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繁花也靡
扶玉又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總不見身影,而雲初卻似乎甚是清閑,有時會來戲樓聽我唱戲,偶爾還會到我的小院裏找我喝茶,順帶教瑟瑟行酒令。瑟瑟也沒有這麽瘋玩過,我也由她去跟雲初胡鬧,畢竟這樣的日子已經不多了。雲初每次對我都很少說話,卻總有什麽想說的。
歲月如流,又是桃色微醺時——谷雨。淅淅瀝瀝的纏綿春雨中,雲初看着石桌上的茶,微微笑了笑,緩緩對我說道:“扶玉是我見到過的最有才華、卻也是最不會運用才華的人。”
“嗯,他總是與這個世道格格不入。”
“在上海的這三年,他完全可以擁有自己的勢力,甚至控制軍統中的一些力量,可是他并未這樣做,即使是在被庸人欺壓的情況下。先前我以為是他不敢,後來我才發現,他完全不在乎。他曾經對我說,既然已經做出了錯誤的選擇,自然可以什麽都不在乎。有時候我甚至會認為,他沒有心,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無牽無挂,現在我也知道了,這個世界上,他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你和你的小曲兒。”
小曲兒,多麽有趣的稱呼啊。
“也許,被這個世道抛棄的人,都有同病相憐之處吧。”
雲初擡頭看我,認真地說道:“你應該和他去臺灣的,你們都一樣,失去了彼此,就會一無所有,不是麽?”
“呵,世事難料,哪怕一天的光景,我都不敢承諾。”
“何況,還有瑟瑟啊……”
雲初嗤笑了一聲,很是不快地說:“你又不喜歡她,還偏偏要招惹她。你以為這樣很有意思?!讓一個女子苦戀一生有意思?!”
“……”我不是不懂瑟瑟的心意,可是我不能辜負我的初心,至于她,總有一天會找到自己的幸福的,而在此之前,我只能盡我最大的努力讓她安好……
雲初卻是更加氣憤:“你有什麽資格讓她耗費那麽多年華,啊?這樣一個時代,每個人的一生有多長你能算得準麽?如果——如果有一天她……”
她怎樣?你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後面的話: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她不在,若是我還活着,我便用餘下的一生光陰,想她……
“芷棠,雲初,你們就喜歡背着我喝茶麽?” 是扶玉,一把青紙傘,顯得眉眼愈發出塵。他走到廊下,看了一眼雲初,雲初會意,說她去找瑟瑟,便走到長廊那邊去了。
“谷雨了啊……”他的聲音頗為渺茫。
“什麽時候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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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第三十八年夏至,軍官和戲子一同逃跑,是一出好戲,對吧?”
“若是韶華委婉,散場時終不至于滿目凄涼……”
“可是我還留戀,不舍得這麽快便退場啊……”
“……日後若是可以的話,我們還可以相聚的。不過是一個海峽而已……”
“一個海峽?”他笑了笑,眼眸裏滿是笑意與釋然,溫柔的波光中是一片決絕,難道……
“扶玉你——”
“不去了!我不去了。就留在這裏,再聽你唱一輩子的郎騎竹馬來……”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再遠的天涯,一場煙火冷落,也不如薄茶之後心猿深鎖;再涼的歲月,一觞溫酒飲過,也不過冷暖自知後初心不負。
“芷棠,夏至,你等我。”
……
明日便是夏至,我認真的回想了我的不算太老的歲月,卻原來發現除了那幾步蓮步和咿咿呀呀的戲文,我什麽都沒有留下,如此,便是滄海桑田,只怕于我也不過是一瞬間,竟這般蒼涼了麽?院中芭蕉今年長勢最好,扶玉初次來時竟将綠蠟枉作紅玉,如今一切明了,反倒舍不得當初的滿院相憶……
轟炸聲突如其來尖叫着仿佛要撕碎這座寧靜的小城,已經按捺不住了麽?為什麽不停止?死的人還不夠嗎?
…………
夏至,一年當中最炎熱的一天,這座小城卻四處彌漫這冰冷的死亡氣息。蟬鳴地聒噪,日落下去是漸漸安靜,此時我倒是想聽那聒噪不休的鳴叫,也好過此時死寂的等待。我躺在竹椅上看着西天的白雲漸漸變得昏黃。瑟瑟問我在看什麽,我在看夕陽啊。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黃昏,呵,黃昏啊……轉眼間黃昏也枯萎腐朽,星辰流螢如墓地中的鬼火,點點冷光,如同無聲的冷漠看客……
門扉掩着腳步聲,打破了此時的寂靜,雲初來了。
她站在院中,一言不發,映襯着星光與流螢,我看到她的眼中盡是悲傷與悲憫。我突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疲倦……
“他說,他不能用一生來陪你看這場舊戲,你不要在等他了。”
“這封信和這把折扇是他讓我轉交于你的。”
“芷棠,保重。”
“……我不信……”
我不敢信,是真的又怎樣?說好的要一起等,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她忽然轉過身來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說:“你醒醒吧!你不過是一個戲子而已,憑什麽要他等你?!他和你不一樣!他要活着,不是為你一個人活!他走了!去臺灣,你以為他還會來嗎?他能抛下這裏的一切,難道還不能忘了你嗎?”
“雲初姐姐你——”
是瑟瑟。
“瑟瑟,我要走了。”
“走?去哪兒?還會再見麽?”
“去臺灣。瑟瑟,我現在說的每句話你都要記住,不然你一定會很難過的。”
“棠哥哥?”瑟瑟擔心地看着我,呵,我真的沒有心力再去顧及她了。
“瑟瑟,趁早離開芷棠,找一個喜歡的、對你好的人。否則他會傷害你的!”
“為什麽啊?棠哥哥對我那麽好……”
“聽我的話,你一定要看清楚!”
雲初說完轉身就走,瑟瑟追過去還想問清楚……
“瑟兒!”
“棠哥哥……”
我猜我此時的臉色一定跟死人沒什麽兩樣,瑟瑟一臉擔憂。瑟瑟,你知道什麽是一無所有嗎?哈,一無所有也不過如此!也無非是除了愛與慈悲什麽都沒有罷了!我的愛不奢侈,卻沒有人認真看一眼;慈悲?我本善良,為何得不到一分回報?我本悲憫,卻唯獨沒有憐憫自己!哈,我該怨誰?怨自己是戲子,不該有情義,還是該怨他,薄情寡義?!
門扉重掩,四周又是死一般的寂靜,仿佛一切只是一場夢,可是是桌上的信件和折扇告訴我,這場演盡悲歡也無人相和的戲,終是要我一個人演一生。那信,那折扇,那個人,那場戲,那段歲月,也不過是命運遺漏的舊戲而已,誰都沒有錯,一直以來都是我自欺欺人罷了……呵,看客早已散去,我的戲卻依舊要唱下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壁頹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