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
到丈夫怒氣沖沖進來訓斥她,責問她到底想不想好好跟他過,不想就趁早回娘家時的憤怒模樣,真的後悔了。
她跟凝香較什麽勁兒?凝香長得美,人溫柔,陸成護着她,怎樣都喜歡她,到頭來反倒讓并不怎麽喜歡自己的表哥朝她大發脾氣,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繼續下去,凝香與陸成安然無恙,她可能真的被表哥厭棄了吧?
柳枝害怕地哭了出來,刷完碗筷急着進了東屋,爬到炕上撲到丈夫懷裏認錯:“表哥我錯了,我再也不說她壞話了,往後我一心跟你過日子,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洗衣做飯我都幹,你別生氣了行不行?”
張彪當然沒睡,卻閉着眼睛一動不動。陸成說的沒錯,表妹養成這副脾氣,都怪他沒管好。
“表哥,你說話啊,你別不理我……”柳枝哀求地晃他,清楚男人還在氣她。
覺得差不多了,張彪深深吸了一口氣,剛想跟她講道理,柳枝突然沖到炕沿前,難受地吐了。
張彪登時慌了,趕緊坐起來替她拍背,西屋大壯爹娘聽到動靜急急趕了過來。因為盼着孫子,看到兒媳婦嘔吐,大壯娘腦袋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兒媳婦懷孕了,太過期待,她忘了詢問兒媳婦月事,回頭就催丈夫去鎮上請郎中。
半個時辰後,宋郎中笑眯眯地恭賀這一家子,柳枝确實懷上了。
大壯娘高興地連連叫好,熱情地送郎中出門,還特意大聲道謝,讓左鄰右坊都聽見。
屋裏頭,柳枝沒敢高興,忐忑地望着丈夫。
張彪無奈地将人抱到懷裏,哄着道:“一會兒去給陸成他們賠罪吧,往後別再鬧了。”
丈夫還肯要她,柳枝哭了,低低嗯了聲。
陸成一家四口要回去時,他們夫妻真的出來賠罪了。
阿南看到柳枝,氣鼓鼓扭過腦袋,趴在娘親懷裏不看她。
凝香熟悉柳枝的脾氣,因此看得出眼前的柳枝是真心悔過了,便和聲細語地恭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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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鄰居,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何必斤斤計較,反正不是柳枝,也會有別人告訴阿南。
摸摸阿南腦袋,凝香同張彪夫妻客氣地告辭,随即與陸成對了個眼神。
陸成心領神會,揚起鞭子輕輕甩了毛驢一下,帶着媳婦兒子小舅子回家去了。?
☆、第 154 章
? “素月信裏怎麽說?”
洗完澡過來,見阿南阿木都睡着了,陸成關好門上了炕,躺在凝香身邊問道。白天阿南出了事,她忙着哄孩子,他午飯時喝了酒也忘了問了。
他用涼水洗的澡,凝香卻感受到了一股熱氣撲面而來,是他身上的熱度,這樣的男人,冬日靠着肯定舒服,夏天就不招人喜歡了。凝香悄悄往旁邊挪了挪,輕聲嘆道:“報喜不報憂,說的都是些尋常瑣事。”
至少證明了素月現在平安無恙。
這也是陸成唯一關心的,素月無憂,妻子也就不必惦記。
“睡吧。”抱了抱妻子,知道她嫌棄他身上熱,陸成很快又松開了手,自己躺着。
次日是初一,發工錢的日子,陸成去了果園,黃昏回來笑着将二兩工錢上交媳婦。
“不是說分三弟一兩嗎?”凝香當他忘了,拿了一兩遞給他,讓他給陸定送去。
“我叫他過來,你自己給。”陸成樂得賣人情給媳婦,轉身走到竈房門口,揚聲喊陸定。
陸定正在屋裏擦身子,聽到兄長喊他,動作暫停,反問有什麽事。聽兄長不解釋只催他過去,陸定皺皺眉,拿着巾子往外走,出門前先探出身子,見兄嫂都站在新房門口,連忙縮了回去,随便擦擦就套上夏天穿的無袖褂子,這才出去見人。
少年郎靠近了,陸成朝凝香使了個眼色。
凝香不懂他為何非要自己給,瞪他一眼,笑着同陸定道:“上個月你幫你大哥在果園守了半個多月,來回來去辛苦了,這一兩銀子你拿着,往後遇到喜歡的東西就買回來。”
剛洗完臉,陸定白皙的臉龐本來就有點紅,現在更紅了,退後兩步道:“大嫂見外了,別說我是幫大哥去守園子,就是我自己找的差事,領了工錢也會交給大嫂,您反過來給我做什麽。我還得衣服,先走了啊。”
說完故作鎮定地大步回了老院,對凝香的勸阻置若罔聞。
“你收起來吧,一家人說什麽兩家話。”陸成拽住喜歡客氣的媳婦,笑着數落道。
凝香這才明白陸成的意思,看看老院,忽然失笑。
是啊,陸成陸定是親兄弟,平時哥哥照顧弟弟,哥哥遇事弟弟幫忙搭把手,客氣什麽。
等陸成再使喚陸定去果園時,凝香就不覺得心虛了,但她特意多給陸定做了雙新鞋。
不過随着沙果開始長大,為免有人半夜偷果子,果園得留人守夜了。陸成舍不得媳婦,也是惦記媳婦的肚子,隔兩天看不到就心慌,便與陸定一天接一天輪流着守園子,遇上地裏有活計,需要拔草什麽的,他就在家裏多住兩晚。
到了六月下旬,凝香不再孕吐,胃口開始大了起來。
“後天回來多給你找倆果子。”早晨陸成要去果園換兄弟,笑着對媳婦道。
“帶上傘吧,今天可能要下雨。”凝香看看天頭,去屋裏拿了兩把傘,“這把三弟回來時拿着,別半路上被雨淋了。”
天陰沉沉的,陸成點點頭,拿着傘大步出發了。
快到晌午時果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到了後半晌大了起來,屋檐下被雨簾砸出了一排小坑。
下雨天涼快,凝香與三個孩子坐在竈房裏待着。阿桃從北河撿了二十四顆圓圓的拇指蓋大小的石頭,黑白各一半,充當棋子,用樹枝在地上劃出格子,她與阿木下五虎棋玩。這是村裏孩子最愛玩的,勉強可以稱之為棋吧,但像阿桃這樣專門撿石頭當棋子都算罕見了,一般都是用樹枝、葉子充當,想玩了就去折樹枝摘葉子,玩完了随手一扔,方便極了。
阿南不會玩,坐在旁邊瞎看,姑姑吃了舅舅的棋子,他咧着嘴将黑石頭搶過來,舅舅吃了姑姑的,他也幫忙收着,一盤結束他抓着幾顆石頭不肯歸還,非要幫忙擺到格子裏去。
孩子們玩得開心,凝香望着外面的瓢潑大雨,右眼皮不知為何總是跳。
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凝香忍不住替陸定擔心起來。
自家大門開着,層層疊疊的雨簾裏,突然沖進來一道清瘦的身影,正是陸定。
凝香終于松了口氣,趕到竈房門前喊他。
“大嫂。”陸定吧唧吧唧踩着泥跑了過來,上面衣裳只有胸膛那裏還是幹的,兩邊袖子肩膀都濕了,褲腿上更是濺滿了黃泥點。
“大嫂,我大哥說這兩天要是一直下雨,讓我等雨停了再去換他。”陸定瞅瞅跟在凝香身邊過來看他的小侄子,咧嘴一笑,從胸口摸了兩個沙果出來,遞給小家夥。
果子現在有鴨蛋大小了,稍微帶了點甜味,阿南阿木都喜歡吃。得了果子,阿南高興地跑去跟舅舅姑姑炫耀了。
陸定馬上又拿出一個,垂眸遞給凝香:“大嫂,我大哥說這個你自己吃,不用分給他們。”
凝香面皮發熱,惱陸成多此一舉,但還是接過了果子,勸陸定道:“快去換身衣裳吧,今晚咱們吃疙瘩湯,你多吃點暖暖身子。”
陸定嗯了聲,匆匆去了老院。
少年郎回來了,凝香心落回了肚子,雖然眼皮還再跳,卻沒有什麽擔心的了。果園裏搭着棚子,陸成有地方避雨,一日三餐去鎮上用就行。
吃過晚飯,凝香準備去喂豬,被陸定搶了活兒,不讓她冒雨出門。
小叔子體貼,凝香進屋哄兩個孩子睡覺,外面陸定喂完豬把前後院門都關上了,過來跟凝香說一聲,便去睡覺。凝香看着阿南阿木鑽進被窩,想去外面取夜壺,出了屋門卻見夜壺被人放在了竈膛前。
凝香不禁笑了,陸成心細,陸定也不比他大哥差。
關好前後竈房門,凝香拎着夜壺進了屋子,吹了蠟燭躺到了被窩裏。
“娘,我想跟你睡。”
窗外大雨如注,雨聲有點吓人,阿南松開舅舅,轉過來小聲跟娘親道。
凝香笑了,掀開被子接他,“來吧。”
陸成不在,她一個人睡也有點冷清。
阿南嘿嘿笑着爬了過來。
凝香抱住只穿着兜兜的小家夥,手無意碰到了小家夥清涼的屁屁,然後腦海裏就冒出了陸成曾經說過的一句混話。鬼使神差的,凝香輕輕捏了捏阿南的小屁屁,剛想對比阿南跟自己身上的手感,阿南突然放了一個小屁。
凝香動作一頓。
阿南剛剛正往娘親懷裏鑽呢,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小家夥頓了頓,特別老實地仰頭告訴娘親,“娘,我放屁了。”
“真臭。”凝香故意拍了他一下。
阿南還沒聞到味兒,腦袋縮進被窩裏聞,過了會兒一下子又冒了出來,不知為何咯咯地笑。
凝香假裝被熏得往東邊跑,阿南笑得就更大聲了,清脆無憂的笑聲,聽得人舒心。
“阿木過來,姐姐也抱你睡。”陪阿南鬧了會兒,凝香柔聲喚弟弟。
“我不去,阿南放屁了。”阿木與外甥睡了這麽久,夜裏已經沒那麽依賴姐姐了,更何況阿南還在姐姐被窩裏放了一個屁,他都聽見了。
男娃會嫌棄人了,凝香湊到阿南耳朵跟前,悄悄道:“舅舅嫌棄阿南,阿南快去跟舅舅一個被窩,放屁崩他。”
阿南壞着呢,立即被娘親的壞點子慫恿了,泥鳅般鑽回舅舅被窩,無論阿木怎麽攆他小家夥都不肯出來,笑得幾乎快要岔氣了。聽他咳嗽了,凝香趕緊打斷孩子們的玩鬧,柔聲哄他們睡覺。
這次阿木阿南很快就睡着了。
凝香挺希望阿南黏黏她的,但小家夥跟舅舅玩得開心,忘了要跟娘親睡。
自己睡就自己睡吧,凝香低頭親親阿南,重新躺好了。
雨下了一天,聽習慣了,并未影響入眠。
睡着睡着,院子裏陡然傳來噼裏啪啦的聲音,像無數的小石頭從天而降,砸在地上,砸在窗棱上,也砸在了屋頂上。如果說先前的雨聲催人入夢,此時的聲響瞬間就将人從夢裏拉回了現實。
凝香打了個激靈,醒了。
“姐姐?”阿木也醒了,揉揉眼睛,不懂發生了什麽。
但沒等凝香開口,前面一條街不知誰家男人高聲喊了一句,“下雹子了……我的天,這雹子怎麽這麽大,你快出來瞧瞧,都快比上雞蛋了!”
随着他的聲音,越來越多的村民起來了,黑夜陡然熱鬧起來。
“姐姐,什麽叫雹子?”阿木茫然地問。
凝香沒有回答,她腦袋裏亂糟糟的。
她想起來了,上輩子六月裏也下了次雹子,當時她住在侯府,對雹子的理解就是雹子砸壞了侯府幾塊兒琉璃窗,砸傷了院子裏放養的鹿,也砸傷了幾個冒着雹子忙碌的仆人丫鬟。因為那個月得罪了裴景寒,裴景寒沒有放她的假,後來七月底她回家,大伯母跟她念叨今年收成肯定不如去年了……
然後八月初她就被賣了。
或許就是因為下雹子前後她都遇到了事,重生後就忘了這次天災。
可是記得,她又能做什麽?她可以阻止弟弟不去北河,她能阻止老天爺別刮風下雨嗎?
但,為何總覺得心慌不安?
凝香絞盡腦汁想,卻怎麽都抓不到頭緒。
而留仙鎮上,吳老爺披着外袍站在屋門前,看着地面積累的一層雹子,心疼地無以複加。
他的沙果啊,完了,今年全完了!?
☆、第 155 章
? 鄉下人都靠莊稼活着,而莊稼收成如何,就靠老天爺了。
每年百姓們都祈求風調雨順,但老天爺不會年年保佑他們,大雨大旱大寒大風,都會影響莊稼長勢,而雹災就是百姓們最怕的天災之一,砸了莊稼不說,人和牲畜不小心也會受傷,特別是這次的冰雹,塊兒頭太大了。
吳老爺整晚沒睡,若非家人阻攔,昨晚雨停時他便想去果園看看了。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一點胃口都沒有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就要去果園,吳家大爺、二爺領着媳婦孩子們紛紛來勸說,請他等地徹底幹了路好走了再去,老爺子不聽,非要現在去。
勸不住,總不能讓老爺子自己去,吳家大爺、二爺囑咐各自的妻子照看家裏,換上靴子準備陪老爺子過去,吳家大姑娘吳婷也很喜歡家裏的果園,飛快換了靴子,追到了長輩們身邊。
吳老爺喜歡這個孫女,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握住了孫女的手。
一家四口,身後跟着幾個小厮,走到果園對面的坡上時,就見一人正推着一車綠油油又沾了泥點的枝條往北走,枝條底下隐約可見一顆顆青果子。再看推車的人,一身灰色的衣裳,窄腰以下幾乎全都是泥,背上肩頭濕淋淋的,應該是被枝條上的水弄濕的。
他前面通向北邊的土路上,車轍腳印淩亂,也不知他走了多少趟。
“陸成你幹啥去!”吳大爺揚聲喝道。
陸成腳步一頓,回頭看了眼,立即放下手裏的木車車把,轉身趕了過來。
等他走近了,十二歲的吳婷忍不住攥緊了祖父的手。
因為她看見了陸成臉上的傷,右邊額頭眼眉上面一點有道傷口,不知何時傷的,血跡已經幹涸,從眉峰蜿蜒到側臉,左邊臉頰也有擦傷,破皮了,不知是沒有流血,還是被陸成擦汗似的抹了去。
而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傷,到了跟前撲通跪下,朝他們重重磕了一個頭:“老爺,陸成有罪,沒能守好園子,果子都掉地上了,果樹枝條也斷了……師父說下雹子必須盡快将果子枝條弄出去,不能爛在園子裏,讓果樹染病,我就将果子都運去了北邊的荒地,等最後一起燒了,運完果子再修剪果樹……”
“人禍可防,天災降下來咱們肉體凡胎有什麽辦法,別說你一個人,就是再來幾十幾百人,也沒法保住那些果子。”掃了眼面帶怒色瞪着陸成的兩個兒子,吳老爺平靜地寬慰陸成道。兒子們喜歡鋪子不愛果園,就像李伯的兩個兒子似的,喜歡吃果子,卻對打理果園一竅不通,遇到事最先想到責罰管事,可這是陸成的錯嗎?
不是,陸成非但沒錯,大災過後不是懊惱自責,而是迅速想到了如何挽救剩下的果樹,這才是一個好果農,李伯當年挑徒弟時沒有看錯人。
“好了,我們去果園看看,你先去醫館包紮一下,一會兒我派人來跟你一起收拾,不急這一時半刻。”彎腰将陸成扶了起來,吳老爺拄拄拐杖,對着前面被風雨摧殘的果園嘆了口氣,略顯渾濁的眼裏滿是悲傷,好像在看一個被人欺負得一蹶不振的子孫。
“一點小傷,不礙事,那老爺先去吧,我繼續收拾園子。”陸成看了眼天邊已經開始刺目的日頭,神色凝重去了。今年的果子注定白搭了,但如果他不趁早清理好園子,再将被雹子打斷的枝條修剪一遍,果樹将元氣大傷,損了根本。
吳老爺望着陸成高大的背影,輕輕點了點頭。
吳家大爺看向自己的兄弟,吳二爺不自覺地摸了摸左臉,摸到了一條疤痕,那是他小時候來果園玩耍,不小心被樹枝刮到的,自那開始他就厭上了這片果園,如果不是老爺子當家,他早将果園賣了。
爺幾個進了園子,只見地上未化的雹子與青果子堆了一地,果樹就像被人打斷了手臂的,不少枝條都耷拉了下來,再看那些還挂在樹上的果子,身上也是瘀傷累累,日頭一曬肯定得爛。吳大爺繞着旁邊的果樹繞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幾個毫發未損的果子,其中一個還是長在斷枝上,沒法要了。
“父親,今年果園肯定沒進項了。”吳大爺嘆息着同老爺子道。
吳老爺沒理他,彎腰撿起一顆果子,用手擦了擦,咬了一口。
酸,酸得老人家臉上的褶子更多了。
就像孩子才長到七八歲,就沒了。
“祖父別難過,果樹還在,今年不行明年還會再結果子,到時候孫女陪您過來摘果子。”看到老爺子滿臉悲傷,吳婷體貼地勸道,家裏不缺錢,她清楚自己的祖父是對這片果樹有感情,而非惋惜損失的進項。
吳二爺哼了聲,伸手扯了一個傷果子下來,扔到了地上:“婷婷嘴挺巧,可誰知道明年會不會再來一次冰雹?要我說咱們家又不缺錢,何必留着這片果園操心,不如趁早賣了,賣了,往後就是年年砸雹子,父親您也不必傷心。”
說句難聽的,這麽大歲數的人了,就該待在家裏享清福。
吳老爺視線追着被二兒子扔掉的還在打滾的果子,沉默不語。
吳大爺見了,以為老爺子心動了,忙附和道:“是啊父親,您喜歡果樹,果樹好好的,我們也不勸你賣了園子,畢竟咱們家不缺錢花,可這園子晦氣,開春李伯出了事,如今又下雹子,您看您昨晚一晚沒睡,身子哪受得住?”
吳老爺花白的眉毛終于皺了起來,正要開口,前面果樹後傳來了腳步聲。
衆人齊齊看了過去。
是嚴敬,瞧見幾個東家,嚴敬愣了愣,再看看這片園子,懂了,不由得替陸成求情:“老爺,昨晚雹子太大了,我的傘都被砸壞了,陸成他……”
吳老爺擺擺手,望向栗子園道:“那邊如何?”
嚴敬嘆道:“栗子小,沒怎麽落,就是斷了些枝條,我這兩天抓緊剪了,收成影響應該不大。”
栗子比沙果開花晚,現在還小的很,倒是免了一劫,嚴敬只是替陸成可惜。換成是他,辛辛苦苦伺候一年的果子都沒了,簡直比在身上挖了兩塊兒肉還疼,不是疼銀子,就是疼果子。
吳老爺心裏總算舒服了一點。
吳二爺心裏一動,料定老頭子舍不得這果園,改口勸道:“父親,要不咱們把沙果樹都放了,改種栗子吧,栗子比沙果好伺候,不怕雹子,免得您再提心吊膽了。”
嚴敬皺皺眉,想要勸阻,被吳二爺狠狠瞪了一眼。
想到自己只是個管事,嚴敬識趣地閉了嘴,再說就算種栗子,他一個人忙不過來,還是得請陸成當管事,并不會讓陸成丢了差事,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先收拾園子吧。”吳老爺就跟從始至終沒聽到兒子們的話似的,繼續逛了會兒,實在不忍心再看,這才離去。回到吳家,立即打發所有小厮去果園幫忙,還雇了五十個壯丁,嚴敬領了十個,剩下的都留給了陸成。
有人幫忙清理樹下,陸成就先急着修剪枝條,掉下去的枝條正好被幫工順手擡出去。
人多幹得快,凝香與陸定趕過來時,果園外面那一片已經打理幹淨了。原本茂盛的果樹,枝條少了兩成,果子更像一夜之間被人偷了,只剩零零散散的幾個,樹下的泥土被翻了一遍,散發着雨後特有的泥土香。
“這樣防凍。”陸定替嫂子解釋道,他跟兄長學了不少。
凝香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對着果樹出神:“可那些果子……都白搭了?”
陸定沉默,良久才道:“大嫂,你懷着孩子,已經颠簸了一路,不能再受累了。這樣,你去棚子裏休息,我去找大哥,讓他來這邊看你。”
凝香知道分寸,看看肚子,點點頭。
她先去了棚子裏,就見裏面被褥疊起來擺在最中間了,南邊的稻草也卷了起來,露出的被昨晚暴雨打濕的木板暴露在日光裏,袅袅地冒着淡淡白氣。果園深處人聲嘈雜,不時傳來惋惜聲,還有人問能不能撿果子回家給孩子們吃。
凝香聽到了陸成的回答,可以,距離太遠,但她分辨地出丈夫的聲音。
想到昨晚吃的九分酸一分甜的果子,凝香無奈搖頭。這樣的酸果子,還是被砸了的,賣相不好味道不好,是絕對沒法拿出去賣的,做果脯都不行,也就鄉下人沒條件,才會稀罕,聊勝于無。
果園糟了災,陸成會不會被東家責罰?
凝香憂心忡忡。
棚子外面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凝香立即轉了出去。
“你來做什麽?”看到白着小臉的妻子,陸成皺眉道,“肚子有沒有颠着?”
怕她出事。
“被雹子砸的?”凝香卻最先注意到了他臉上的傷,心疼極了,目光迅速從他額頭轉向脖子其他地方,“還有哪裏被砸了?”
其實陸成剛剛經過三弟提醒,已經将臉上的血擦過了,但傷勢沒法遮掩。不想妻子擔心,陸成輕輕松松将人抱了起來,放到了棚子北面坐好,然後摟着她腰貼着她額頭笑道:“我沒事,一點小傷,你跟孩子好好的,我就什麽都不怕。”
他笑得輕松,但他嘴角的火泡騙不了人,凝香哭了,摸着他唇角哭,“走的時候還沒有,昨晚着急壞了吧?陸成,吳家有沒有罰你?”不等陸成回答,她就撲到了他懷裏,摟着他腰安慰他,“沒事,大不了咱們不幹了,回家種地去,那麽多地呢,不缺這份工錢。”
她當過丫鬟,知道這種沒辦好差事怕被主子責罰的戰戰兢兢。
她輕輕地哭,嬌小的身子貼在他懷裏,雖然在往他身上抹淚,陸成卻覺得自己正抱着一個柔軟的溫暖的火爐,一個擁抱就讓他暖到了心裏,後面的話簡直可以抵消昨晚受的一夜煎熬。
果子沒了,他還有媳婦,媳婦的肚子裏還有他親自種的小果子。
“香兒,咱們這胎真生了閨女,小名就叫果兒吧,好聽不?”陸成擡起她下巴,一邊幫她擦淚一邊柔聲問道。
凝香茫然地眨了眨杏眼,他在說什麽?
她傻乎乎的,沒跟上他的話,陸成就又重複了一遍。
果兒……
白裏透粉的沙果花嬌柔好看,紅透的果子更是招人饞,女兒叫這個名字,挺好聽的。
只是現在是說孩子的時候嗎?
凝香眼裏又浮上擔憂。
陸成親了親她眼睛,聲音沉穩有力,“放心吧,老爺沒怪我,果樹要修剪,我先忙去了,你在這裏歇着,別亂動,別讓我擔心。”
凝香能想象得出他的忙碌,懂事地點點頭,轉身指向自己放在南邊的籃子,“沒吃早飯呢吧?我給你帶了兩塊兒烙餅,你先吃了,吃飽了才有力氣。”
“有媳婦真好。”陸成抱着她吧唧親了一口,快步轉去南面,翻出烙餅,直接拿着走了,邊走邊吃。走出一段距離回頭,見媳婦一身淡粉裙子站在果樹中央,似燦爛陽光裏新開的一朵沙果花,俏生生地望着他,陸成心裏最後一絲陰霾悄悄地散了去。
今年不行,他還有明年,他不信老天爺年年給他下雹子!
仰頭望天,陸成狠狠咬下一口烙餅。
紅日西垂,果園收拾幹淨了,泥土也翻了一遍,果樹剪枝只有陸成哥倆幹,還得再忙一天。
“大哥你們回家吧,今晚我在這邊。”三人重新聚到一處,陸定主動道。
“不用了,這幾晚我都在果園住,三弟你回去,地裏全交給你了,別讓你嫂子插手。”陸成拒絕了兄弟的提議,然後旁若無人地挽住凝香肩膀,送她出果園,低聲囑咐了很多。
“路上慢點走,遇到難走的地方就下來。”将妻子扶上驢車,陸成不放心地道。
“我又不傻。”他絮絮叨叨的,凝香笑着嗔他一眼,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己的男人,直到驢車走遠,再也看不見了。
“嫂子走了?”送完妻子,陸成折回果園,繼續剪枝,沒過多久嚴敬繞了過來,遠遠問道。他與徐秋兒九月裏定親,其實從未婚妻這邊可以叫凝香堂姐了,但嚴敬已經習慣了喊嫂子。
陸成低低應了聲,神情再次恢複了肅穆。
妻子在時,他不敢表現出來怕她憂心,可遇上這麽大的事,他不可能轉眼就雲淡風輕。
嚴敬停在他身邊,盯着他看了會兒,欲言又止。
他久久不說話,陸成心中奇怪,剪完一根枝子側頭看他,遲疑道:“有事?”
嚴敬撓撓腦袋,到底藏不住話,将早上吳二爺的建議說了,“老爺沒吭聲,不知是不想理會,還是想考慮考慮,不過你也沒啥緊張的,栗子樹你也會管,就算這邊改種栗子,還是會請你當管事。”
陸成面無表情,垂眸看手裏剛剪下來的斷枝。
深綠色的沙果葉子,依然充滿了生機。
“等着吧,咱們着急也沒用。”随手将枝條扔到旁邊的木車裏,陸成平靜地道。
嚴敬知他心裏難受,拍拍他肩膀道:“算了,天快黑了,明天再幹吧,走,我請你去喝兩盅。”
“你自己去吧,我沒胃口。”陸成桃花眼專注地盯着頭頂的枝條道。
嚴敬沒轍,徑自回了家,然後又給陸成端了晚飯來。
陸成吃了,人飽了,心空着,夜裏又是一晚沒睡。
吳老爺也沒睡,他與陸成受到的打擊差不多,但他沒有陸成年經的體魄,病倒了。
吳家匆匆請了郎中,得出病因正是憂心成疾,吃幾副藥,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
老爺子為了幾棵破果樹病了,吳家大爺、二爺更不滿了,紛紛勸老爺子改種栗子樹。
吳老爺遲遲沒有答應,在炕上躺了三天,見兒子們教了孫子繼續來勸他,只有大孫女真正懂他的疼,長嘆一聲閉上了眼睛,晚飯前終于松口道:“明早請陸成過來,我跟他商量商量。”
吳二爺不懂自家的地為啥還要跟一個管事商量,但老爺子有命,翌日他便派人去請陸成。
兩刻鐘後,陸成站到了吳老爺炕前,客套了幾句。
吳老爺嫌兒子們煩,打發他們出去,屋裏只剩他與陸成了,才無奈地說了自家的意思。
他舍不得那些果樹,但兒子們不喜歡,吳老爺怕自己堅持下去,他活着時兒子們都聽他的,然後他一死,兒子們直接将果園賣了,連栗子樹都沒有了。樹與地,至少留一樣吧。
陸成抿緊了唇。
在他眼裏,那些果樹受傷了,與兒子紮了手一樣讓他心疼,他無法想象将它們連根拔起的情形。
這兩晚,他也想了很多。
擡眼看向病中的老人,陸成忽然跪了下去,誠懇地求道:“老爺,我舍不得那些果樹,如果您不想要了,我想買下這片園子,我繼續打理它們。賺錢了是我托了您的福,虧了我繼續伺候,我就不信它會一直賠錢下去。”
他做夢都想有一片自己的果園,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園子還沒建起來,就先把熟悉的這片毀了。如果吳家堅持改種栗子樹,他就不幹了,找塊兒山頭開荒去,慢慢建自己的果園,家裏沒錢,他就先種幾棵,總有一天果樹會多起來。?
☆、第 156 章
? 陸成已經連續六天沒回家了。
久得只要娘親在身邊就不想爹爹的阿南都想爹爹了,早上凝香端水過來要給小家夥洗臉,兜兜都圍好了,阿南突然揚起腦袋,烏溜溜的鳳眼有些不安地望着她,“娘,爹爹今天回來不?”
“娘也不知道啊,爹爹忙,忙完就回來了。”凝香愣了一下才笑着道,“阿南想爹爹了?”
阿南認真地點點頭。
凝香笑笑,撩水幫他洗臉。
她也想丈夫了。
然後陸成就回來了,回來地還特別早,距離晌午還有一個時辰。
“爹爹!”他特別想的爹爹終于回來了,阿南第一個跑了出去,阿木緊随其後,高興地也喊了聲爹爹,逗得凝香與過來陪她聊天的潘氏娘仨都笑出了聲,而阿木小笨蛋還沒反應過來哪裏錯了呢。
陸成沒有糾正小舅子的口誤,蹲下去,一手抱一個,穩穩站了起來。
凝香忍不住數落他,“顯擺你力氣大是不是?”
忙了這麽多天,不趕緊休息休息,反倒抱起孩子們來了,阿木六歲了,多重啊。
陸成深深看了她一眼,走到跟前時将兩個孩子放了下去,他坐在門檻上,一邊摟着一個,同潘氏娘幾個打聽莊稼的情況。苞谷杆斷了不少,今年收成注定要減,花生紅薯禁砸些,幸好麥子早就收了,否則百姓們更得哭了。
“行,你們夫妻倆待着吧,我們先回去了。”小別勝新婚,潘氏見侄子目光落到侄媳婦身上就跟糖葫蘆在糖鍋裏滾了一圈似的,離開了還連着絲,識趣地告辭道。
“阿桃,你領着他們倆去雜貨鋪買十文錢的瓜子回來,大哥想吃了。”陸成從口袋裏摸出十文錢,使喚妹妹道。
孩子們最喜歡去雜貨鋪跑腿,阿桃一招呼,阿木阿南就乖乖跟着去了。
陸成依舊坐在門檻上,桃花眼意味深長地盯着媳婦。
凝香臉越來越紅,最後禁不住他如火的打量,低頭往屋裏走。
她從身邊經過時,陸成陡然站了起來,幾乎貼着她背跟在她後面,如影随形。
凝香慌了,人也沒了力氣,就像後面跟着一條狼,她已經做好了被他吞了的準備。
終于跨進了東屋,終于再沒有人能看見了,陸成一把便将前面嬌小的妻子扯到懷裏,低頭親她,那麽用力,像是餓了好幾天的,恨不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