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心悅君兮
夏日的時光最易蹉跎,只是蓮君多年來早就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早早從床上爬起來洗漱。
“蓮君,你倒是勤快得很!”她的同胞兄弟夏夜斜倚在門框上,因為天熱的緣故,他并未穿上衣,蓮君曉得自己哥哥嬉皮笑臉的性子,懶得理他,連眼皮都沒有稍微擡一下。
夏夜走到蓮君身後,伸手搭在蓮君肩上,鏡中映出的兩人有着相似的眉眼:“你天天這麽早起,幸好我們是自己租了公寓來住,要是在宿舍裏,你還不被抱怨死!”他們所在的大學除了學生集體宿舍外,還為有需要的學生提供了獨立公寓。自從蓮君也升上了這所大學之後,夏夜就從宿舍搬了出來和她一起住進了這棟在學校荒山背後的公寓。
荒山并不荒,反而值此夏日萬物繁盛之際,山上無人打理,草木肆意生長,遠遠望去綠得森冷,偶有黑色的鳥雀從林中驚起劃過天空,荒寂凄清。每個大學都有那麽個不可言說的傳聞,這所學校的便是此處。每年幾乎都有人死在上面,甚至有人說在晚上路過這裏時可以聽見鬼魂的哀嚎,給這裏增添了幾分怪誕色彩。這裏本就離教學區,宿舍生活區都遠,加上怪誕的死亡傳說,平時少有人至。
當初夏夜離開宿舍時,同宿舍的林文打趣他利用學生會長的職務之便,謀取私利,因為學校雖然提供獨立公寓,因管理之故,每年名額有限,且審核嚴格。不過當聽到是這裏時,“謀取私利”立馬變成了“舍己為人”,甚至開玩笑說要早早備下紙錢香火,明年好燒給他,結果立時被夏夜好好修理了一頓。同宿舍的另外兩人:胡琛和君雲深,自然樂得旁觀,誰讓林文這家夥平時沒少得罪他們,尤其是胡琛,冷着一張臉在旁邊裝面癱,只是眼底的笑意怎麽也掩飾不住。
蓮君正在刷牙,滿嘴泡沫,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把牙刷叼在嘴裏,騰出手來将在她那一側的置物架上的牙刷和水杯遞過去。夏夜接過,笑起來,眉梢挑起,肆意風流的模樣不知平日裏勾了多少女學生的魂:“對了,蓮君,這個學期就要結束了,暑假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嗎?”
之前就已經談過一次,此次假期夏夜準備和之前的舍友進行山林探險,而地點便是他們的故鄉。蓮君一直沒有決定好,畢竟自從爺爺去世後,她再也沒有回過那裏。
蓮君漱好口,搖了搖頭:“還沒有決定好,過幾天再說吧,我去跑步了。”
此時太陽在天邊不過剛露了一個臉,灼熱萬丈雲霞。距離太過遙遠,人類無法承受的溫度在到達面前時已經變得柔和,讓人産生可以擁抱的錯覺。蓮君對着太陽張開雙手,彎起嘴角。山上的鳥集群起掠過頭頂,蓮君奔跑時聽到風響鳥鳴,心如翺翔雲端,一路往學校蓮花湖去。
這裏的蓮花一向出名,遠處有人正在取景,對着畫板很是認真,分不清是校內的老師還是校外來的人,蓮君也不太在意,只是不想打擾,特地穿臨湖柳堤繞了開來。
綠柳拂面,絲縷交纏,蓮君失神間,與她的踉跄同時的是一聲悶哼。蓮君自覺不妙,回過頭去,然後傻眼,她看見了一雙腿露在茂密的草叢外面,現下白色的褲子上有一個清晰無比的腳印。腿的主人的面孔仍然隐藏在茂盛的雜草後面,應該踩疼了吧,可是為什麽沒有反應呢。果然不該分神的。蓮君小心翼翼開口:“同學,你沒事吧?”
腿的主人起身,露出面孔,眉目分明如畫,然而面上表情拒人于千裏之外,甚至連瞳孔裏也只看到冰冷一片。他的眼中看不到人間煙火,心底忽而産生這樣一種奇怪的想法,然而再細看去似乎又覺得自己看錯了。
蓮君複又細細打量起眼前人,心潮翻卷,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如濃霧消散,終于看清楚心底的一切。面對男生的清冷神情,蓮君忽然就失了神,頭上有垂柳千絲,拂亂人心。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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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蓮君忽然想到這首詩,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說什麽。男生向後一倒,又躺了回去。對方已經明顯地用自己的神情表達了生人勿擾的意願,蓮君卻暫時沒有離開的意思,又不想再次打擾對方,走到伸入湖水的巨石坐了下來。伸指點在湖面,波紋一圈圈蕩開,蓮君看着湖面自己模糊的倒影,扯出一個笑。剛才的心情真的很奇怪,簡直就像——要哭出來一樣,蓮君閉上眼睛,那個男生,好像在哪裏見過。心有藤蔓蔓延,盤結相錯,困鎖思緒。天邊煙霞暈染一片,映湖上新蓮灼灼,氤氲了清香夾雜在晨風裏,盤旋而鳴,未知時光動蕩。
湖面中心傳來奇怪的叫聲,蓮君抿了嘴角,順手撿了一個石頭扔出去。
“你打擾到我了,請你離開!”男生忽然起身,終于開口,語調平板,聽不出情緒起伏。
蓮君自然不會沒有察覺他臉上的不悅,卻笑吟吟走上前,與他對立,“抱歉。”
然後下一句話卻是:“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我喜歡你。”
突兀地轉折,卻又簡單直白。
君雲深不是沒有碰見過突如其來的告白,而且相當之多,然而在這種情景之下還是相當奇怪,瞳孔中映着對方堅持的眼神,道:“我想我們并不認識。”
同宿舍的林文,甚至胡琛都說過在這方面他實在是不解風情,就算不喜歡對方也不必完全不給對方留任何面子,惹人傷心。
他看着站在對面的女孩,眼底清冷一片,遠處蓮葉田田,很漂亮的景色,卻不足以溫暖人心。就像站在眼前的人,漂亮,卻帶着分明界限立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不相關的人,不相關的事,又何必錯予心思,徒生麻煩。
像是沒有察覺到對方的不在意,蓮君繼續往下說:“我叫夏蓮君。”見君雲深不解,她再接再厲,“這樣你就認識我了。”
面對如此自說自話的蓮君,君雲深眼神冷了一分,他一向不喜歡過多糾纏的人,語氣中沒有起伏,卻說着傷人的話:“你很煩。”
“這樣啊,”蓮君神色黯淡了一下,又迅速亮了起來,“我可以改。我改了的話,你會喜歡我嗎?”
湖裏的蛙鳴聲大了起來。女孩神情從頭到尾都沒有變化,溫和而又堅定,像是渴求丢失已久的珍寶,君雲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種表情,忽然有一瞬間的動搖。
面前的女孩很漂亮,卻并非豔光照人的奪目,而是芙蕖點波的溫和,只有那雙眼睛,無法用語言形容,那眼底有一種光,仿佛蘊含的是永恒,又仿佛是瞬息将沒的短暫。永恒與瞬間同時具于一身。大概——并非是站在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人。君雲深笑了起來:“我拭目以待。”
“好,”聽到回答,蓮君的心幾乎要飛起來,不過又想到了什麽,“但是很快就學期結束了,那樣不就很難見面了啊。”
“那并非我的問題。”君雲深道,“現在你可以離開了嗎?“
明白繼續糾纏只會讓對方不耐煩,蓮君點了點頭,抿嘴一笑:“那麽至少在離開之前,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君雲深。”
“那麽,再見。”
直到蓮君的背影徹底消失,君雲深方才起身走到湖邊蹲下來。看了看時間,君雲深拿出一柄匕首,割破手指,殷紅的血滴入湖水,一滴,兩滴……牽連成絲,如同有了生命,向湖水中心延伸。一尾青灰色的魚沿着血絲指引的路游曳而來,半透明的尾鳍綻放如花。
“你很準時,這麽快就把那個女生打發走了。”魚的嘴巴一張一合,吐出的話語有促狹的笑意。
“既然你早已到了這裏,何必浪費我的血。”
“你以為我是誰?既然是你有事求我,浪費這點血又有什麽!”倨傲的語氣,魚的表情很難變化,但若他此時以人類的樣子出現,不難想象會是什麽樣的神情。
“那麽,瀛累,我要求的事你完成了?”君雲深的語氣不卑不亢,并不像是有求于人。瀛累與他相處已久,自是了解他的脾氣。
如果有人于此時此刻闖入這裏,一定會以為眼前的這一切是幻覺。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若所見之事,所識之物,将會否認自己的存在又當如何?妖對于人類來說,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已經是模糊不清的概念。無法看見,無法交流,自然不可能承認。即使真正見到有如何,在這物競天擇,适者生存的時代,以妖存在為前提,無疑妖較于人類有着太多的優勢。若是承認了,那麽人類界定自身與其他物種的區別無疑變成了一場自以為是的笑話。
妖,是人類不能觸及的東西,因為會迷失自己。
在君雲深意識到這件事之前,他已經介入妖的世界太深,脫離人類世界的軌道,亦無法涉入妖世,在人與妖的浮隙間游蕩,孤離一身。
“君雲深,你何必如此固執?”瀛累道,他們相識已有近十年,他看着他從一個孩子漸漸成長,脫離固有的軌道,他不喜人類,只是妖的生命太過漫長,偶然碰見一個并不讨厭的人類,來打發時間又如何,觀看這一場初初開幕的戲劇。
“瀛累,我沒有選擇。”君雲深眼中浮着笑意,如湖面波光粼粼,輕易就可以剝落。
“罷了!”明明設下陷阱,瀛累卻仍然在對已經在陷阱邊緣的對手做最後的挑釁。他想,他從不是好人。
随着瀛累的話音落下,湖水深處有水草蔓延而上,君雲深用匕首加深了傷口,伸入水中。水草邊緣有輝光閃爍,忽地刺入君雲深手上的傷口中。小小的刺痛由傷口延伸,變成灼熱的痛,君雲深閉上眼睛,直到那種感覺平息。
“用法,我已經告訴你了。”青魚漸漸變得透明,“妖世的戰争已經平息,我也該回去了。”
妖世的戰争爆發于二十多年前,因為彼方已經與人世完全隔離,人類的世界完全感應不到。君雲深所得到的信息,來自于避難于人世的妖的零零散散的消息,只是遮遮掩掩并不多談,他相信面前的妖所掌握的信息絕對多于他所面對過的任何妖。不過,與自己無關,他便也不多問。
“瀛累,冷血如你,想要回去的地方是什麽模樣?”君雲深向後仰坐下來。
“呵!相識一場,再告訴你一個消息吧!……”瀛累并未回答,反而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看着瀛累消失在眼前,君雲深起身,這段時間是學校的考試周,今明兩天他都有考試。走到之前蓮君繞過的取景的人面前,君雲深開口:“爸,我先走了。”
預料中的沒有回應,君雲深也不多作停留,視線在畫板上的蓮花上停了一下,露出微不可見的諷笑,在他的父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時候,是不會理會旁人的,包括他在內:“後天我會回家。”說完這句話,君雲深轉身離開。
相比于他,蓮君的考試在昨天已經全部結束,今天要輕松得多,回到公寓,夏夜已經離開了。實在想不到要做什麽,也懶得回房間,直接在客廳裏的沙發上躺下來,外面的爬山虎沿牆而上,探入敞開的窗中,郁郁茂茂的一片遮了大半窗,風穿窗而過,葉婆娑作響,引光影浮動。蓮君拿手臂遮了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蓮君在心裏默念,半晌又覺不對,淺笑出聲,心悅君兮,君知否?
……
“蓮君,蓮君!”夏夜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蓮君躺在沙發上睡覺的模樣,不覺好笑,上前想要叫醒她。
“哥,你回來了。”蓮君摟住夏夜的脖子爬起來,睡眼惺忪間透過窗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經是下午了。不知怎麽回事,竟這樣困。許是因為暑熱,這些天總是覺得困,卻也未到今天這種一覺睡了大半天的程度,連午飯都沒有吃。
“咕!咕!”蓮君的肚子叫了起來,夏夜笑出了聲:“算了,我去做晚飯。”說着就向廚房走去,蓮君也不阻止,懶懶坐在那裏沒什麽精神,拖着拖鞋走到窗前,半倚在那裏,摩挲着爬山虎的葉子。
“發什麽呆?”夏夜做好飯出來時,蓮君仍然雲游天外,“原本就不聰明,這下越發傻了。”
兩個人在飯桌旁坐了下來,為了省麻煩,夏夜直接煮的面條,菜還是昨天蓮君做的,放在冰箱裏,直接熱了一下就端上來,幸好蓮君從不挑挑揀揀,夾起面條就吃。“哥,你認識一個叫君雲深的人嗎?”蓮君冷不丁來的這一句,夏夜聽了差點嗆着。
“咳咳!怎麽了?”夏夜說,慢半拍反應過來,“你遇見他了?”
“你真的認識他啊!我記得好像聽你提過。”蓮君低頭地繼續吃面條,只将方才那句當作尋常問話。坐在她對面的夏夜就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了,臉色變來變去的,好半天才再次開口:“你問他做什麽?”
“我喜歡他。”
夏夜對于這樣的坦誠并不高興,如果蓮君遮遮掩掩,他還能自我安慰一下不是這麽回事。如今蓮君這樣直白不僅沒有給他留下幻想餘地,也宣示了她的決心。他是知道蓮君的脾氣的,一旦篤定一件事,怕是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然而以他對君雲深的了解,蓮君只有碰壁的份,作為哥哥,他是不是該趁早掐滅這小火花,腦海裏幾經掙紮,終于繳械投降,開口:“他是我之前的舍友,明天我考完最後一門考試,原本是準備請他們去外面吃一頓,你明天要是不忙,我可以改成請他們來這裏。”
“謝謝哥!”蓮君說,話語中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按照分工,這次夏夜做飯就輪到蓮君洗碗。夏夜無事,走出公寓大門,門前有三級石階,接縫內有雜草生長,此刻正是薄暮時分,草的青綠被染成暖黃。天邊的雲随着太陽的落下,雲霞帶着溫度的紅色向着邊緣一寸寸冷卻成鐵灰色。而在這天穹更高處,仍然是一片深藍。而那一切的中心——太陽仍然以傲視一切的熾熱讓人不敢直視。
“哥!”蓮君洗好碗出現在門口,笑容暈在光裏,模糊不清,“在看夕陽?”
夏夜朝着蓮君伸出手,在落日餘晖下模糊了棱角,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光芒裏的溫暖。蓮君單腳跳下階梯,握住夏夜的手,拉着他在最低的一階臺階上坐下,看那一輪紅日隐沒最後的輪廓。
夏夜看着天與地相接的弧線,飛鳥疾馳而過,在血一般的殘陽背景下向着那更遙遠的東方飛去,只留下一個個黑色的剪影,朝着日落的方向延伸想象,一定存在那麽一個地方,太陽剛剛升起,在光亮離開他們的這一刻,有那麽一個地方,剛剛擁抱開始。結束與開始輪回銜接,漸漸無法分清界限。
夏夜與蓮君十指相扣,屋角挂着的鈴铛暗啞,光陰流淌無聲,是什麽時候,那個愛撒嬌躲懶的丫頭成長為如今模樣。心底千般思緒,終究化為一聲嘆息,有些東西,他注定只能是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