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番外(下):斷音幽悠
她又開始恐慌了。三年前,她以為也不過是死而已,不用怕的;三年後,她才知道比死還要可怕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芷棠。
民國第三十八年夏至。那天之後,她覺得自己如同和死人生活在一起:行動時不見一點生機,說話時語氣如死水一般平靜,更為可怕的是這具屍體依舊笑的溫柔,那雙勾魂的鳳眼卻像看石頭般看着你,不帶絲毫情感……她時常會想這麽一副精致的軀體怎麽可以沒有魂魄?然後猛然驚醒:他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
原來心是這麽重要,操控着人的靈魂思想情感,芷棠,他是沒有心了吧。小時候娘告訴她不僅僅是那些成精了的狐妖能挖人心,有些人也是能挖心的。她問為什麽,娘說因為有些人的心是為別人長的,這樣的話別人挖他的心就很容易了。她記得別人挖他的心的場面,很害怕。她想不出他到底有多痛,可是她看到他時心也會痛……那場面如同刻進了她的骨裏,每次不經意間的想起都是徹骨的疼痛與冰涼……
那年夏至前的幾天,這小城裏遭遇到了炮彈的攻擊,她躲在窗子邊看天上的飛機呼嘯而過,然後是震耳欲聾的轟鳴和撕心裂肺的哭喊……而他站在房檐下端一杯清茶靜靜地看着濃郁的硝煙,如神仙一般淡漠而又悲憫的看着凡間。他不害怕麽?她讓他進屋來,他笑了笑很緩慢地走進屋裏,跨過門檻的那一瞬他說:“我的生死可不是什麽天命。”他坐在她身邊一同看天上的殺戮……後來街道稍微整理後,她上街去,沿途的鮮血、屍體不斷沖擊着她的眼,放佛要在腦海中炸開……她去了扶玉以前的府邸,那個地方卻也成了廢墟,零零碎碎的花瓣刺的她的眼睛立刻模糊了。常聽他說這個城裏除了他後山的桃花樹,最美的便是扶玉的花園了,可是桃花樹還在,這裏的花卻全都香消玉損……她更難過了:以前有一個人這麽愛護它們,他一走它們卻死了,這下連一個悼念它們的人都沒有了……她不小心摔倒在廢墟上,折斷的海棠劃破了她的眼角,她看着手裏的血心痛的幾乎說不出話來:人走花還可以零落,他卻只能活着,如死一般的活着……
雲初轉身的那一瞬間,她以為他會死:臉色瞬間白的如紙一般,幽深的眼眸空洞的不知所措……她以為他至少會萎靡,沒想到第二天天未亮他便匆忙出去,回來時已是午夜。她一直在院子裏等,也沒有出去,因為他早就在城裏遭到轟炸之前囑咐過至少半個月她不能出門。她身體本來就不好,整整一天的酷熱讓她搖搖欲墜,于是她坐在合歡樹下等,合歡日落而合,他卻在午夜歸來。她看到他的身影猛然站起來,卻又因中暑氣虛倒在地上,卻見他低下身子看她,妖冶的眸子裏滿是涼薄,又帶着些困惑,精致的唇角微微上揚,魅惑至極,陌生至極。她瞬間驚恐:他瘋了!
他當然沒瘋。緩緩地将她抱到床上,他緊緊地摟着她,如同将她想融入血肉中……本是該欣喜的她悲涼地阖眼,而他啓唇唱了一夜的戲。在夢中她看到他笑的溫柔,在那三尺紅臺上踩着蓮步,可是下一刻,她眼睜睜地看着他滿頭青絲一點點如同沾上了雪,已成白發……她驚覺,偏頭一看他早已離去,只有床榻上的橡木折扇還異香缭繞……她倉皇去找他,後山桃花樹下他夢得荒涼……
這座城終于解放了。軍隊幫百姓修好了房子,她再次上街處處都是喜氣洋洋的。一個人說道:他們怎麽會有這麽多錢幫我們啊?另一人道:聽說梨園行的老板把所有的錢都給解放軍了。你說那麽大的勢力他全部給解放軍,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誰曉得?或許知道解放後沒他潇灑的日子,想先讨點兒好吧……原來,原來他放棄了一切……那他到底想要什麽?總有他想要的,她會付出所有讓他得到,如今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又算什麽?!
他依舊唱戲,依舊風華絕代,可是他卻不是他了……每一天寂寂如同死去。有一天她終于受不了了跪在他面前哭地梨花帶雨。上一次的跪下是因內疚,這次因害怕,可同樣都是他,卻不同了。她哀求:“你到底怎麽了啊?你為什麽不能像以前一樣呢?”一樣溫柔親近。
他微微偏頭,眼神困惑如孩童:“我怎麽了?以前?哈,以前又是怎樣呢?!”他笑的癫狂,她哭的心驚。天氣寒冷她的身子愈加虛弱,一口血毫無征兆的噴出來,落在她的胸口上如綻開的桃花。他慌了,抱着她急忙去找醫生,那麽冷的天他将外套給她蓋上,她無語凝噎……
新中國建立一年了,又是夏至。她想起雲初的話淚如雨下:他變了,如同千年寒冰冷得讓人心痛。可是我不能離開他,他給了我全部,我怎麽能忍心讓他一無所有啊?她要讓他真正活着,哪怕代價是她死!她含着淚喝下一壺酒,雪白的雙頰印上兩抹紅霞,美得讓人窒息。她到後山去找他,他坐在桃花樹下一杯又一杯的喝酒,可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勝雪。她靜靜地看着他,認真地對他說道:“芷棠,你娶我吧。”
他看她,說:“好。”
她笑了,笑的悲涼。先前我想讓你娶我,是因為愛;現在我讓你娶我,是因為救贖。
……
婚後,他确實少了癫狂如魔心死如灰的模樣,很安靜,安靜的任何一個人見到他都不相信這個人也曾有雷厲風行令人膽寒的歲月。他對她溫柔至極,沒有讓她受到一絲傷害。外人看似如神仙眷侶一般,可是他們都知道,這不是愛,不是愛……她常常深夜驚醒,看着枕邊眉頭緊鎖如同夢魇的他黯然流淚:我知道你不愛我,可是我曾經愛過你,所以我不願你沉淪一生。那麽,就用我的一生,守候你一世無憂……
雖然他愛惜她沒有讓她生孩子,可她的身子還是一天比一天虛弱。整整一月,她都躺在床上,他守着她。誰都知道她大限将至,可他還是固執,上好的藥一次都不肯中斷。終于有一天,一口血吐出來,已是将死。她看他,他慌亂的将手中藥碗摔得粉碎,碎片割破了他的手。她用盡全力拉住他的手,血在兩人的手上開出了花。她傷心:離開他,他該有多難過啊……多想陪他一生,可是……
彌留之際她心痛如刀絞,卻依舊掙紮着不肯離開。他已不忍看她這般痛苦,顫聲說:“瑟兒,你睡吧。別擔心,我會好的。”話落,她看見這個強大如天神的男人,竟然落淚了。她強忍心痛笑着說出了最後一句話:“你怎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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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合上的那一瞬間,她看到絕望蔓延在他的眼眸裏……
……
琵琶的弦早就斷了,卻總能聽到一陣幽深的聲音穿過零落的棠花,悠揚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