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聯姻之舉,(1)

西嶺月終于決定放棄調查生辰綱的案子,倒不是她貪生怕死,而是她怕連累整個郭家。

可饒是如此,李成軒還是不放心,送她回來時不知對長公主和郭仲霆叮囑了什麽,總之他離開之後,西嶺月就被禁足了。長公主不讓她出門,說是皇太後生辰在即,讓她在家中修身養性。

郭仲霆也每日來探她兩三次,明裏是說“增進兄妹感情”,暗裏還不是怕她耍花招跑出去。西嶺月對這些心知肚明,但佯作不知。

好在這禁足的日子只過了三天,秦瑟便差人來請西嶺月進宮,說是讓她幫忙參詳太後生辰所穿的翟衣。這件事長公主自然不會阻攔,便放她和阿翠、阿丹進宮去了。

此時距離太後十月初十的壽辰只剩下五天,六局已将一切籌備就緒,正在進行最後的細節調整。尤其是尚功局,在杜尚功和錢司珍畏罪自盡之後,竟然在無人帶領的情況下趕制出了太後的翟衣和首飾,備齊了壽宴要下發的賞賜,調配了所有服侍宴會的宮人,還為宮人們都裁制了新衣。

當然,這離不開秦瑟的親自督導。

尤其是看到新制的翟衣時,西嶺月更加驚嘆于秦瑟的妙手慧心。整件翟衣上竟然真的繡出了百鳥朝鳳,足足一百只鳥兒,神态各異,種類不同,從孔雀到喜鵲,從金絲到點翠工藝,華麗而繁複!

她看得是眼花缭亂,忍不住撫

摸着翟衣上那栩栩如生的火鳳凰,連連贊嘆:“這樣一件衣裳,竟能在一個月之內趕工制成,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秦瑟也是熬了足足一個月的通宵,翻遍古人的花鳥畫作,精心挑選出一百只鳥兒,再親自畫圖繡樣,删改無數,才帶領司彩司将這件翟衣做了出來。如今她已是眼底泛青,有些憔悴,眼見西嶺月這個出身蜀錦世家的翹楚都贊嘆不已,她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我們把衣裳送去讓太後瞧瞧。”秦瑟強忍倦意,命人将翟衣穿搭在一個架子上,預備搬去蓬萊殿讓太後試穿。豈料司彩司宮女手勁太大,竟讓那架子鈎住了翟衣的袖口,脫開長長一條絲線。

這倒還罷了,可衣裳搭好之後,幾人又發現下擺兩側長短略微不一。其實這細微的差別幾乎看不出來,但壽宴那日,太後要穿着這件翟衣走過長長的臺階,下擺會曳在她身後鋪展開來,為免被眼尖之人看出端倪,秦瑟還是決定重新返工。

“讓縣主看笑話了。”她情緒有些低落。

“時間倉促,略有疏忽也是常情。”西嶺月安慰她,又問,“修補需要很久嗎?那我不耽誤你們了。”

“不會很久,至多一個時辰。”秦瑟對司彩司的手藝極有信心,“你在這裏稍坐片刻,或随處逛逛,等我修補好之後差人去喚你。”

西嶺月其實不想留在宮裏,反而想借此機會溜出去,便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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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又幫不上什麽忙,這翟衣也不是我的功勞,我還是走吧。”

秦瑟目光一閃,柔聲笑道:“怎不是你的功勞?這制衣的法子難道不是你想的?一會兒太後試衣,我可要替你表功呢!”

西嶺月見她堅持,也只得随了她的意思:“那我在尚功局随便轉轉,你先忙。”言罷她便徑自離開了司彩司正房。

眼下正值巳時,日光絢麗,尚功局四司皆是忙碌不堪。西嶺月這邊走走那邊轉轉,不自覺便走到了尚功局後面的小花園裏,卻發現司制司的趙司制賊頭賊腦地走了進去,還不停地左顧右盼。

西嶺月最掩不住好奇心,便悄悄地尾随其後,見她停在了一處假山之下,獨自朝假山拜道:“下官見過吐突中尉。”

吐突承璀?神策軍的護軍中尉?西嶺月忙閃身躲進花叢裏,探出半個腦袋悄悄朝外看,卻不見他的身影,只能看到一片暗色的袍角從假山下露出來,證明趙司制不是在自說自話。

“陛下有事交代,”吐突承璀的聲音在假山下響起,緊接着他伸出了一只手,将兩大串鑰匙放入趙司制手中,“華清殿裏有七十箱珍玩,都貼着大理寺封條,限你三日之內清點完畢。”

趙司制畢恭畢敬地接過鑰匙,面露疑惑:“是讓下官清點?”

“你不是做過司珍司的掌珍嗎?”吐突承璀幽幽地說道,“沒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可七十個箱子,下官一

人實在是……”趙司制頗為為難,“況且太後殿下生辰在即,司制司任務繁重,下官只怕抹不開身。”

“這你無須擔心。”吐突承璀沉聲叮囑,“今日午膳會有一道珍珠四喜丸子,你吃掉中間那一顆,假裝中毒,本官已安排好太醫署的人過去。”

“下官明白了!”趙司制面上一喜,“吐突中尉請放心,下官定當竭盡全力,不負聖上所托。”

“嗯,”吐突承璀不知是在想些什麽,停頓片刻才又開口,半是強調半是警告,“你可知大理寺去封查這批珍玩的人全死了?”

“死……死了?!”趙司制聞言臉上瞬間變色,捧着鑰匙的手顫抖起來。

吐突承璀從假山下伸出一只手,安撫似的比了個手勢:“是歹人所為。因此陛下才下令秘密清點,正是怕走漏風聲。尤其是在太後面前,你知道輕重。”

趙司制此時已經抖如篩糠,勉強抑制住憂懼之色,點了點頭:“下官明白了。”

“回去吧。”吐突承璀不再多言。

西嶺月聽到此處,已知這段交談接近尾聲,連忙矮下身子藏回花叢之中。須臾,只見一個沒有胡須的中年男子從假山下走了出來,想來就是吐突承璀。而趙司制也将兩串鑰匙揣入袖中,神色恍惚地匆匆離去。

西嶺月慢慢地站起身來,心頭充滿疑慮。聽吐突承璀方才所言,那七十箱貼着大理寺封條的箱子,分明就是甄羅法師私藏的

珍玩——除去失而複得的鎮海生辰綱。

那日她和精精兒幾人離開清修苑之後,蔣維便下令封鎖密室清查珍玩。此後她便再也沒有過問此事,還以為這批寶物早就處置完畢,不想竟然出了意外?

大理寺去清查的官兵居然全死了?是有人想搶走這批寶物,還是甄羅法師的同黨報複?

聖上不把這七十個箱子送到司珍司入庫,反而讓趙司制悄悄清查,是否他也懷疑六局之中有內奸,因此才不想讓皇太後知道?

還是吐突承璀假傳聖旨?此案是否真如自己所猜測的那樣,吐突承璀就是甄羅法師的同黨呢?

西嶺月越想越覺得不解,可她既然已經答應了李成軒放棄調查,便只得按捺下心中疑惑,返回尚功局。

那邊廂秦瑟還在修補皇太後的翟衣,時辰很快到了午膳時候。雖然秦瑟表明要給西嶺月開小竈,但西嶺月執意和尚功局一起用午膳,果然就撞見了那一幕——趙司制吃完珍珠四喜丸子之後突然昏迷,被太醫署的人診斷為中毒,匆忙将她帶走了。

事情也很快水落石出,據說是趙司制喝了太醫署開的駐顏藥物,恰好與那珍珠四喜丸子的食材相沖相克,再加上她近日過度勞累才會“中毒昏倒”。臨近皇太後生辰,秦瑟不想鬧得人心惶惶,便将此事壓了下來,命在場衆人不許聲張。

待到午後,司珍司終于将翟衣修補完畢,秦瑟掐算着太後午睡

已起,便與西嶺月一道去蓬萊殿獻衣。

兩人走到正殿,不承想王太後正在待客,與一名女子相談正歡。

見是秦瑟和西嶺月帶着衣裳前來,王太後也沒讓那女子回避,反而客客氣氣地道:“來來來,你們來得正好,我正有客要介紹給你們認識。”

她話音剛落,座上那位年輕女子已迅速起身,朝西嶺月和秦瑟見禮道:“是西川縣主和齊州縣主吧?田忘言見過兩位縣主。”

秦瑟似乎知道她是誰,極為客氣地笑回:“田娘子客氣了,總聽太後提起你,何時到的長安?”

田忘言矜持地回道:“是太後殿下擡愛,忘言今日剛到。”

王太後也适時開口介紹:“月兒你還不曉得吧,聖上為了這次壽宴,廣邀各地閨秀進京,忘言便是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田仆射的同胞妹子。”

皇太後五五壽宴,竟然廣邀各地閨秀進京朝賀,這是打的什麽算盤?況且西嶺月記得很清楚,皇太後收取的四批生辰綱之中,就有魏博節度使一份。

不知怎的,她猛然想起了高夫人的簪花宴。同樣是一場宴會,同樣是廣邀閨秀……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月兒怎麽了?”王太後的關切聲輕輕傳來。

西嶺月連忙回神,随口說道:“哦,沒什麽,月兒是聽到田娘子的名字,忽然想起淄青的李忘真李娘子。不知田娘子閨名裏的‘忘’字怎麽寫?”

田忘言莞爾:“正是和忘真妹妹同

字。”

“‘忘’字做閨名可不多見,倒真是巧了。”西嶺月極力尋找着話題。

“縣主有所不知,這并非巧合。”田忘言興致勃勃地說起內情,“當年家母臨盆之時,恰逢淄青的李司空前來做客,他與家父在敝府後山飲酒對弈,醉後吟出了陶靖節的佳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待兩人宿醉一夜酒醒之後,便聽說家母産下了一名女嬰,家父開懷之下取了‘忘言’二字與我做名。誰料一月之後李司空歸家,也喜得一名千金,他便随了家父起名之巧,為其女起名‘忘真’。”田忘言笑吟吟地說道。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原來這就是李忘真名字的由來!魏博田家和淄青李家竟還有這段淵源!西嶺月忍不住打量起田忘言,見她身材纖細高挑,膚色白裏透紅,舉手投足也是充滿閨秀風範。

只是那容顏……至多算中人之姿,莫要說與李忘真的清麗脫俗相比,即便是阿翠、阿丹也比她好看三分。

可顯然太後對姿色平庸的田忘言分外喜愛,否則那麽多閨秀進京,她為何只單獨傳見這一人呢?西嶺月這般想着,面上卻道:“田娘子和李娘子這段故事,倒是一段佳話。”

“可不是嗎!”王太後也笑看田忘言,“那你與李司空的千金,想來感情是極好了?”

“正是,”田忘言嫣然一笑,“忘真妹妹只比我小一個月,我們倆時常

書信來往,去年還曾見過一次。”

“本宮想起來了,淄青的那位千金,是月兒義兄的未婚妻呢!”王太後轉頭向西嶺月求證,“月兒,是不是?”

西嶺月的身世根本不是什麽秘密,早已随着聖上的冊封旨意傳遍天下。她本人也對此事并不計較,坦然承認:“正是,月兒今年在鎮海時,還曾見過李娘子。”

“忘真妹妹身子可還好?”田忘言立刻問道,那關切之意不似作假。

西嶺月略略點頭:“看樣子都好。”

田忘言便長舒一口氣,一語雙關:“倒也是,有蕭神醫在,她自然藥到病除。”

西嶺月聽她提起蕭憶,便知她與李忘真的确是閨中密友,聽語氣她什麽都曉得。

“這下子好了,以後都是一家人了!”王太後突然這般言道。

田忘言卻低下頭并不接話,看樣子很嬌羞。

嬌羞?西嶺月腦中閃過一絲疑惑,可沒等她抓住,只聽王太後又說:“哎,說了這半晌的話,衣裳還沒看呢!忘言也來參謀參謀?”

秦瑟連忙命人将翟衣擡了進來,剎那間,滿室光彩。田忘言更是驚嘆不已,連連稱贊。

王太後便在宮人的服侍下試穿了翟衣。不得不說秦瑟對太後是極其了解的,這翟衣不僅尺寸适宜,上身之後還顯得她老人家氣色極好,更掩飾了缺陷、凸顯了優勢,将太後高挑的個子、纖長的脖頸全襯托出來,顯得無比雍容華貴。

太後自然對這件

翟衣萬分滿意,但還是挑了一個小小的毛病,說是領口有些紮人。這倒是很好解決,只需在領子內側加一層同色的內襯即可。秦瑟得了太後的指示,立刻帶着司彩司的人回去修改,西嶺月則留下和田忘言一起陪太後說話,話題不外乎魏博的風土人情、長安的氣象風貌。

三人閑聊了好一會兒,魏博節度使忽有口信傳來,田忘言便借機告退了,西嶺月也準備返回長公主府。

誰料她告辭的話還沒出口,王太後已笑眯眯地問道:“月兒,你瞧那位田娘子如何?”

西嶺月自然不會說田忘言不好,況且這半日相處下來,田忘言分寸得宜,性子既不冷淡也不過分熱情,的确頗招人喜愛。只是和美豔的秦瑟,甚至一室秀麗的宮女相比,她的容色還差了一些,而且是她擦過脂粉以後。

但據西嶺月對王太後的觀察,她老人家是極其注重色相的,蓬萊殿裏從服侍的宦官宮婢,再到她的吃穿用度,無一不是挑剔形貌。

因此,王太後對田忘言的青睐便顯得更加難得。

西嶺月琢磨着她老人家的心思,口中也迎合道:“田娘子風趣健談,性子也和順,月兒很喜歡。”

“那就好。”王太後似乎正等着這句話,目中閃過一道精光,“将她許配給你的福王舅舅,你覺得如何?”

當日返回長公主府後,西嶺月立即沖進郭鏦的書房,找他詢問魏博鎮的情況。

魏博

鎮,下轄魏州、博州、相州、貝州、衛州、澶州六州,治所魏州,擁兵二十萬。自四十五年前田承嗣被委任節度使之後,他便勾結時任淄青節度使——李師道的祖父李正己,逼迫當時內憂外患的朝廷承認田氏割據。

自此,魏博鎮開創了節度使世襲的先例,其他藩鎮遂紛紛效仿,父傳子、子傳孫,令朝廷再無掌控之力。

首任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去世後,其侄、其子相繼接任過節度使之職,朝廷不僅不敢追責,還被迫下诏封賞。德宗甚至将姐姐嘉誠公主下嫁給田承嗣的兒子田緒,使其成為名符其實的驸馬都尉,且還掌握着一方大權。

嘉誠公主也是背負着使命下嫁到魏博,以求魏博鎮和朝廷能夠和平相處,免生戰火。遺憾的是公主無子,只得撫養了妾生子田季安,将當時年僅十五歲的他扶上魏博節度使的位置。

嘉誠公主在世時,管教田季安極其嚴格,田季安也表現得至孝,魏博鎮一直沒有異動。可自從去年公主死後,二十五歲的田季安便開始縱情聲色、肆意妄為,還聯合了毗鄰的範陽、成德兩個藩鎮雄踞一方,俨然成為國中之國,世人稱為“河朔三鎮”。

再加上淄青的暗中支持,這四個藩鎮占領了大唐東北部的一大片土地,百姓行路到其他地方,竟要繞道而行不敢過其境。而朝廷不僅無力管轄,還要正式下诏承認他們的節度使

之職,另加賞尚書仆射、檢校司空之類品階更高的虛職,以示安撫。

在此情況下,世人紛紛傳言說“大唐號稱一朝,實為二國”,那另一國指的就是河朔三鎮和淄青。

到如今,這四鎮和朝廷已是各自為政,互不幹涉,四鎮名義上俯首稱臣,實則割據自立,僅僅維持着表面上的和睦罷了。

聽了郭鏦的講述,西嶺月越想越覺得心驚。倘若魏博真有這種野心,田季安為何會在皇太後生辰之時送來一批壽禮?他是在向朝廷示好嗎?

還有田忘言,她正是節度使田季安的親妹妹,從小亦是養在嘉誠公主膝下。太後為李成軒娶這樣一位妻子,到底是什麽意思?

西嶺月隐隐覺得此事極不尋常,但以她生養在民間的智慧還不足以判斷背後的風雲,只得将此事告知郭鏦。

郭鏦聽後大為吃驚,立即招來長公主相商,後者亦是吓了一跳。

“母後這是什麽意思?聖上對成軒已經夠猜疑了,母後還想成軒與魏博結親,聖上會怎麽想?”長公主簡直氣急敗壞。

郭鏦亦是不解:“這些年福王一退再退,只做個閑散王爺,正是想讓聖上安心。太後為何反其道而行之?”

夫妻二人越想越是驚疑不定,長公主又看向西嶺月:“按理說此事尚未确定,母後為何要将消息提前透露給你?”

西嶺月搖了搖頭:“女兒不知。”

長公主畢竟是王太後的親生女,對其母的行

事做派十分了解,她知道太後不會無緣無故提前洩露此事,且還只告訴西嶺月一人。想到此處,她不禁盯着愛女打量起來,心中回想着太後的一言一行……

西嶺月被她盯得一陣忐忑,忙問:“母親,怎麽了?”

長公主凝眉:“月兒,上次你進宮小住時,你外祖母可有對你說過什麽?”

西嶺月仔細回想,再次搖頭。

長公主漸漸沉下臉色:“那她為何着急給你定親?”

“這……”西嶺月也感到很費解,“是因為憶哥哥的關系嗎?”

長公主聞言嘆了口氣:“我倒寧願是蕭憶。”

聽聞此言,郭鏦似乎也明白過來,難以置信:“公主,你是說月兒她和……”

“月兒的心上人是蕭憶!”長公主重重咬下最後兩個字,又深深地看向夫君。

郭鏦遂住口不言,只是面色漸漸凝重。

“不行,我必須進宮阻止這門親事!”長公主當機立斷,說着便要招呼管家備車。

郭鏦亟亟攔住她:“眼下天色已晚,宮門落鎖,你怎麽進宮?再說還有聖上在,他不會輕易同意的。”

“聖上連知道都不行,否則成軒定會遭殃!”長公主越發急切,“況且魏博勢力有多大?田季安若真要這個妹婿,聖上攔得住嗎?”

郭鏦自然也曉得這個道理。那田季安雖然年紀輕輕,卻是十五歲就繼承了節度使之位,再加上前頭三代田家人的經營,勢力根深蒂固。而聖上去年才登基

,又接連平定幾個藩鎮,正是元氣大傷之時。

此時若要硬碰硬,只怕聖上也占不到便宜。

“無論如何,也等明日一早再進宮吧。”郭鏦再次勸道,“此時你若破例進宮,反倒會引起聖上的注意,小事化大。”

長公主細想夫婿的話,的确很有道理,只得點頭同意:“好吧,明日一早我再進宮。”

然而只是耽擱了這一夜光景,事态已急轉直下。翌日一早,長公主的車馬剛進宮門便聽說了兩件事:

其一,大理寺丞蔣維昨日上書,狀告福王李成軒私自幹涉大理寺辦案,更隐瞞生辰綱被盜之事,間接導致大理寺一隊守衛死在竊賊的密室之中。聖上聽後萬分震怒,下令福王禁足府中,待皇太後生辰之後再行責罰。

其二,魏博節度使之妹田忘言昨日夜間突發急症,被太醫署确診是在進京途中感染時疫。為避免疫情擴散,今早城門郎已下令緊急關閉城門,田忘言也被隔離治病。

這看似是毫不相關的兩件事,但長公主心裏明白其實是一件事,意味着聖上已經知情了。既如此,她眼下進宮已無用處,只好又返回家中與驸馬商議該如何解決。

西嶺月顯然被隔絕在之後的事情之中,再也無人找她商議任何事,她被軟禁在所住的院落之中,什麽消息都聽不到。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天,終于在十月初四夜晚出現了轉機——

當時已到亥時末,阖府入眠,

西嶺月也躺在榻上睡沉了。猝然之間,她耳畔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西嶺月。”

西嶺月猛然驚醒,冷不防看見有個女子站在她的床畔——身姿窈窕,黑衣黑裙,手中握着一把金色匕首,正是聶隐娘。

西嶺月險些驚呼出聲,被對方一把捂住嘴。她忍不住掃向隔間,猶記今晚是阿丹當值,她思索着以阿丹的功夫是否打得過聶隐娘。

“別想了,你那婢女已被我打暈了。”聶隐娘面無表情地斷絕了她的希望。

西嶺月只穿中衣在身,猛然打了個哆嗦。

“我找你有事,只要你保證不喊,我便松手。”聶隐娘冷冷地道。

西嶺月只得打消呼喊的念頭,略略點頭表示同意。

聶隐娘這才放開雙手,先問她:“福王出事了,你知道嗎?”

“出事了?”西嶺月心頭一緊,“他怎麽了?”

“他想娶魏博之主田季安的妹妹,被皇帝發現了。昨天夜裏皇帝已派人軟禁田家娘子,謊稱她沾染了時疫。福王也被他尋個錯處關在府中,只等皇太後生辰一過,便要剝去他的親王頭銜,貶為庶人流放嶺南!”

“貶為庶人?!”西嶺月大感意外,“怎會如此嚴重?”

“自然嚴重,因為福王要和魏博聯姻。”

西嶺月胸口一陣郁悶:“可這又不是他的意思,是太後的意思啊。”

“你還不明白嗎?在皇帝眼裏,太後和福王是一體的。”聶隐娘眯着眼睛,“我只問你,你

想不想救福王?”

西嶺月點了點頭,可又覺得疑惑:“不對,你在鎮海兩次要殺他,你會這麽好心幫他?”

“我不是要殺他,當初只是試探而已。”聶隐娘沉默片刻,說出實情,“其實我效忠于魏博。”

“啊!魏博!田……田……”西嶺月一時心急,竟忘記了魏博節度使的名字。

“田季安。”聶隐娘替她說了出來,“我父聶鋒乃魏博牙将,效力于先任節度使田緒麾下。我五歲那年,有一女尼見我筋骨奇佳,便将我抱走傳授武功,待我十五歲返家之後,便接任父職替魏博效力。”

“那女尼就是甄羅法師?”

“不是。那女尼雖教我武功,卻不讓我拜她為師,說我煞氣太重,容易蒙蔽心智,便與我引薦了甄羅法師,讓我拜在她座下修習佛法。”

“甄羅法師也是效忠于魏博?”西嶺月聽得迷糊。

“不,師父獨來獨往。”聶隐娘兀自坐到她的床頭,“我知道你要問什麽,今年七月在鎮海,是主公讓我去試探福王的。”

“試探他?為何?”西嶺月半信半疑。

聶隐娘也沒有隐瞞:“今年三月,皇太後有意為福王挑選正妃,相中了主公的胞妹。但外間風傳福王生性浪蕩,主公不放心,便讓我去查查福王的底細。當時福王久住長安,我找不到機會,後來聽說他七月間要去鎮海運送生辰綱,我便借機跟了去,順便接了高夫人的生意,本意是

想方便進出節度使府,好暗中觀察福王。”

聶隐娘雙手搭在膝蓋上,動作利落而潇灑:“在鎮海,我親眼目睹福王與你的查案能力,又試探過他的身手,便如實禀報給主公,主公才讓忘言娘子進京的。”

聽了這一席話,西嶺月忽然想起聶隐娘在鎮海的兩次刺殺,她似乎每一次都是與李成軒鬥了幾招,然後便跑了。在洛陽那次她沒再動手,反而捉了劉掌櫃來賠罪,還說是因為李成軒英明神武,讓她改變了刺殺的主意。

卻沒想到只是魏博節度使為了嫁妹妹而耍的計策。

“此事甄羅法師是否知情?”西嶺月忙問。

“不知情,師父只傳我佛學,讓我償還滿身的殺孽,并不過問我的私事。”話到此處,聶隐娘突然擡眸看向西嶺月,“但我師父不能死,她若死了,你們都要後悔!”

“這是何意?”西嶺月不甘示弱,“你師父偷竊生辰綱,還在清修苑私藏那麽多無價之寶,犯的可是死罪!”

“你當真以為那些是我師父偷的?”聶隐娘冷笑,“她一個出家之人清心寡欲,為何要偷皇太後的生辰綱?況且她密室裏的那些至寶,已是富可敵國了!”

“你來找我,就是想讓我救你師父?”西嶺月終于明白她的意思,但想起李成軒的叮囑,還是硬起心腸拒絕,“抱歉,我幫不上忙。”

“西嶺月啊西嶺月,枉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聶隐娘突然起

身,話語沉重,“你可知我師父和福王如今是在一條船上,一旦她死了,福王也活不長,你們郭家更要完蛋。”

“這話什麽意思?”西嶺月心頭一凜。

“什麽意思?”聶隐娘再度冷笑,“福王一旦與魏博結親,就等同于得到河朔三鎮,這實力即便篡不了位,也能做個隐身皇帝。而你的義兄即将成為淄青的女婿,以你為橋梁,郭家和淄青也有了關系。”

話到此處,聶隐娘負手走到西嶺月面前,一雙幽眸在夜色之中散發着冷光:“淄青與魏博來往多密切?與河朔三鎮又是什麽關系?福王得了河朔三鎮,郭家得了淄青,相當于福王姐弟、郭家、河朔三鎮、淄青成了一體……這個勢力有多龐大,還需要我明說嗎?你覺得聖上會怎麽看?”

西嶺月細想這一番話,背後剎那間滲出冷汗!在此之前,她只是隐隐感到福王的親事不妥,似乎大有牽連,卻沒能想到如此深的一層,可聶隐娘想到了!

福王、長公主、郭家、淄青、河朔三鎮……這些勢力若糾纏在一起,會給朝廷造成怎樣一個局面?福王是嫡幼子,長公主是嫡長女,郭家是當朝最大的世家,淄青和河朔三鎮是最大的割據勢力……

一旦這幾家聯手,有權有勢有名有錢,還有深厚的人脈!毫不誇張地說,足以颠覆整個朝廷!

即便郭家是被迫牽扯進去,即便郭家忠于天子,可天子本人

不會這麽想!以聖上那猜疑的性子,一定會找郭家算賬!而郭家一旦受辱,憤怒之下便會倒戈站在魏博那一端!

結果只會是一個:官逼民反,聖上逼着郭家反!

而這其中,自己究竟扮演了什麽角色?通過她拉近了郭家和淄青的關系,這并不是她的本意,甚至也不是蕭憶的本意!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幕後黑手在推動着這一切,讓事情朝着不可估量的方向發展!

究竟是人為操控,還是意外巧合?西嶺月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

聶隐娘見她面色凝重半晌不語,便知她已想通一切,遂道:“既然你明白了利害關系,便趕緊去想法子吧。”

然而對方如此坦誠,反倒讓西嶺月心生懷疑:“聽你這麽說,你是希望我阻止福王和魏博結親?你不是魏博的人嗎?為何要這麽做?”

聶隐娘不置可否:“我只希望能救我師父。”

“你是想用這個消息,換我救你師父一命?”西嶺月頭腦清晰,“可這是兩碼事。”

“不,是一碼事。”聶隐娘意有所指,“你很聰明,不防想想福王對我師父的态度。”

留下最後這一句話,聶隐娘跳窗而去。

她走後,西嶺月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她沒有立即去找長公主,而是披衣起身,攤開一張紙,就着燈火自行磨墨,在紙上一一寫道:

壽禮失竊、安成遇害、甄羅認罪、福王受罰、魏博聯姻。

“噼啪”一聲,燭火在她

寫完最後一筆時爆出個火花,西嶺月吃了一驚,心頭卻電光石火閃過一個念頭——這五件事之中有三件事都和一個人有關:壽禮失竊、福王受罰、魏博聯姻。

而安成遇害、甄羅認罪這兩件事,看似與那人沒有關系,但通過安國寺東禪院的壁畫,似乎也能關聯起來……

一些線索忽然浮現在西嶺月的腦海之中——

帝釋天乃天衆領袖……是由女子化作男身帝王。

帝釋天和緊那羅是主仆關系……

倘若帝釋天不是象征天子,還能象征誰?女子化作男身帝王,誰能淩駕于帝王之上?

聶隐娘說得對,李成軒對此事的态度實在太蹊跷——

“西嶺,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

“宮廷險惡,人心複雜,甄羅法師寧可自己承擔罪責也沒有供出同謀,可見那人藏得很深。”

“為了你的安危,為了宮中的平靜,也為了我母後順利度過生辰,我希望你放棄此案。”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真相!這就是李成軒改變初衷,草草結案的真實原因!

西嶺月再也坐不住了,顧不得自己披頭散發,立刻跑去叫醒了長公主夫婦……

翌日一早,長公主便帶着西嶺月去了一趟福王府。自禁足的旨意下達之後,神策軍幾乎将整個福王府團團圍住,幸而長公主與吐突承璀還算有點交情,才得以進入王府大門,但也經歷了一番波折。

李成軒仍是一副從容自若的态度,似乎

對即将到來的風雨一概不知情,抑或他已經有所準備。長公主和西嶺月見到他時,他正在下棋,一人執黑白兩子。

“看來你已經有了取舍。”長公主語氣黯然。

李成軒慢慢落下一枚黑子:“是,希望皇姐能成全。”

長公主面露幾分悲哀之色,緩緩合上雙目,嘆了口氣:“好,皇姐成全你,也希望你能成全皇姐。”她說着說着,幾乎要落下眼淚,“成軒,原諒皇姐,我不單單是長公主,還是郭家的兒媳!月兒也是郭家的女兒!我不能眼瞧着汾陽郡王留下的盛名毀于一旦!”

“皇姐無須解釋,我都明白。”李成軒面色平靜。

長公主見他如此沉穩,喉頭更是哽咽:“皇姐今日午後就去面見聖上,你可有什麽話要我轉達嗎?”

李成軒擺弄着棋盤上的棋子,神色漸漸肅然。沉默中,有許多往事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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