随便玩兒玩兒,這樣的恩澤,讓尚書都笑的合不攏嘴
特意準許她同孔厥兩人上街游玩,孔厥帶她走遍了整個趙國王都,幾乎買下了一屋子的小玩意兒,直到天幕沉沉,孔厥才帶她回到了府中
那日的季江苒格外開心,連平日溫柔的笑都被放大了幾倍,而更開心的是,當他們回去之後,喝的微醺的丞相便笑着說了一句
“等江苒及第之後,便擇個好日子吧”
擇個好日子,她與孔厥的婚事,便近了,孔厥比她年紀大些,連忙笑着應承
“多謝爹”
她也就在一旁應承
“謝謝爹”
說完大家都開懷大笑,她被笑的臉一紅,不知所以的看着孔厥
孔厥輕輕捏着她的鼻尖,溺愛的道
“傻丫頭,還沒過門呢,等過門了,再叫也不遲”
她紅的猶如桃花瓣的臉頰一下更紅了,猶如她頭頂懸挂的大紅燈籠,那個年紀,她還不懂兒女私情,不懂愛恨情深,只知道孔厥對她好,她便是要跟着他過一輩子的
宴席散場,留下喧鬧後殘留的炙熱,酒香氤氲,溫情沉迷,月華傾瀉一地,冬天的月亮總是冷冰冰的,沒有絲毫溫度
季江苒卻絲毫不在乎外界的一切,兩個随侍的丫鬟被她遠遠的甩在身後
她穿着粉嫩嫩的狐裘,在雪地裏走啊,跳啊,漫不盡心的踢着地上厚厚的積雪,然後走着走着又突然笑出了聲,然後用雙手捧着自己的臉頰,以為這樣就能将臉上的紅暈散去
冷月銀光中,站在梅花樹下的少年,便這麽直直的看着她走來
雪地,月色,以及開得正豔的臘梅,在他的身後統統成為背景,不過十一二歲的少年,已然俊美的驚人
季江苒看到司空譽的時候,活生生驚吓在原地
司空譽是太尉之子,而季江苒卻是丞相的兒媳,也就意味着,兩人不用站隊卻自然的被劃分為兩個世界
兩個世界的人,是不能見面的,她們将來必定會是對立的存在,這樣的存在,也根本沒有見面的必要
季江苒年紀雖小,但還是懂得些事由,看到司空譽的第一時間便是馬上喝住了身後準備進院門的丫鬟,她臉上的紅暈消退了些,在月色下猶如少年身後盛放的梅花花瓣
片片撩心,芳華朵朵
司空譽也不知道究竟等了多久,他腳下的積雪甚至都融化成水,打濕了他長袍下擺,他的面色青白,猶如屋檐下被洗掉顏色的青石瓦,眼睫上甚至還結了冰霜,長長的,他一眨眼,就讓人想着山林間的梅花鹿
少年的司空譽,冷酷卻無害
“你怎麽在這兒?”
季江苒又是驚訝又是恐慌的問他
司空譽看着她,張張嘴沒說話,他撩開了披風,竟從懷中抱出了一只貓咪大小的白色狐貍,狐貍很小,被他抱在手中還在不停的發抖,一雙眼睛害怕的環繞四周
司空譽再次張了張嘴,好似用盡了周身力氣,緩慢小聲的吐出幾個字
“生辰快樂”
那樣的聲音太小了,小的還不如牆外走夜路行人的談論聲,也不知季江苒究竟是聽見還是沒聽見
“狐貍?你從哪裏買來的狐貍?”
季江苒說這句話的同時,司空譽連忙将為了活抓狐貍而被抓傷的手掩藏在身後
“我會好好照顧它的,謝謝你”
清風吹佛,吹落梅樹上朵朵梅花瓣,飄落,旋轉,落到兩人的衣袍之上,臘梅暗香浮動,香味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