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地牢裏陰暗潮濕,苔藓在牆角滋生,灰白色的蛛網布滿屋頂。

窸窸窣窣的聲響不絕于耳,是拳頭大的蜘蛛在牆上攀爬。它們常年住在黑暗中,以腐敗的骸骨和昆蟲為食,背部長有三條閃電狀條紋,極其容易辨認。

古堡歷史依舊,建築內隐藏數不清的暗道和密室。牆內暗道的蛛網就出自它們。由于環境改變,暗道不再适合居住,蜘蛛集體搬家,進入古堡更深處,成群出沒在地牢。

乍一看爬滿牆壁的蜘蛛,必然會頭皮發麻,一陣毛骨悚然。

雲婓手持燭臺,穿過昏暗的走廊,腳步聲持續回響,伴随着水珠砸落的聲音,愈顯陰森詭異。

藤球蹦跳向前,照亮地面散落的骸骨、碎裂的甲殼和幹癟的蟲屍。

頭頂垂落的繭越來越多,裏面包裹未消化的食物,還有數量驚人的幼蛛。

雲婓不讨厭這些蜘蛛,忽略它們的外表,蛛絲有極大用途。只要它們在,自己就有源源不斷的蛛絲。前提是它們足夠聽話,不要在古堡裏亂跑。

走廊的盡頭是五間牢房,三間牢門緊閉,通風的窗口也被封死。餘下兩間分別關押冰魔和使魔,帶着鏽跡的鎖棄之不用,粗壯的血藤取而代之。

冰魔常年生活在魔界雪原,很能适應地牢環境。除了餓肚子時抱怨幾句,相當有囚犯自覺,和掀起雪災時的兇暴截然不同。

使魔不甘心被抓,整日整夜破口大罵。它和冰魔不同,喜歡溫暖幹燥的環境,地牢裏太過潮濕,它難以适應。沒過幾天,身上冒出大片紅斑,臉上也有數塊,邊緣很不規則,淩亂分布,枯瘦的面容不再陰險可怖,反而多出幾分滑稽。

雲婓走到近前,使魔正罵得起勁:“該死的雪松領主,我詛咒你!你該落入岩漿,被魔火燒成焦炭!”

“別吵了!”冰魔感到不耐煩。如果不是牢房阻隔,它一定扭斷使魔的脖子。

詛咒聲戛然而止。

使魔畏懼冰魔,這種畏懼深入骨髓。明知道它無法過來,還是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大聲叫嚷。

叫罵聲告一段落,腳步聲變得清晰。

以為是樹人來送飯,冰魔騰地爬起身,用最快的速度沖向牢門。前爪扒住通風口,看清對面走來的是誰,期待瞬間變成恐懼。它以更快的速度跑回去,盡可能縮成一團,減小自己的存在感。

奈何體型太大,再努力也照樣顯眼。

冰魔只能趴在地上,前爪捂住雙眼,寄希望雲婓不是來找自己的麻煩。

腳步聲突然停止,冰魔的恐懼達到頂峰。

沙沙聲傳來,是血藤離開牢門爬過地面。緊接着房門開啓,冰魔小心移開爪子,頓時長出一口氣。

很好,不是自己。

隔壁房間中,使魔沒有冰魔的運氣,它根本不吃教訓,見到雲婓雙眼赤紅,四肢着地發出嘶吼,像某種蛇類在震動尾巴。

“不服氣?”雲婓走進囚室,打量室內的環境。

藤球牢牢占據他的肩膀,交替發出綠光,充滿威脅性。

血藤盤繞在他腳下,蔓枝前端擡起,鋸齒狀的葉片展開,葉下綻放一串串藤花,仿佛一張張長滿利齒的巨口,鎖定對面的使魔,随時能将它撕碎。

“你這個卑鄙的家夥!”使魔色厲內荏,看似頑強不肯低頭,實則根本不敢發起攻擊。

“對惡魔而言,這不是缺點。”雲婓蹲下身,單手搭着膝蓋,移近燭火照亮使魔的面孔,“想不想從這裏出去?”

“你會這麽好心?”使魔哼了一聲,心中充滿懷疑。

“只要你肯付出代價。”雲婓将燭臺移得更近,燭淚滴落,包裹的魔力刺痛使魔的手背。聽到使魔的痛呼,他沒有絲毫動容,徹頭徹尾的鐵石心腸。

又一次吃到教訓,使魔畏縮向後退,目光中充滿恐懼,心中燃起憎恨的烈火。

“認真想一想,機會只有一次。”雲婓沒有再逼近,半張臉被燭光照亮,另半張隐于黑暗中,聲音中充滿蠱惑,一度讓使魔心生懷疑,究竟誰才是誘騙旁人簽訂契約的惡魔。

時間流淌,一分一秒過去。

雲婓好整以暇等待使魔的回答。

使魔情緒焦躁,腦子裏不斷天人交戰。最終是對自由的渴望占據上風。這該死的牢房,它一刻也不想多呆。

“你要我做什麽?”使魔面帶頹敗,聲音沮喪,“如果是之前的要求,我無能為力。”

“和上次不同,這項交易你一定能做到。”雲婓道。

“是什麽?”

“先離開這裏,和我來。”

雲婓轉身走出囚室,背對使魔,壓根不擔心會遭受攻擊。

殺死他!

使魔有瞬間動搖,心中充滿惡意。看到地上的血藤,念頭立即煙消雲散。如果它敢動手,未必能碰到雲婓的衣角,馬上會淪為藤蔓的養料。

隔壁牢房中,冰魔始終悄無聲息,假裝自己不存在。直到雲婓和使魔走遠,消失在走廊盡頭,它才放松躺回去,靠睡覺保存體力,避免自己被餓暈過去。

走出地牢,又一次沐浴光明,使魔恍如隔世。身為一只惡魔,它從未曾這樣渴望陽光。

“主人,它怎麽會出來?”布魯走上前,看到跟在雲婓身後的使魔,表情有些詫異。

“有用。”雲婓言簡意赅,“晚餐準備得豐盛一些,再給阿亞姆兩桶麥酒和一桶甜酒,由他自己分配。”

“我馬上去準備。”布魯開始籌劃菜單,準備大展身手。

“等等!”看到老樹人轉身,雲婓立即叫住他,“廚房交給盧克,由他來烹饪主菜。”

“是,主人。”布魯十分遺憾,又一次錯失大展廚藝的機會。

“給冰魔送些吃的,讓它吃飽點。”想起地牢裏唯一的住客,雲婓補充一句。

“遵命,主人。”

主仆兩人在大廳分開,布魯去往廚房,雲婓帶着使魔登上二樓,推開壁畫間的木門,走進安德四人守護的藏書室。

這扇門連通走廊和藏書室,四名樹人一致許可才能打開。未經允許,巨人也束手無策。

房門開啓,聲響傳入室內,四個樹人同時蘇醒。

“主人,您來了。”老樹人上前問候,看到縮頭縮腦的使魔,不由得面露疑問。

“阿亞姆帶來消息,刺槐領主正召集騎士團,即将大兵壓境。鐵杉領和荊棘領也有可能參與。”雲婓反手關閉房門,向安德四人說明情況。

“阿亞姆,那棵狂暴黑松?”四人面面相觑,都十分詫異。

“狂暴黑松?”雲婓對阿亞姆的印象是穩重平和,同狂暴壓根不搭邊。

“他是最善戰的樹人。六百年前,他的戰績和雪松騎士團一樣輝煌。”安德回憶往昔,對阿亞姆十分推崇,“他曾統帥邊境樹人擊敗來犯的強敵,殲滅三支超過千人的騎士團,殺死數百名半獸人雇傭兵。戰場上血流成河,幾乎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屍體。”

“是法布爾之戰。”伯瓦道。

“法布爾,是那座礦山?”雲婓問道。

“沒錯。”安德點點頭,解釋道,“戰争的起因是包括礦山在內的大片土地。戰場上出現魔龍,邊境樹人損失慘重。阿亞姆刺瞎魔龍的眼睛,才徹底扭轉局勢。”

“雪松騎士團極為骁勇,和樹人并肩作戰,面對魔龍的火焰堅守不退。上千人燒死在烈焰中,受到魔龍力量侵蝕,靈魂無法回歸大地,最終淪為死靈,在王國和魔界的交界處游蕩,日複一日,飽受煎熬。”

提到戰死的騎士和樹人,安德四人的情緒變得低落。

特裏希取來一冊羊皮卷,上面詳細記載戰争的經過,包括侵犯雪松領的貴族。不意外,雲婓看到了刺槐領和鐵杉領。至于荊棘領,當時的領主還是小貴族,根本無法觸及王國權利頂層,連參戰的資格都沒有。

幾人說話時,使魔仿佛被遺忘,它小心翼翼向後退,試圖藏到書架後。

可惜它很不走運,行動被藤球發現。

細長的蔓枝飛卷而出,纏繞住使魔全身,迅速開始收緊,将它倒吊起來。使魔彈出鋒利的爪子,非但沒能撕開束縛,反而激怒藤球,将它一下接一下甩向書架。

碰撞聲不絕于耳,使魔頭昏眼花,眼冒金星,在眩暈中萬般後悔。

“早告訴你要老實一些,先吊着吧。”雲婓掃過一眼,任憑使魔吊在半空,還示意藤球吊高一些。

轉過頭,雲婓對安德四人道:“我需要關于死靈的書籍,越多越好。”

“死靈書。”伯瓦記憶最深,走向第十四排書架,從最上層取下一本硬殼書。

這本書很厚,比雲婓見過的任何一本古籍都要厚。書頁質地特殊,是三種海獸的骨頭。書寫用的墨水融合巨龍的血,本身蘊含能量。魔力不夠強,連書封都無法翻開。

“這本書出自魔界,傳說能溝通和馭使死靈。初代領主的第一夫人是魔族,這本書和她一起來到雪松領。”安德道。

關于死靈書的傳說很多,能證實的少之又少。

根據樹人的記憶,第一夫人從未打開過這本書,一直留在藏書室內,完全将它遺忘。

“使用這本書一定要小心。”老樹人叮囑道。

“我明白。”

死靈書以魔文書寫,減少許多閱讀上的麻煩。雲婓翻書的速度相當快,不到一個小時,內容浏覽一遍,摘抄有用的部分記錄在羊皮卷上。

落下最後一筆,羊皮卷突然開始發光,光中映出文字虛影,一枚接一枚串聯,形成的長鏈環繞住雲婓,邊緣處燃起黑色火焰。

“怎麽會?”安德四人驚呼出聲。

使魔比樹人更加吃驚。看着持續燃燒的文字,它忘記了頭暈,看向雲婓的目光滿是駭然。

等到火焰散去,文字鏈消失,安德手指羊皮卷,嚴肅道:“主人,這些文字已經化成咒語。”

“我明白,我原本就有這個打算。”雲婓無意隐瞞自己的計劃。

大兵壓境,他看上去不緊張,是因為緊張沒用,還會引發恐慌。

領地內的樹人接近兩百,加上大量的變異藤,的确是一股不弱的力量。對比敵人的數量卻遠遠不夠。

“我不會坐以待斃。”雲婓冷靜分析局勢,對安德四人道,“我不僅要守護雪松領,更要擊退敵人,給對方一個徹骨的教訓。”

“死靈很危險。”安德沉聲道。

“危險才好,危險才會有用。”雲婓合攏羊皮卷,目光轉向倒吊的使魔,“所以,你不會讓我失望,對不對?”

使魔很想搖頭。

它明白自己的能力,召喚死靈可以,必須限制數量。一旦數量過多,它會面臨被吞噬的危險。看雲婓的樣子,想要的肯定不只一兩個。

更糟糕的情況,以雲婓展示出的魔力,一旦契約達成,召喚出的很可能不是普通死靈,它會死得更快。

“太危險,我做不到!”使魔硬着頭皮喊道。

“真做不到?”

“真做……能做到!”一根蔓枝纏繞上脖子,正在危險收緊,使魔立刻改變口風。答應可能會死,不答應馬上沒命,它選擇多活幾天,哪怕幾個小時也好。

“很好。”

雲婓同四名樹人商議,移開三排書架,準備在地上刻畫魔紋。

生命進入倒計時,使魔眼神呆滞,表現得生無可戀。

“我會設法保護你,讓你不被死靈吞噬。”雲婓展開羊皮卷,指尖浮現紅光,認真在地面刻畫魔紋。

“真的嗎?”

“看你表現。”雲婓頭也沒擡,随口應道。

使魔沒有感到一絲安慰。

魔紋很快完成,一條條文字鏈烙印在地板上,黑色的火焰幽幽燃起,看上去十分詭異。

“放它下來。”雲婓話落,藤蔓解開束縛,使魔摔在地上。

“進去吧。”雲婓手指完成的魔紋,示意使魔自己走進去。

“不對,這個程序不對!”使魔牢牢趴在地板上,“沒有任何交換,我不能召喚死靈!”

雲婓無視使魔的抗議,輕松将它提起來,一把扔進魔紋中心:“怎麽沒有,在地牢時我問你要不要出來,你答應了。”

使魔目瞪口呆。

“這算什麽交易?!”

“你的自由,難道不夠?”雲婓周身浮現紅光,不斷向魔紋注入魔力,“動作快一點,別磨磨蹭蹭,做個有用處的惡魔。”

掉落在魔紋中心,文字鏈開始轉動,如鎖鏈纏繞住使魔。

儀式已經開始,它無路可逃。

黑色火焰熊熊燃起,一枚暗紅色的魔紋浮在半空中,和地面上的魔紋一般無二,似水中倒影。

兩枚魔紋反向轉動,文字鏈交錯纏繞。

能量閉合循環,火舌越蹿越高,沿着魔紋邊緣立起火牆,包圍住火焰中的使魔,将雲婓和樹人隔絕在外。

一瞬間,使魔褪去驚慌,似乎在笑。

“主人,小心一些。”安德提醒道。

看向燃燒的魔紋,雲婓單手負在身後,精靈短劍滑出袖口,被他牢牢握在掌中。

突然,火焰中傳出厲聲尖嚎,刺痛人的耳膜,連樹人都感到不适。

“死靈。”四名樹人臉色凝重,樹幹纏繞綠光,自發擋在雲婓身前。

嚎叫一聲接着一聲,音調越來越高,凄厲刺耳,仿佛尖銳的石塊互相摩擦。

呼地一聲,火焰向外鋪開,地面燃起數道火線,蹿至雲婓腳下,被樹人強行隔絕。能量洶湧,火舌發生倒卷,随即以更猛烈的勢頭向外噴湧。

使魔撕咬一只死靈,意圖引發魔紋反噬,報複關押它的雪松領主。

正得意時,一團陰冷的氣息出現在它身後。

使魔察覺到危險,丢開死靈向前逃命。可惜逃不出魔紋,脖子被抓住,陰冷氣息彌漫,全身變得僵硬。

死靈身材高大,全身包裹在黑色的鬥篷裏。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半張猙獰面具。

死靈出現在魔紋上方,身後浮現大團黑霧。黑霧聚成一條走廊,走廊末端盡是包裹黑袍的死靈。

森冷的氣息在室內彌漫,有魔紋阻隔,仍無法抵擋這種陰寒。

“誰在召喚我?”死靈聲音尖銳,和叫聲一樣刺耳。使魔被他抓在手裏,頭軟軟垂落,不知是死是活。

雲婓收起精靈短劍,繞過擋在身前的樹人,邁步走進魔紋。

紅光纏繞在他四周,阻隔駭人的黑火。死靈沒有任何動作,但雲婓确信,他在盯着自己。

最後一步,雲婓站定在魔紋中心,黑發在火中飛揚,眼底浸染紅光。

“我以血和靈魂承諾,為我征戰,我将送你和你的同伴回歸大地,靈魂安息。”

每個字出口,他身上的光都會增亮一分。

尾音落下,紅光亮到刺眼。耀眼光帶纏繞在他周圍,能量聚成龍卷,直沖向屋頂。

死靈凝視他許久,森冷的氣息令他牙齒打顫。

終于,死靈落向地面,正面相對,雲婓才認識到這個死靈有多高。他仰起頭僅能看到對方肩膀。

“我接受你的條件,同你定下契約。如果違背誓言,我将撕碎你的靈魂。”

黑霧不斷膨脹,空中的魔紋驟然下降,契約的力量覆蓋雲婓全身,為誓言刻下烙印。

死靈向雲婓颔首,高大的身影融入黑霧。黑霧急劇收縮,糾纏着火焰投入魔紋之中。

火焰突然膨脹,又在剎那熄滅。

地上的魔紋寸寸龜裂,文字鏈不複存在,只剩下模糊的刻痕。

雲婓感到一陣灼痛,擡起右臂,一枚古怪的圖案烙印在手腕內側,邊緣延伸出黑色火舌。

“死靈契約。”安德四人心情複雜,不知該欣喜雲婓驚人的魔力,還是為這份契約感到擔憂。

雲婓放下衣袖,彎腰提起使魔,用力搖了搖,發現使魔一動不動,随手丢給藤蔓,道:“死了,沒用了,吃了吧。”

奄奄一息的使魔立即蹦起來,大聲道:“我沒死,我還有用!”

話喊到一半,看到雲婓了然的神情,使魔欲哭無淚。

它當初為什麽要接受召喚?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它發誓藏進火山最深處,堅決不踏出魔界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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