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是想死才不珍惜的啊。
周瑜迅速意識到自己的語病,唇齒一個趔趄差點沒咬到舌尖。對方顯然也察覺到了此點,空氣突然安靜。
有點尴尬。
男人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眨了兩下眼睛,突然“嗤”地一聲笑了出來,腦袋幾乎快埋到兩人呈拉鋸态勢的四只手上。周瑜不明所以,又有點窘迫——沒想到一個無傷大雅的口誤能讓人笑得忘了尋死,自己豈非是有當諧星的本事,不去各地開個脫口秀巡演估計是全國抑郁症患者的損失。
他這時才注意到,兩人已然十指交握,男人低頭笑得肩膀聳動,熱氣噴在他們緊扣着的手上,周瑜覺得有點莫名的羞赧,又不敢貿然松手,只好擰起修長的眉毛,用看一位被魚刺卡住喉嚨的神經病患者的目光看着他。
恭喜你啊兄弟,通過了我們的社會實驗——一個人性測試。男人終于笑夠了,擡起頭來,也不急着翻回去,仍然很危險地站在橋外部的邊緣,握着周瑜的手,順勢把自己手肘擱在扶手上,渾身放松地說,而且所有被測者裏就你成績最好,一照面就把我從欄杆上整下來了,連半句雞湯都沒給我喂,太強了。
周瑜一時有些反應不及,不過瞬間恍然大悟,而後抽回了自己的手,神色降溫下來,蹙眉抿唇沒有接話。
而且還撞上了個顏值這麽高的。趴在欄杆上的男人朝他擠擠眼睛,笑得促狹,雙手比個相機造型,放到周瑜面前“喀嚓”了一張,說,這次要是上傳到油管上去肯定特別火,訂閱破百萬不在話下。
周瑜:“……”
注意到橋墩下的草叢裏冒出了幾束屬于對方“同夥”的手電燈光,被測路人周瑜一時無言以對,只得朝男人微笑一下,退回去撿起自己的塑料袋打算離開。合着他出手相救傾情勸說都是浪費,白白耽誤了路上的功夫,不知道塑料袋裏剛買的那盒冰淇淋化了幾成。
那人一見他毫不含糊,擡腿就走,愣了一下趕緊從扶手外翻了回來,動作比當初翻出去時還要利索,邊追邊讓他留步接受一下采訪。周瑜心裏白眼一翻,步子邁得更快,兩人像是在比誰腿長,不分伯仲地快走了一路,到了即将下橋的時候周瑜身後的腳步突然頓住了,那人擲地有聲地喊,你等等,停一下!
周瑜提着塑料袋轉過身來,出于禮貌斂起了眉宇間的不耐,不帶一絲多餘表情地望向锲而不舍的男人。
看你心情那麽差勁,不會是剛跟誰分手吧?我看不是新歡跟人跑了就是舊愛過得比自己好。那人一副“顧忌”二字早已相攜私奔到爪哇國去了的樣子,大氣非常地咧咧嘴道,多大點事嘛,前妻跑了可以再娶,女朋友沒了可以再找啊。
說完,男人拍了拍身旁的扶手,沖周瑜一挑眉,然後雙手一撐坐了上去。他唇角似有若無的笑意被隔壁道路上的車燈一掠而過,瞳孔在遠光燈的輝映下大放異彩,像是太陽風暴席卷暗夜星空,深海裏騰地燃起一簇火。然後,在周瑜反應過來之前,完成了剛才被半路截斷的舉措——雙臂張開,往後一仰,縱身掉入河裏。
“嘭”地一道水聲響起,周瑜一愣,倏然松開手裏塑料袋,沖了過去。
待到周瑜捂着額頭反手關上家門,橋上的冷風好像終于追他追到了終點站,被一扇薄薄門板拒之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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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在門後,好像還未回神,動作緩慢地把圍巾卸下來,它順着手臂滑落,像條匍匐在地板上的深灰色的蛇,跟它的主人一樣精疲力竭,似乎剛剛從一場風暴中被掀上天空又狠狠摔回地面,好容易茍延殘喘着逃出升天。
深海裏的太陽風暴。
周瑜阖上眼睛,閉目半晌,終于俯身撿起圍巾扔到衣帽架上,又走到沙發邊打開電視。
新聞臺正在播一個半正經半娛樂向的奇聞轶事,大體內容是說本市潛水愛好者俱樂部舉行了他們一年一度的整蠱活動,該項傳統活動已經有多年歷史,由其成員在橋上扮演輕生者随機測驗路人的反應,旨在呼籲人們珍愛生命,敬畏生命,也希望發掘人們對潛水這項運動的熱情……
周瑜面無表情地盯着新聞,他當然知道,測試的最後一步就是扮演輕生者的潛水員從橋上一躍而下,不知道下方有專業人士接應的被測者一臉懵逼,鏡頭捕捉神情,成為第二天新聞裏最具看點的因素。
因為他就是這個延續了十年的該死的整蠱活動的受害者之一。
手忙腳亂地下去撈人,還差點沒報了警,最後被一支捅到眼前的話筒給截住,問親愛的受測者你有什麽要和觀衆們分享的感想?而那個跳河的輕生者早已身手矯健地爬上了岸,就那麽坐在岸邊的石頭上,渾身濕透,頂着大自然潺潺流水賞的背頭發型,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明亮的眸子,潇灑得光風霁月,眯眼欣賞他的窘樣。
最後他把自己整得一身濕漉漉,回家就犯了風寒。
怪惱人的,周瑜氣得發笑。
江南水澤衆多,但凡本地人都天生有種往水裏鑽的熱情,跟非洲人多擅rap而蒙古人愛跑馬是一個道理。孩提時期劃着自家澡盆在荷塘裏打水仗這事兒,周瑜自己都參與過,沒立場怪別人熱衷搞事,潛水也好跳水也罷,人家只是不忘初心,征途是真的大海——沒有星辰。
人類會在好奇心的作祟下做很多事,比如潛水,比如相愛。周瑜覺得自己當初會跟孫策在一起絕對有“探究欲”的一份功勞,孫策的一切就像是未開墾的原始海洋,他一旦踏足其中,與每一種奇異的海洋生物碰面都是驚喜。
但也總會被滾燙的深海熱泉灼痛,被看似黯不起眼的礁石擦傷。最終傷痕累累。
一想到孫策,他的心情又急轉直下,跟懸崖峭壁磕磕碰碰一路,跌至谷底。整個山谷裏都是空落落的回音。
周瑜沒有換臺,放下遙控器,匆匆蹲到電視櫃邊翻找感冒藥,一時有點分不清板藍根午時茶區別何在,瞬間覺得自己差不多是要跟孫策淪為同一種混沌生物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混沌生物,他這麽形容孫策。也罷,反正王八沒事就愛看綠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生物學裏有個概念叫生态學重疊現象,類比過來大抵是說,兩個生物生活習性越相像就越容易互相排斥——他和孫策多半就符合這原理。
左提午時茶右捏板藍根,他本想兩個一起吃完了事,想想又覺得這玩意兒說不定跟混酒一樣,一混合起來萬一發生什麽神奇的化學反應能要人命,便幹脆雨露均不沾,兩個都不要,直接去廚房倒了杯白開水灌下,靠在沙發上靜等自己的免疫系統跟流感病毒一決雌雄。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譬如一個人想離開一座城市,一座大街小巷都裝滿了回憶的機槍,蓄勢待發,随時會把那些過往的畫面朝他臉上突突的城市——仍在走之前最後出門逛了一圈以期跟它友好道別,卻恰時跟一場重感冒狹路相逢,被一下子打回洞府,抛屍似的丢在自家沙發上。
擺明了不讓好聚好散。
周瑜從手邊的便利店塑料袋裏翻出一盒冰淇淋,挖了兩勺覺得不對,三九天加重感冒,拿這玩意當藥引子,不是想以毒攻毒就是想尋死。
他無奈一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把冰淇淋盒推到茶幾中央,扯過旁邊的大衣,攏在自己身上,開始望着盒子背面的配料表發呆。
那個假裝跳河搞惡作劇的男人故意賤兮兮重複自己說的話,說不準真的有道理——前任沒了可以再找,戀人沒了可以再尋。生命只有一次,拿來做冬天吃冰淇淋的以毒攻毒實驗尚劃不來,更何況是傾注在另一個人身上,做愛情的殉道者。
這麽想着,他長久地盯着電視,眼眶不聲不響地酸脹起來。儲物櫃頂層的玻璃球裏,晶亮的細砂簌簌落下,蓋了小珊瑚一身,像是縮小版的窗外的雪。
周瑜被敲門聲吵醒時,覺得自己神智都是迷糊的,喉嚨裏好像被人塞了一把火藥,幹燥得能咳出火星來。
他站起身,順手摸了一把自己額頭,低燒還沒退,估摸着裏面腦漿的狀況不容樂觀,得貼個“沸水空燒”的警告。去開門前他瞥了一眼電視畫面,這個該死的潛水俱樂部整蠱節目不知給了電視臺多少錢,才剛上架居然就冗長至此,等他醒來後還在播。周瑜邊咳嗽邊胡思亂想,愈發升起一種罪魁禍首仍在逍遙法外的憤懑。
然後他打開門,罪魁禍首中的頭號人物就站在門外。
周瑜花了大概三秒鐘,在心裏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