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問策

崔州平等人十分善解人意,猜到我與孔明有話說,寒暄幾句就告辭了。石廣元臨走前還特意湊到我跟前擠眉弄眼:“南霜……唔……你與孔明許久未見,須得多聊聊,倘若晚了,草廬中尚有空廂數間,挑燈夜談也是無妨……”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被嘴角抽搐但仍舊笑地一臉無害的水鏡先生拎到一旁。

崔州平腳步輕快地抱着兒子退出門外,嘆道:“孔明交友不慎啊~”心情頗為愉悅。

我哭笑不得。

石廣元是南陽名士四人組裏唯一一個性格跳脫到差點砸了老師招牌的學生,據說他被水鏡先生收進門時還是個沉默臭屁的無齒小兒,臉上最典型的表情就是“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頂着嬰兒肥的正太臉藐視所有成年人的智商。水鏡先生費了好大勁才讓他認識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誰知一不小心矯枉過正,熊孩子認清現實後沒有沿着先生劃下的道學會循規蹈矩,反而走上了二缺呆萌的不歸路。

那時大受打擊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都怨爹娘生我時不經心,害我先天不足!水鏡先生如此聰明,孔明如此聰明,公威如此聰明(以下省略一萬字)……連崔州平都如此聰明!嘤嘤嘤,唯有我如此笨,我不想活了啦!”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旁邊幾個比他大了沒幾歲的聰明人哄堂大笑,半點不能感同身受小師弟心裏的苦。時年九歲的孟公威擦了擦被弄髒的眼睛,一臉嫌棄:“鼻涕都出來了,真看不過眼。”

哪有這般不知友愛的師兄!石廣元嚎地更大聲了。

自作孽不可活。石廣元幼年時的傲驕臉太遭人恨,以至于一幹假正經真腹黑的同窗們一天不□□他就不舒服,結果就是,失足少年石廣元在南陽名士吉祥物的泥潭裏越陷越深。像孔明這樣的師兄有事無事總愛往坑裏踩上一腳,以保證天真可愛的小師弟無時無刻不處于水生火熱之中:“我昨日偶遇石老夫人,同她閑聊了幾句松香墨的用處,石老夫人似有所悟,說改日欲尋我詳談。”

老遠傳來充滿怨念的魔音:“啊啊啊!孔明你怎能奸詐至此,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枉我之前還将你引為知己,簡直是瞎了狗眼!”雖不知松香墨與石廣元之間有何淵源,但從他嚎啕的力度來看,應該是被“知己”狠狠地插了兩肋一刀,悔之晚矣。

孔明搖搖羽扇,并未将受害者的指責放在心上,嘴角挂起同崔州平神似的笑容。我想起第一次見石廣元被孔明坑時還曾經擔心地問過他,萬一被廣元先生記恨了怎麽辦?猶記當時孔明淡定的回答:“等過幾日州平兄等人與他結了‘新仇’,他就顧不上計較我這‘舊恨’了。”

……

我默默為仇家排隊的石廣元點蠟,正欲将房門掩實,還未挂上門闩,就見林月潔的奶娘劉氏邁着碎步蹒跚而來,手中拎着一個竹制小藍,上蓋繡有“家宅平安”字樣的紅布,很像林月潔身邊某個得力丫頭的親筆。

“你們準備動土?”我的目光不自覺地往院中偏了偏,那堵新砌的白牆上仍舊孤零零地立在正中,顯得十分清冷寂寥。

大修房屋之前送米團召告四鄰是隆中風俗,因為施工過程中難免驚擾鄰裏,所以送上美味小食,有賠罪之意。可是,諸葛兩兄弟名義上并未分家,這樣巴巴地當做鄰居送了禮來,撇地太清,不免令人寒心。

孔明站着沒動,劉氏一只手扶在半開的門縫上,另一只手拽着籃子,臉上堆出滿面褶皺:“老宅年久失修,我家夫人見房梁磚瓦全都破敗地不成樣子,就做主找些匠人來修繕修繕,預備将廂房全拆了重建,後頭再擴出三間雅室,如此将來開枝散葉了,小公子小小姐們也能住地寬敞些,不必擠在一處。”

“如此。”孔明搖搖羽扇,臉上不辨喜怒,“弟媳想得周全。家宅廣大,方是家族興旺之相。”

Advertisement

“就是呢。夫人已令家人往東邊去采買最好的木材,又訂下了一等一的雲山石,不說要将宅子建地同林家老宅那般氣派,至少也得比尋常商販的家宅強些。”劉氏讪笑幾聲,幹巴巴的,別扭非常,“我家夫人說,無論之前如何,她既做了當家主母,總還是要為姑爺打算,不能讓諸葛家被旁人看輕了去。”

孔明眉頭輕皺,笑容微冷。

劉氏無知無覺,用鄙視的眼光将草廬打量了一番,充分傳達了她家主子對諸葛家的嫌棄,方才戀戀不舍地放下米團,不大滿意地告辭而去。

關上門,已經忍了很久的奉茶率先發難:“先生,你何苦給這老虔婆臉面!她挪用林家的錢在外放印子,暗地裏也不曉得偷賣了多少值錢貨,也就林月潔這蠢婦相信她是好人……主仆兩個都不是好東西!”

“劉氏只是仆婦,打狗還需看主人。”孔明輕搖羽扇,“我平日是如何教你的?”

“她主人欺到您頭上來,也沒見您怎麽着啊。”奉茶嘟囔道,“倘若您有心整治,她哪能這般耀武揚威?十個她都不夠瞧……”

“林氏是我弟媳呢……”孔明并不多言。

他與諸葛均相依為命多年,兄弟感情自不必贅述。可惜林月潔将夫兄的退讓視為軟弱,身邊還帶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林月萍,姐妹倆屢屢找事,令人生厭。

我為孔明打抱不平,又将酒鋪的事情說了,大力譴責林家見利忘義、斷人生計的行為。孔明搖頭道:“商家逐利,林家此舉雖不道義,坊市中卻屢見不鮮。譬如商戶囤貨,價低時累積,價高時抛售,奇貨可居,方得巨利,是以自古皆以商為賤。林氏排擠你家酒鋪,雖不仁,卻也是競争之道。”

“你這是強盜邏輯。”我未料到他會為林月潔說話,胸悶不已,“照先生這樣說,我家鋪子小,競争不過林家,所以活該自認倒黴。那無論何物,只要林家勢力大,都可以奪了去——看,誰讓你沒用,打不過人家!”

“何謂邏輯?”孔明疑惑了一瞬,卻很快抛開,“勿要故意曲解我的本意。既然林家強橫,則辯駁無意,唯有以其之道還至彼身,方可揚眉吐氣。”

“我們就是不知道要怎樣以其之道還至彼身麽!”我瞪眼道,“要是有辦法,還會任由他們嚣張到現在?”

“嗚呼哀哉!”孔明整了整衣擺,擺出一副“名士”的高深嘴臉,“‘臣聞揚湯止沸,莫若去薪。’,去歲論及董卓的《上何進書》時,你興奮異常,大力推崇‘釜底抽薪’之計,說可不戰而屈百戰之兵。如今不過一年,就抛之腦後了嗎?”

“當然沒有!”我只是缺乏靈活運用的智慧而已。要是理論運用到實際有這麽容易,也就不會有紙上談兵一說了。反觀孔明,自從被我普及了三十六計,短短時日就演變出千萬種變化,令人瞠目結舌,不得不服。

天才與凡人的區別從來不在于讀書的多少,而在于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

“釜底抽薪與酒鋪之間有什麽關系?”我疑惑地看向孔明,暗示我理解不了,希望他這個聰明人能将話說明白些。

可惜孔明不願配合:“你自去思索,方能有所進步。”

“那怎麽行!”我抗議道,“我們酒鋪都快堅持不下去了,萬一我十天半個月都想不出來,豈不是害了我家掌櫃嗎?”

孔明不為所動:“福來是我弟媳的産業,若幫你設計了林氏的鋪子,以後我有何臉面見均弟?”

我氣得牙癢癢:“這裏統共只有三個人。你不說,我不說,奉茶不說,誰知道?”

孔明滿臉“已經施舍了你這麽多智慧了你居然還不知足實在太貪婪不可救藥了”“這麽簡單的計策居然花這麽長的時間還想不出來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這麽蠢的人真是長見識了”的表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看來近日沒有旁人敦促,你學業荒疏許多。奉茶,你去架上取《大學》來,讓南霜帶回去仔細研讀,以後每八日來交一篇心得筆記。”

憑什麽呀!我又不是小學生,你管我!三月三從草廬借走的那兩本游記我還沒看完呢,更別提《大學》這種滿紙大道理的教科書。況且,草廬離酒鋪這麽遠,往返得好幾個小時呢!

可我哪裏是孔明的對手,待我走出草廬的時候,手中不但捧着兩冊厚厚的書簡,還額外多加了練習毛筆字的任務,與三千字的讀書筆記相映成趣。如此多的作業居然只換來“釜底抽薪”四字提示,孔明不去經商,真心是暴殄天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