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異想天開
? 陳玘進門便微微低頭,只看見李夫人穿了一件茜色褙子,倒比李澄秋打扮的還鮮亮。他聽李澄秋又提起“陳太子”三字,忙趕在李夫人開口之前說話:“晚輩陳玘,太子之名已是過眼雲煙,如今不過是照雪客棧一夥計,夫人叫我一聲‘小劉’便好。”
李夫人失笑:“這怎麽好?雖然陳國已亡,你卻還是姓陳,叫你‘小劉’成什麽了?可有表字?”
“家外祖父在時,曾為晚輩取字‘淳許’。”
李夫人笑着點頭:“此字甚好,我便托大一回,稱你表字吧。淳許坐,秋兒倒杯茶來。”
陳玘要推辭,李夫人又說道:“是我請你來的,你便是我的客人,不要客氣,現在不是在店中,她便也不是你們掌櫃的。”
李澄秋笑道:“娘說得對,你且坐下說話。”她說完便出去提了熱水來泡茶,再進門時,正聽見陳玘在說怎麽找到宋子英的。
“……他們在雲南留下許多人手,朱提縣是入西南必經之地,自是早就留了人,是以宋子英剛一進城,陸近平的手下就給他送了消息過來。加之宋子英托大,有意引我前去,特意借住了城中富商的大宅,所以要找他再容易不過。”
李澄秋給他和父親都送了一杯茶,李夫人卻只能喝清水,她給母親換了一杯溫水,就坐到她身旁,聽陳玘繼續說。
“陸近平手下的人頗有幾分本事,在我們進城之前已經弄到了那處宅院的布局圖,雖然打聽不到他将我表妹關在何處,卻已足夠。我怕夜長夢多,讓宋子英聽見什麽消息,有了防備,當夜便布置了人手,一方面由陸近平帶人去救我表妹,一方面安排人在宅中各處放火,我自己則直接去找到宋子英。”
他與宋子英從小一起長大,對他的性情極為了解。只要院中一起火,宋子英自然就料到是他來了,應會對關押蕭若的地方加強守衛,便可給陸近平指路。而自己突然現身在他面前,宋子英肯定會認為他是打着擒賊先擒王的主意,将全副精力都用在跟陳玘周旋上,外面的亂局就顧不上了,更方便陸近平趁亂救蕭若。
“沒想到宋子英十分狡猾,竟把我表妹單獨關在下人房裏,只留了兩個高手看守。陸近平等人繞了好久也沒找到她,幸好胡伯及時趕到,并先找到了她、交到陸近平手裏,他們吹響約好的哨音,我才能痛下殺手,報了此仇。”
陳玘就像李澄秋說的一樣,沒什麽渲染的、幾乎是平鋪直敘一般的講完了整件事。
這樣的表現,在李夫人看來十分不可思議。宋子英之于陳玘來說,既有殺父之仇、又有奪妻之恨,更有國破家亡之辱,他在面對宋子英的時候,竟能如此冷靜淡定,甚至在殺了他之後,一絲激動喜悅都看不出,整個人就像是做了一件該做的事一樣平靜,而非親手殺了一個不共戴天之仇人。
于是她忍不住問:“你殺了他,不覺得很痛快麽?”
陳玘平靜答道:“談不上痛快,算是一個了斷吧。”
他沒有細說,李澄秋卻明白,他殺了宋子英,不只是報了新仇舊恨,更是對他過去二十多年生活的一種徹底了斷,從此之後,他再不是陳國太子,只是一個普通的客棧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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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聽了這個回答,卻覺得很費解,“可是若不是你親自動手殺了他,是別人殺的,或他自殺,或壽終正寝,你也全不在意嗎?”
“不瞞夫人,若不是他自己跑來雲南做下這些天怒人怨之事,我并無非得殺他之心。”陳玘輕嘆,“陳國之亡,罪在君王無道、氣數已盡;家父之死,也算是咎由自取、報應不爽;至于為人津津樂道的,襄國長公主……”
他說到這裏,略微停頓片刻,似乎是想了下措辭,然後才繼續說:“年少時确曾彼此傾心,可我們二人從來泾渭分明、各為其主,也從無可能結百年之約,是以我對宋子英談不上恨,只是鄙薄其人心術不正、偏激無義,又恨自己當初有眼無珠、看錯了人而已。”
陳玘說話時始終心平氣和,只偶爾帶出點往事不可追的淡淡悵惘,李夫人看着卻莫名心軟,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年輕人生了些憐惜之意,“難為你年紀輕輕,看事卻如此透徹。不像我,活到這個年紀,一只腳都進了棺材了……”
“娘!”李澄秋立刻出聲打斷。
李夫人淡淡一笑,握了握女兒的手,“傻孩子,這有什麽說不得的。如今我活一天是賺一天,更是百無禁忌了。我只是看着淳許這孩子看得開,有些感慨罷了,我到這個份上,卻仍舊看不開,恨不得将我的仇人從墳墓裏挖出來挫骨揚灰呢!”
陳玘這會兒已經看清李夫人的面貌,她就像胡伯說的一樣,極瘦,面色青白、隐隐透着黑氣,眼神也倦怠無光,但依稀還能看出溫婉柔善的氣質,與李澄秋有五六分相像,所以聽到李夫人說出這樣一番話,他不免驚訝的微微挑眉。
自陳玘進門後,一直未曾開口的李維準這時終于說道:“她哪裏有什麽墳墓?這會兒只怕骨頭渣子都被野獸吃光了。”他說完也不避諱陳玘,直接伸手握住了妻子單薄細弱的肩膀,“我們雖不曾親手手刃仇人,卻也已報了仇,你就不要再把心神耗費在那等不值一提的人身上了。”
陳玘非禮勿視,将目光轉到李澄秋臉上,見她神色似帶着黯然之色,知道她是心傷母親的病情。而他自從進門與李夫人說過幾句話後,就已經發現李夫人中氣不足、喘氣時甚短促,整個人看起來竟真是到了油盡燈枯之境,不免也心中沉重。
“是啊,不值一提。”李夫人輕輕一嘆,又看向陳玘,“讓淳許見笑了。”
陳玘垂眸回道:“哪裏,以直報怨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将夫人害成如今這個地步,那人确實死不足惜。”
李夫人驚訝:“你怎知道我這樣子是被仇人害的?”
“夫人勿怪,我見夫人氣色不似尋常病人,倒像是中毒之兆,這才……”
李維準插話:“罷了,過去的事,不要提了。”
李夫人知道他的心病,便也不繼續說,只問陳玘有何打算,陳玘自是說要留下來幫忙重建客棧,且早已以客棧為家,不願離開。
李澄秋本以為接下來她母親會說自家已打算重修客棧,叫陳玘盡管放心留下來,誰知李夫人居然出乎在場所有人意料的問了陳玘一句:“是嗎?正好,我和秋兒她爹無子,只秋兒一個女兒,正想招一個女婿,不知淳許意下如何?”
陳玘被這問題問的一愣,下意識就看向了李澄秋,李澄秋則正瞪大眼睛望着李夫人,李維準也被妻子天馬行空的念頭吓了一跳,率先開口道:“青娘,哪有你這樣唐突的?”
“唐突麽?”李夫人似是有些氣力不濟,擡手輕輕扶住額頭,“我現在卻已顧不得那許多了。我看淳許這孩子很不錯,與我家也算同命相憐,跟秋兒年紀上也合适……”
李澄秋終于回過神來,立刻叫道:“娘!您說什麽呢?”
李夫人懶懶擡眼看了她一眼:“你怎麽還在這裏?哪有父母談起婚事來,還不回避的女兒?真是叫我和你爹把你慣壞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去廚房瞧瞧,晚飯吃什麽。”
李澄秋哪裏肯,她幹脆說:“故事講完了,娘也累了,您先歇歇。老劉我們出去吧。”
陳玘正尴尬着,聽了這句立刻站起身,李夫人卻不肯放他走,出聲說:“淳許稍待片刻。秋兒,聽娘的話,先出去。”
她說這話時,氣喘聲已經很明顯,李澄秋欲待違抗又不忍心,只得隐忍着看了陳玘一眼,叫他見機行事,然後便不甘不願的退了出去。
到院中時,胡小三兒正好擔了一擔水回來,李澄秋忙去幫他開了廚房的門,看見胡伯正在裏面忙,便問胡伯要做什麽飯,要不要她幫忙。
“哪裏用得着掌櫃的,您出去坐會兒歇歇吧。”
李澄秋對胡伯道了聲辛苦,自己出去院中坐了下來,想到母親現在的境況,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她能理解母親的憂慮,自己今年已經二十一歲,尋常女子在她這個年紀,孩子都滿地跑了,做娘的怎會不憂心?
可是這個時候,李澄秋又哪裏有心思想自己的婚事?母親命在旦夕不說,外面情勢混亂,宋子英已死,周朝那邊不知肯不肯放過陳玘這個陳朝“餘孽”,偏母親竟然異想天開,要把陳玘招為女婿!
只希望父親能稍微冷靜些,不萬事聽從母親之意;還有陳玘,應該不會輕易為人左右,定能好好婉拒母親的。
她這樣想着,剛稍稍放心,身後門聲響動,她回頭時,陳玘已經從裏面走了出來,李澄秋忙起身迎上去:“我娘說了什麽?”
陳玘面上有些不自在,清咳了一聲,目光閃爍的說:“我已經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