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瀾哥哥,不要生氣,不要氣小白好不好,我發誓,我再也不打架了。”
她還記得那一年她和悠仁跟鄰街的小孩打起來,她挂着彩回家,躲在角落裏,是他發現了她,當時他扭曲着俊顏,壓抑着怒意,手指卻無比溫柔地為地抹藥,經過他的照拂,當晚她的傷便好了,沒讓爹娘擔心。
“頭好痛呢,瀾哥哥,爹又讓我背藥典,背不出來啊。”她抱着厚厚的藥典,耍着賴地牽着他的灰袖,他包容地看着她,溫和地給她講解藥理,語速沉緩而耐心,她癡癡地看着,滿心都是他。
豆蔻年華的她習慣了依賴着他,遇見一點小委屈,她的雙手要尋找的人,永遠是她的瀾哥哥。她可以任性地哭,可以快樂地笑,因為有他在。
“爹好讨厭啦,爹不讓我去書肆,說我不要給沈四少和悠仁添麻煩,我真的這麽沒用嗎?瀾哥哥,嗚嗚嗚……”她好委屈,爹竟然看扁她,在書肆裏,她也是很重要的一環呢。
微帶薄繭的長指抹幹她眼角的淚,一如既往地護着她。“我會說服關叔,別哭了,有我在。”
今日,如果用力地推開他,她推開的是糾纏的半生,推開的是八年的深情;是她所有的仰慕,她的每一滴淚,每一個笑容;是他們攜手相伴的三千多個日與夜,是她熟稔的姓名,是她刻在骨子裏的牽絆,是她改不掉那看向他的目光。
她,活在由他構築的世上,一花一草一呼一吸一颦一笑都是風長瀾。
指下的脈象虛浮微弱,偶有幾次不尋常的顫動,風長瀾神色加倍難看。
“跟我回家,你需要好好休息,身子未恢複前,我不會離開你半步。”他憂心忡忡地下達命令。
才一個夜晚,她的脈象怎會郁結成這般?風長瀾咬牙,難道是那個人說了什麽?
白晰的小手伸出來,越過兩人之間的距離,握風長瀾的銀發,小指爬梳着如緞般的銀絲。
熱情交纏時,她最愛看他的發,它們曾如情絲,糾纏着她的每一寸肌膚。
“瀾哥哥。”她吸氣,盡全力笑得明朗,不留絲毫陰影在臉上,“我肚子好餓,不如我們一起去吃燕皮馄饨,然後我跟你回家,我今天要耍賴,把所有事都推給四少來做。”
風長瀾愣在她的笑容裏,為了東叔和小宗的事,這樣的笑容他已好久不曾見過。
那樣的笑,是冷傲的他最渴慕的東西。
為這抹笑,他的心房暖熱起來。
“好!一起去吃燕皮馄饨。”風長瀾眼中放柔了。
“今天一定要叫店主多給我一些馄饨湯。”直到想到要離開他,那椎心的疼痛才讓她知道,原來自己可以為了他徹底沉淪,不要自尊,接受背叛。
只要他不提,不離開她,她就能繼續演下去。
乖巧地拿來兩人的皮裘披風,她急急忙忙地拉着風長瀾出門。“我真的好餓,瀾哥哥快點。”
摟過前面的小身子,風長瀾接過她懷裏的披風,替兩人穿戴整齊,溫暖的鼻息拍在關小白冰涼粉頰上,他的動作仔細小心,一如以往。
幸好!關小白卑微地想,幸好她沒有沖動地把事情搞砸,幸好她長大了,幸好她還會掩藏心事,諸多的幸好,才能讓她還安然留在他身邊,接受他的愛。
“瀾哥哥。”帶着蝕心之痛,她凝望他微垂的長睫,長長地吐了口氣道:“瀾哥哥,我們不搬回家好不好?就住在老宅裏。”
細弱的嬌嗓輕顫,引得風長瀾蹙眉,他幽深的眼睛像是要把她看個仔細。今天的小白,總有一絲令人擔心的脆弱,讓他覺得不對勁。
“好不好?”她又像以前曾做過無數次的那樣,牽起他露在大氅外的衣袍,玉腕搖來晃去地撒嬌。
“為什麽?”
“院裏的小櫻桃樹好可憐……”全家人搬走之後,那棵保留了他們美好回憶的小樹孤獨地在小院裏伫立,就像是可能失去他的她,讓她頓時很不舍。
見她紅了眼,他嘆口氣,雙臂摟過她,極盡寵溺地拍撫着她的後背說道:“好,我們一起住在老宅裏,你開心就好。”
“誰都不帶哦!”她不要任何人,只要他。
“都聽你的。”
帶着藥香的氣息暖暖地透進她的衣衫,擰痛她的心,好喜歡!她真的好喜歡他,她比任何人都重視他的任何事,一旦與他分開她便思之欲狂。
“思之欲狂……”她喃喃自語,愛到癡迷就是這種下場。
“又在說什麽怪話?”風長瀾縱容地勾起唇角,眼裏是少見的笑意。今天的關小白不太對勁,他看得出來,但自從東叔和小宗的事以來,她就一直情緒波動很大,由此他沒有往下深究。
“我對你思之欲狂啊,相公。”
環住她玉背的有力臂膀瞬間收緊,瞳眸深處跳動着火焰,很醉人,可關小白接下來的話又讓他面容一凜。
“我會忍的,不論怎樣,我都會為你忍耐。”她的眼在笑,彎彎的,話語誠摯無僞。她把臉深深埋進寬廣的胸膛,側耳聽着他沉沉的心跳,她不貪心,有這些就夠了。
“對不起,為難了你。”他愧疚地低下頭,吻住僵硬的唇辦,深深地吸吮。
他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在東叔及小宗的事上太過強硬,才會讓她必須去忍耐?他道歉是恨自己沒有更好的辦法保護她,趕走背叛關家的兩人,殺一儆百,他沒有做錯,可讓她這麽不開心,他還是覺得虧欠,往後,他一定會好好彌補她,決不會再讓她如此傷心難受。
他道歉了!關小白牽住他衣袖的纖手慢慢滑落,他在向她道歉,為他幽會孫豔雪的事道歉……
圓燦的眸子驟然睜大,最後又無奈地眨了眨,逼回淚水,“呵呵,本來我想,昨日瀾哥哥為我拜托了郡主大人,今日由我做東,請瀾哥哥吃燕皮馄饨,可是瀾哥哥你跟我道歉,就該你來做東了,賠罪的人一定要破財的。”她故作活潑地跳離風長瀾的懷抱,牽着裙角,假裝高興地跑在前面,“請客的人快點跟上啦!”
請允許她跑在他前面,在他看見她掉淚以前,她能有時間把淚N--收拾幹淨。
“小白,慢點。”跑出去的小身影搖搖晃晃的,好似一陣風刮過就會把她帶走,風長瀾憂心地跟在後面,護着那道嬌弱的身影。
真希望在他趕到她前面時她還沒有摔倒,哎!
四日過去,閉門不出的關小白纏着風長瀾不放,她不再過問書肆的事,獨自撐著書肆的沈四少放出諸多狠話,甚至假裝自盡,她都不理。但眼見年關将至,風長瀾又是大唐藥行中的首領人物,需要他處理的事堆疊成山,好幾次,關小白都不得不壓抑心情,送他出去應酬。
每一次送他出門,都是将他送到孫豔雪的面前,在對着離去的馬車揮手時,關小白會如此想着。
“你如此輕易就原諒他了?”關小白沒想到,來探望她的沈天嬌會将話題移到這上面。
“天嬌,我很開心。”她咬着唇,對着白花花的冬陽冷靜地說道。
“開心?”假沈天嬌不懂了,“那天你雖沒明說,但我知道他惹你不高興了,肯定是他。”
“真愛一個人,你會原諒他所有的錯,還能跟他坐在一起用飯,還能在一起同榻而眠,是何其不易啊。所以我很開心,天嬌。”關小白回視沈天嬌,可愛的臉龐上有着堅定不移的癡情。
瀾弟這個家夥,走了什麽狗屎運啊,遇到這樣深愛他的女人,願意傻傻地委屈自己,毫不保留地愛着他,假沈天嬌在心裏哇哇叫,要讓關小白趕風長瀾走,真的要用上最後一步狠棋了,可是她真的不想這麽做啊……不行不行,她若不把瀾弟逼回去接下她的護法之職,她就甭想下山嫁人生子。
哎!關小白,作為你的大姑,我真的好喜歡你,又傻又憨,可惜現在的情勢逼得我不得不狠狠傷害你,假沈天嬌心裏暗暗說道。
“傻小白,孫豔雪她……”假沈天嬌欲言又止。
“與我無關。”關小白當即阻止她再往下說,“別再說了。”她并不勇敢,聽到孫豔雪的名字,她還是會痛得不能自己,像是被人狠狠抽打。
“好,不提了。”她把小手縮進袖子裏,碰到藏在內側的銀飾。她咬了咬牙,苦心布局了這麽久,她不能半途而廢!
假沈天嬌幽幽地嘆氣,如果這時關小白沒沉浸在自己的傷心裏,她應該會注意到假沈天嬌看她的眼神一一充滿着不忍與決心。
他又出去了!關小白幽怨地盯着燭火,靜靜地端坐着,這段時日,她有留意他的舉動,還會向笑兒和初三打聽他的行蹤,由于鋪子裏太忙,混在各分號幫忙的笑兒和初三有時也說不準他去了哪裏,忠厚的阿貓哥每次見她這樣,只叫她要體諒他。
一旦心中有了懷疑,就很難再做到全心信任,她不得不猜測他是不是又去見孫豔雪了。
忍住滿腹心酸,關小白踱到院子裏,手撫上櫻桃樹的枝丫,看向門外。夜幕裏,門外有了動靜,一襲紫貂披風進入她的視線。
她定睛一看,只見四五個高大家丁成扇形排開,他們的中央站着光彩照人、滿臉霸道的孫豔雪。
“住在這種破地方,真是一個土包子。”毫不客氣地打量了一下靜默的關小白,孫豔雪冷聲辱罵着眼中盯。
踏進這座塵封在記憶裏的老宅,孫豔雪便記起當年在這裏受到的屈辱。她被退婚,讓她淪為笑柄,她不服地闖入關宅,卻被關家三位孔武有力的兄長架了出去,不但丢了她自己的臉,還傷了孫家顏面。
這一份仇怨,日日夜夜都折磨着她,現在是時候将這筆賬讨回來了。
關小白落寞地瞧着她登堂入室耀武揚威,心思淩亂。
“你哪裏配得上瀾當家呢?你是有治家之才還是精通琴棋書畫?或是你有輔助瀾當家的能力?你有嗎?”
“我……都沒有。”關小白很老實地回答。
“這些,我有!而且我西城孫家,在長安經營多年,家財萬貫,府中丫頭都比你機靈千倍,你拿什麽跟我争?”
僅着單衣出屋的小白想轉身進屋,卻被孫豔雪的家丁攔住去路。
“關小白,我一直以為你們家是一群傻子,後來想想,你們狡猾得很呢!”孫豔雪大步上前,她尖尖的指甲嵌住關小白巴掌大的小臉,“關家真是把仁義道德、古道熱腸演得最好的人家。你們收留瀾當家,然後用恩情困住他,讓他沒有辦法做出他想要的選擇。”
好痛!抹着蔻丹的指甲紮入她的皮膚,然而令她瞪大眼睛、滾落淚滴的,卻是孫豔雪的一席話。
是他們用恩情困住了瀾哥哥嗎?
“人在做,天在看。瞧瞧你,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誰想到你的心是如此狠毒?當年若不是你以死相逼,瀾當家會娶你嗎?可是有人親口告訴我,你在知曉我即将嫁給瀾當家時,哭着逼他退婚的。”
“少在這裏颠倒黑白。”關小白狠狠拍開孫豔雪的手,奮力反駁。當年她哭,是因為爹私下答應了孫家,她鬧,是因為瀾哥哥是她喜歡的人。
“你還嘴硬!在此之前,他有說過喜歡你嗎?說過要娶你嗎?”
急促的呼吸停了,關小白深受打擊,難掩驚愕,如遭當頭棒喝。
她的瀾哥哥只對她說過“相信我。有我在”,從來沒說過他愛她。
仿佛多年的假象被猛烈地撕開,風長瀾是因她哭鬧才放棄自己的心願,違心的與她成婚,并非真心喜愛她?她還記得那個時候他沉着臉吻她,要她相信他。
相信他什麽?相信他這個食客可以滿足她所有要求?
他一直順着她,她跑出去玩,他為她幹活,她在外闖禍,他替她完美善後,所以當她執意要他時,他也像滿足她所有心願一樣滿足她,而不是愛她?
一連串混亂的臆測令人心亂如麻。
“瀾當家一直眷戀的人,是我,關小白,挖幹淨你的耳朵聽清楚了,他喜歡的人是我孫豔雪!別再纏着他不放。”她高聲說道,總算吐出了多年積下的怨氣。
“我不相信,你胡說。”她空洞地反駁。多希望孫豔雪說的不是實情,可一切又令她不得不相信,痛苦的隐忍改變不了任何背叛的事實。
“不信嗎?”孫豔雪笑得好得意,咯咯咯的聲音在夜色裏聽起來顯得萬分詭異駭人,“這應該是你的銀鎖吧!”她從懷裏拿出風長瀾昨日交給她的銀鎖。
孫家家丁手裏明晃晃的燈籠照亮銀鎖,鎖兒澄亮,小銀鈴懸在兩旁,鎖身堆滿吉祥的雲紋,雲紋中央是她的閨名。
這把鎖,不會錯,是她贈給風長瀾的定情物。
他把它給了另外一個女人?
裙下的雙腿一軟,關小白支撐不住渾身的重量,半跪在地面上。
他竟然把她的東西給了另外一個女人……關小白被強烈的空洞感吞沒。她還在堅持什麽呢?什麽都留不住了。
“知道他為什麽把這個給我嗎?”孫豔雪道:“他是要我來告訴你,他的心不在你身上,其他女人,包括他的妻子在內,都無法與我相提并論,我可以随意處置別的女人送給他的髒東西。”
關小白雙眼通紅,咬牙想站起身搶回銀鎖,那是等同于她的信物啊。可她雙腿還沒站穩,即被孫豔雪帶來的人狠狠壓住兩肩,重新跪到地面上。
孫豔雪用力扯掉銀鎖兩旁的小鈴铛,再把鎖扔到地上,“給我踩,狠狠地踩。”她指使其他家丁上前,踩爛那把小小的鎖。
“關小白,這樣你該有自知之明了吧。”說話間,孫豔雪用力擲出斷掉的小鈴铛,在夜空中劃出一條銀絲般的光亮。
小鈴铛與銀鎖從此再也尋不着彼此。
“回府吧。”孫豔雪心滿意足,今日的示威,她可說是占盡上風,拿到鎖片的那刻她就想這樣做了,此乃一石兩鳥之計,既可以逼走關小白,二來也暗逼瀾當家盡快離開關家,她知道他還在猶豫。
帶着氣勢洶洶的家丁,孫豔雪面帶得逞的狂妄,踏出關家老宅。
僵跪在地的關小白癱軟地靠着樹幹,靜得像死了一般。
失去的,是一切,留下的,只有空茫。
“姐姐,你怎麽了?”君莫笑是第一個發現她的。“姐姐,是我,笑兒啊。”
一波強過一波的搖晃令她回過神來,她眨眨幹幹的眼睛,借笑兒的力才勉強站起來,沮喪地道:“笑兒,你在這裏等着……瀾哥哥回來後告訴他,我在明德門前等他。”她不能再違心地裝着沒事了,人家都找上門來,她一定要做出決斷了。
天一旦塌下來了會怎樣?魂被一片一片被割碎又會怎樣?
她只能選擇堅強,在破碎的天空下繼續站立,她會學着藏起傷心不讓人發現。
她不難過,此時知道真相也不算晚,她不難過,要放開一個不愛她的人,其實很容易,她不難過,她放手可以讓瀾哥哥去做他最想要做的事,她真的不難過,她至少不用含着淚委曲求全……
強迫自己不難過,強迫自己維持最後的尊嚴,她已經一無所有了,往後,她要努力些,讓她和家人不再成為瀾哥哥的包袱,雖然她有些傻,不夠機靈,但她還是有能力顧好自己的家人,以前那個長不大的關小白已經死了。
所有的苦讓她來嘗吧,慢慢消失在他的視線裏,讓他不用再為了報恩而勉強自己,不用覺得對他們有所虧欠。
猛烈的痛苦之後,是徹底的心死。
她已經沒有勇氣再去牽那雙手了,她的銀鎖已經沒入泥土,五馬分屍,心也同樣如此。
即使她再怎麽放低自己,也很難換到真心,不如就放深愛的人自由吧。
愛最怕的不是恨,而是滿心空茫,放棄期望,選擇将一切遺忘。
“明年,我要孫家。”隐着湛光的眼眸緊緊盯着棋盤。
對面身具王者氣勢的男人停住下子的動作。
一旁恭候着的玄紫道人不由得擡眼注視着發話的男人,他身旁還有幾位朝中高官做陪。
“整個大唐的藥商不都在你手中,何必加個孫家?”
“無關生意。”轅垮孫家,讓孫家的産業全部易主,看誰還敢與他作對。
“哈哈,好個瀾當家!随你吧,我想你出手,拿下孫家只是遲早的事。”
風長瀾冷冷一笑,算是回應。今日他來只是知會這些人一聲,免得風雲變色後他們又來問東問西,西城孫家在長安是棵百年大樹,要連根拔起得費他一番工夫,更何況孫家也有靠山,他得先做好準備,警告那些人別輕舉妄動。
風長瀾完成此行的目的便不再久留,這些人多次挽留都是白費力氣。
他想着關小白,擔心她的身子,不懼風冷路險,只求快些趕回蘭陵坊。
一匹快馬朝城中狂奔,半路卻被笑得很狡猾的女子攔下。
“瀾弟,想你家娘子了吧。”眼下可不能放他回去,要不孫豔雪哪還有戲唱,估計會被活活宰了。
拉緊缰繩,風長瀾用力控制馬身,“讓開,少擋道。”
“哎,瀾弟,怎麽說咱們也姐弟一場,你也用不着對姐姐這麽兇嘛。”她委屈地撇嘴,手上卻不老實,灑出漫天細粉。
風長瀾瞬間從馬上騰起,旋身躲過的同時,已射出數枚毒針。
這是他們在天山每天要上演的互搏游戲,兩人早已習慣了。
“好身手。”躲過弟弟的毒針,頂着沈天嬌臉皮的風長翎贊賞地拍了拍手。
“哼。”
“我是來同你道別的。”女子吹幹淨手上剩餘的粉末道:“你不跟我回去也沒辦法了,我要即刻趕回天山,已經沒有時間跟你耗了。”
今晚便是關鍵了,如果得逞,關小白決不會再要她弟弟,如果失敗,她就會露出馬腳。她假扮瀾弟的樣子已觸犯家規,不但瀾弟會追殺她到天涯海角,她冷情的爹娘也不會放過她,不過不幸中的大幸是爹娘現在遠在大食,即使接到眼線們的消息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她就可以利用這個空當,押瀾弟弄回天山,然後急速将自己嫁掉,并珠胎暗結,到時爹娘拿她也沒辦法,她越想便越佩服自己的才智。
她要走了,不再強人所難?風長瀾挑眉,心下猜疑,他認識的風長翎可沒這麽容易打退堂鼓。
“好啦好啦,我是真的要走啦,過一段時間,真的沈天嬌會被悄悄送回來,風家仇人多不勝數,離開一時半會還行,若是時間太長,怕是會出亂子。”做護法真的很累啊。
“最好像你說的那樣,翎姐,這幾年我手上所積的西域奇毒多不勝數。”他在提醒她不要亂來。
風長翎背脊一涼道:“瀾弟,這麽多年你就從來不想回天山,不想我們嗎?你是我弟耶,姐姐還沒嫁,你就在山下成家立業,爹也不攔你,偏把我留在山上,我若是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怎麽辦……”風長翎悲從中來,哀怨地拉着弟弟訴苦,希望被揭穿之後老弟能看在她孤家寡人的分上手下留情。
可惜對方懶得聽她說這些。
呼嘯而過的大風之後,積雪甚深的地上又堆了更多天空飄落下的如絮雪花,雪勢逐漸加大。
“哇,怎麽又跑了,我還沒說完呢,山上的小花都把自己嫁出去了,還生了一窩小狗,我不能再等了!”風長翎哀怨的聲音在大雪中孤零零地響起。
半途甩掉那個煩人的家夥,風長瀾頂着撲面而來的雪花,快馬加鞭沖至明德門外,進入城門時,他下了馬,牽着馬兒闊步邁人城中。
朱雀大街上積滿落雪,兩邊的槐樹和屋舍如同水晶雕成,冬雪中的長安寧靜而肅穆。
“瀾哥哥。”
雪花密集地墜落,風長瀾的視線裏是一片急速下墜的白,然而那熟悉的嗓音還是讓他很快找到了她。
“小白。”他牽着馬走向她。
“站在那裏,不要過來。”幸好有這場大雪阻擋,不用将他看得仔細,那樣的俊顏會逼她陷入瘋狂。
雙腳聽話地停下,他暗吃一驚,雪影中那模糊的身影似乎顯得沉重還帶着恨意?
“你還記得這裏嗎?”關小白問他,“還記得我們在明德門前相遇的那一年嗎?”
“我怎麽可能忘!”那一天,逆轉了他整個人生,從此與她相守。
“我後悔了。”
“你後悔什麽?”
“我,後悔當年撿到你。”
晴天霹靂的話頓時震碎他的心,她在說什麽?這個改變他人生的女人在說什麽?她說後悔?風長瀾抿緊青紫色的唇,瞪大俊眸,讓人看了都心痛。
他到底做錯了什麽事?小白為什麽要這樣說?
“我不該撿到你,讓你背負不該背負的責任,我不該這麽多年都迷迷糊糊地看不清真相,是我的錯。”用玉臂抱緊自己,她才能把話說完整。她愛着他啊,真的還愛着他,只是不想讓他再為她犧牲下去,她要把他的自由和快樂都還給他。
“關小白,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他努力收斂怒意,沉聲問道。
她的一句話便将他打人十八層地獄,這麽多年的辛苦和守護,難道換來的只是“後悔”兩個字?
那一道暖暖的春陽将他困住,最後竟又選擇消失,重新讓他獨自面對幽冷的人生,這比殺了他更痛。
一個擁抱過溫暖的人,會更害怕孤寂與冰冷。
“當年,我不該任性地要你退婚,不該以為我喜歡瀾哥哥,瀾哥哥就該屬于我。”
“我是屬于你的!”
“那種施舍我不要。”
她不要?她說她不要?風長瀾呼吸驟停,不知是不是身上積了太多落雪,他覺得自己渾身僵冷,沒有一點暖意。
“把所有的約定還給我,我放你走。”關小白落淚,雪花隔着兩人。
“不,我不還,永遠都不會還給你,那是我的。”他吵啞的嗓幾近無聲。
“我沒有要你為了道義恩情而委屈自己,從來沒有,如果你親口告訴我你愛的人是孫豔雪,我不會逼你娶我,雖然我會很難過,但我會祝福你的。”
“我跟孫豔雪毫無瓜葛。”
“瀾哥哥,我曾親眼看見你們耳鬓厮磨,看見你們情投意和,如果這是對我的懲罰,我也不會怪你,畢竟你這八年來讓我做了好多美夢。”
他與孫豔雪幽會?聽到小白的話,風長瀾猝然握拳,立刻領悟,難怪風長翎今天急着要走,做了壞事便急急逃走的确是她的個性。
“小白,來,跟我回家,這件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他輕聲細語地說道,細雪伴着他急切的眼神,令人心軟得一塌糊塗。
她該向他低頭,回去做個裝聾作啞的妻子?就算她願丢掉自尊,但他應得的自由呢?
“你的心才是我的家,我已經沒有家可以回去了,那裏是屬于別人的了。”眼眶中含滿的鬥大淚珠折射着雪光,映着她的卑微和孱弱。
“我會向你解釋一切。”忍住心痛,朝她伸出手,他要先穩住情緒混亂的小白,然後再去把始作俑者抓回來,讓她解釋這一切。
“不用了,瀾哥哥,壞掉的東西已經不能再修補了。”她緩緩走近他,将帶血的小手放在他伸出的手裏,正當他要收攏指頭時,她放下手裏的東西,急速退開。“還記得這個嗎?”
風長瀾死盯着手裏被血沾紅的銀鎖,關小白一直将它緊緊地握在手裏,被破損的銀鎖刺破了手掌也不以為意。
腥紅的血凝在破爛污穢的銀鎖上。
“已經修不好了,修不好了。”關小白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地潰堤,泣不成聲,她希望自己別哭,希望在最後一刻将平靜的自己留給他,她不想他再為她的淚而做出違心的決定。
眼淚與雪花相觸,竟成了一片冰霜,深深吸氣,壓住強烈的心痛,關小白用力擦掉眼角又要湧出的淚水。“再解釋也無法挽回什麽了,所以放手吧!”
這一把象征他們彼此相屬的銀鎖,這一把他日夜不離身的銀鎖怎麽會被弄成這副模樣?
它不是應該在工匠的手上嗎?風長瀾暗自回憶,那日他親手把銀鎖交到宮中頂級工匠手中,他說修複此鎖需要費些時日,讓自己不要心急,還說修複完畢會親自送回。那工匠忠厚踏實,跟他又有好幾年的交情,他信任他,便把鎖留了下來。
此鎖對他重如性命,他也想好好給點時間讓工匠盡心修理,并未催促,可他哪裏會想到這鎖竟然最後會變成這等模樣,甚至還成為小白用來指控他的證物?
即使再睿智的風長瀾此時也不知該如何應對,真是應了那句關心則亂的話。
“瀾哥哥,我今晚就會前往鹹陽,不要來找我,我不會讓你為難,等你準備好了,我會收下你的休書,你做任何事我都不會怪你,只求你一件事,請你別為難初三哥、阿貓哥和夥計們,他們雖是關家人,卻也跟了你許多年,藥鋪也離不開他們。”爹娘都在外,鋪中的夥計和幾位哥哥,她只有拜托給風長瀾了。
“小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不要走。”
“是我挽了你的袖,今天便由我來放開。”隔着輕飄慢舞的雪,她努力再看了他一樣,蓮足緩緩退開。
“回來。”風長瀾伸手,五指按住她單薄的肩頭,心頭抽痛不已,但關小白仍掙脫了他的掌心。
“瀾哥哥,你從不逼我,今天也不要。”關小白痛不欲生地看着他,她已經不想留戀,不再付出,只想到悠仁那裏好好地養好傷口。
看着那可愛的臉龐、曾經能溫透入心的眼眸如今變得比雪還冷,苦澀的壓抑令人不忍卒睹。
萬般不舍的他放下了手。
把風長翎抓出來比強留小白更迫在眉睫,他還要去問問那工匠,風長翎是如何從他手裏騙走銀鎖的。
只要能把那個最魁禍首找出來,一切都會明朗。
“小白,相信我!我只會永遠留在你身邊。”他的心裏沒有什麽承諾比執子之手,相伴到老更重要,他握了這雙手,就不會放開。
即将轉身冒雪跑向城門的關小白頓了頓,苦笑半晌,她抛下一頭銀發的夫君,掠過半閉的城門,遠離這一塊傷心地。
巨大沉重的城門閉上,大雪打在城牆上,還有風長瀾早已濕冷的發上。
他從不曾想過會有一天看着他的陽光離開,強烈的憤恨在胸臆中翻騰。
該死的風長翎!
“君莫笑,出來。”他眯起目,低聲輕喚。
“主子,小的來了來了。”上一刻還在老宅的家夥,聽到主人的傳喚,立即在城門邊現身。
“去,跟着小白,一刻不離,你最好還能勸她回來。”
“主子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姐姐的事?”哼!要是那樣,他這頭小狐拿命跟他拼,姐姐人那麽善良,應該被好好珍惜。
能在他身上挖出洞的冰冷目光頓時射過來。
“哈哈哈,我什麽都沒說,我出去陪姐姐。”街口無人,君莫笑邁步,舞亂雪花,潔白的細絮恢複原有的下墜之姿時,他已在城外追到了關小白身後。
有笑兒跟着小白,他該放心了,眼下,他該好好跟風長翎算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