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短暫的晴日之後,又是一場暴雪。
狂風呼嘯,漫天飛雪,兩名騎士離開卡布羅城,身上只穿着厚外套和鬥篷,沒有铠甲,連像樣的武器都沒有,僅有一把匕首用來防身。
騎士很狼狽,心中充滿沮喪。
在今天之前,他們還是威風凜凜的騎士隊長,奉命駐守卡布羅城,等待對雪松領發起進攻。
不料風雲變幻,一夜之間城池易主。
卡布羅城被死靈攻破,年輕的雪松領主大開殺戒,城內出現雪松騎士和樹人的英靈,兩千七百多名刺槐領騎士,活下來的不到五百人。
兩人能夠活着離開,不是自身本領強悍,也不是雪松領主大發善心,而是選中他們給刺槐領主遞送戰書,正式向刺槐領宣戰。
戰馬在雪中奔馳,口鼻噴出熱氣,凝成大片白霧。
騎士隊長握緊缰繩,不斷揮舞馬鞭,只想遠離卡布羅城,遠離那個能駕馭魔龍的可怕領主。
兩人心中清楚,帶回主城的消息很可能激怒領主,一怒之下殺了他們。無論如何,死在劍下總好過變成死靈,或是被死靈殺死。
風越來越強,吹在臉上像鋒利的刀子。
飛雪連成一片,紛紛揚揚,似白色的幕布垂挂天空。
兩人途經一座村莊,發現村子裏異常冷清,僅有幾間房子裏閃爍燈光。馬蹄聲傳來,燈光迅速熄滅,上前敲門也沒有任何反應。
“算了,繼續趕路。”
兩人終于想起來,就在不久之前,他們派人來過這個村子,抓走所有能幹活的男人,包括瘦弱的男孩和白發蒼蒼的老人。
聽到馬蹄聲,留在村子裏的人心生恐懼,以為是騎士又來抓人,自然會關緊家門不肯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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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又累又餓,卻無法像平時一樣踹開木門。只能灰溜溜上馬離開,希望到下個村莊碰一碰運氣。
馬蹄聲逐漸遠去,熄滅的燈火重新點亮。
緊閉的木門重新開啓,穿着灰布裙子的女人們陸續走出來,手裏抓着草叉和鐮刀,望着騎士離開的方向,心中驚疑不定。
“真的走了?”
女人們無法确定。
刺槐領主下達召集令,大批騎士向邊境集結。軍隊需要糧食和幹活的人手,要塞附近的村子全都遭殃。
嚴寒的冬季,村民們無法采集,打獵也十分困難,倉庫裏的糧食是活命的根本。
然而騎士們不管這些,他們手下的侍從更加兇惡,三番五次闖入村子,搶走村民所有的糧食,還拉走巨牛和驽馬。
村子裏的男人陸續被帶走。先是青壯年,随後就是老人和少年。女人們哭喊着攔住隊伍,祈求馬上的騎士,至少留下不到車輪高的孩子。
可惜沒有用。
她們的眼淚沒有換來憐憫,只有殘暴的鞭子和兇狠的呵斥。
距離上一次騎士到來,時間不超過五天。女人們聽到馬蹄聲就渾身顫抖,既有恐懼也有憤怒。
憤怒到極點,她們拿起了武器。
如果騎士敢硬闖,拼着同歸于盡也要出一口惡氣。
事情的發展出乎預料,進村的騎士只有兩人,見家家不開門,竟然沒有發怒,而是直接上馬離開。
“事情不對勁。”
換成以往,騎士不會這樣善罷甘休。侍從更加不可能,他們只會更兇。
女人們面面相觑,心中充滿疑問。
“難道他們不是騎士,只是過路的旅人?”一個女人猜測道。
“不可能。”另一人搖頭,“軍隊正在邊境集結,這個時候連商隊都沒有,怎麽可能會有旅人。”
戰争時期,外來者極可能被當成探子,送上絞刑架也不稀奇。
“不管是什麽身份,不找麻煩就好。”一名年長的女人說道。
女人們停止說話,憤怒的情緒上升,胸中似有火焰燃燒。她們給刺槐領交稅,領主的騎士卻搶走她們的糧食,抓走她們的家人!
“一百年前不是這樣。”一個滿臉溝壑的老人開口,她支着拐杖,身形伛偻,顫顫巍巍走出家門,目光稍顯渾濁,聲音中充滿懷念,“一百年前,這裏是雪松領的土地,領主和騎士從不會這樣對我們。”
“伊姆老人,那是一百年前,早就不一樣了。”
“是啊,不一樣了。”伊姆老人嘆息一聲。
她理解村子裏的人,她們中的大部分都很年輕,沒有經歷過雪松領最後的輝煌。從出生到成長,面對的永遠是繁重的勞作和無休止的壓榨,難怪會對她的話嗤之以鼻。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她也無法相信領主的騎士并不貪婪,從不會對無辜的村人舉起鞭子。
突然,風中又傳來馬蹄聲,還有車輪壓過雪地的聲響。
女人們頓時變得緊張起來,飛速沖回家中緊閉門窗,透過窗縫向外望,下意識放輕呼吸,握緊手中的草叉和鐮刀。
風雪中,數輛馬車排成一列,滿載着堆成小山的大麥,正向村莊疾馳而來。
趕車的是十多名強壯的農夫,他們穿着厚實的外套,外套上還有頭蓬,拉起兜帽,能最大程度抵擋寒風。
車隊來到村口,農夫掀開兜帽,躲在家中的女人們發出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傑德!”
“格雷夫!”
認出趕車的農夫,女人們立即推開家門,提着裙子跑過來,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你們回來了!”
“車上是什麽?”
“其他人呢?”
衆人包圍車隊,你一言我一語,農夫根本來不及回答。
“停下,快停下!一個一個問,一起問說不清楚。車上是大麥,還有一些鹽。只有我們回來。其他人在卡布羅城,放心,大家都平安。”
格雷夫是個大嗓門,只有他能壓過衆人的嗓子,控制混亂的局面。
“怎麽有這麽多糧食?”伊姆老人問道。
“從卡布羅城帶回來的,我們幹活的報酬。”
格雷夫跳下馬車,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包,包裏是三顆烏黑的糖塊,被他一路揣在懷裏,已經有些融化。
“這是糖?”伊姆老人大吃一驚。
“是的,是我得到的獎勵。”格雷夫回答道。
伊姆老人滿腹疑團,村子裏的女人們也不敢置信。
刺槐領的騎士會這麽大方?
這可是糖!
她們從出生到現在,沒有一個人見過。如果不是伊姆老人開口,她們會錯以為是某種凝固的藥膏。
看出衆人的疑問,格雷夫大聲道:“不是刺槐領的騎士,他們都是吝啬鬼,是貪婪的惡棍。是雪松領主,我們為領主大人幹活,領主大人給我們糧食和鹽,還會獎勵糖。”
“雪松領主?你們去了雪松領?”
“事情不是這樣。”格雷夫搖搖頭,解釋道,“雪松領主占領卡布羅城,城裏的騎士不是死亡就是被抓。雪松領向刺槐領宣戰,卡布羅城到平原鎮的土地都歸領主大人所有,包括城鎮附近的村子。”
農夫話中的信息量太大,衆人消化許久才反應過來。
“領主大人很年輕也很慷慨。他許諾我們,為他幹活就有報酬,當天就能兌現。”格雷夫繼續說道,“這些糧食是村長讓我送回來,後邊還有。我們決定在卡布羅城幹活,還要去黑峽城,那裏同樣缺人手。法布爾礦山和銀蹄礦洞将繼續開采,我們可以去采礦,報酬會更加豐厚。”
“如果雪松領戰敗了呢?”幾個女人擔憂道。
她們受夠了刺槐領主和騎士的壓榨,如果格雷夫所言确實,她們願意效忠雪松領主,給雪松領交稅。可她們擔心戰争的結果,萬一雪松領戰敗,刺槐領主不會放過這個村子。
“那是不可能的,雪松領主不可能戰敗。”農夫們一起搖頭,斬釘截鐵道。
“為什麽?”
“雪松領主強大無比,死靈和樹人服從他,他的坐騎是一頭魔龍!”
聽到農夫這番話,衆人倒吸一口涼氣。
死靈和魔龍?
這從來不是正義一方。
“我不在乎正義還是邪惡,領主大人給我們糧食,讓我們能吃飽飯,不用被餓死,也不用為一塊硬面包被抽鞭子。”格雷夫說道。
村子裏的人對視一眼,都能看出對方的堅定。
管他是不是邪惡!
按照伊姆老人所言,這座村子本就屬于雪松領,他們本就該是雪松領的領民。
相同的情形發生在不同的村子,結果如出一轍,比起被刺槐領壓榨,村民們甘願投向雪松領。只要領主大人信守承諾,他們就願意為他效忠。
“雪松領主是怎樣的人?是不是很強壯,很威嚴?”
“能馴服魔龍,他一定勇猛強悍,比棕熊更加強壯!”
面對衆人的問題,格雷夫的神情有些古怪。
領主大人的确強悍,但是強壯,似乎不沾邊。
年輕的領主身材高挑,敏捷輕盈,長相漂亮得不可思議。笑起來很溫和,讓人如沐春風,簡直像傳說中的精靈。
他實話實說,村子裏的人卻不信。哪怕農夫們一起作證,也紛紛表示懷疑。
“等你們親眼看到,就會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農夫們不再多言,重新套上馬車,準備返回卡布羅城。
女人們沒有留下,而是急匆匆收拾起行李,一起跳上馬車。她們同樣可以幹活,為家裏換來糧食。
隊伍頂風冒雪,一路向西行進。
中途遇到一支更大的車隊,發現有同村人,得知卡布羅城不需要更多人手,索性加入其中,一起去往黑峽城。
卡布羅城中,樹人正在打掃戰場。
大量的種子抛灑在地,灰綠色的藤蔓破殼而出,在寒風中生長,占據城內所有街道。
破壞的路面被填平,帶有刺槐領印記的建築都被推倒,磚塊一概丢下懸崖。
騎士的帳篷集中在一起點燃。帳篷上有巫師烙印,抹去要消耗大量魔力,得不償失,幹脆用龍息全部燒掉。
铠甲和武器清點裝箱,有矮人投奔雪松領,這些都可以重鑄,用來裝備雪松領的騎士團。
俘虜清點完畢,即将被帶往黑峽城。
“我不喜歡麻煩。如果不願意合作,看管你們的會換成半獸人。”雲婓不會對俘虜心慈手軟,無論對方是什麽身份。
他從法布爾礦山抓到許多半獸人和地穴人。如果騎士不識時務,他不介意物盡其用,讓半獸人幹回老本行。
刺槐領騎士殘忍暴虐,從不對手下仁慈。他們是如何對待農夫,半獸人會比照施行,甚至更過分。
威脅很有效,騎士們變得老實許多。就算家族能送來贖金,他們也要保證自己活到那一天,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送走老盧克和俘虜,雲婓來到城中廣場,鋪開一張羊皮卷,準備拓印基座上的魔紋。
“這裏有些模糊。”
魔紋磨損得相當嚴重,為能看得更加清楚,雲婓只得向內注入魔力。
随着光芒亮起,英靈和樹人的幻影再次出現。他們站在雲婓四周,同時指向一個方向,那裏埋有雪松領主破碎的雕像。
“我明白了。”
和英靈對視片刻,雲婓收起羊皮卷,親自來到石街上,攔住想要幫忙的藤蔓,拔出背負的重劍,用劍鋒挖掘石塊。耗費數個小時,将雕像的碎片全部挖出來,搬運到基座旁。
“應該都在這裏。”
雲婓仔細檢查,确保沒落下一塊,開始拼合雕像。
初時很不順利,明明形狀相稱,碎片卻難以貼合,甚至會反向彈開。連續數次之後,雲婓發現端倪。
這股力量很熟悉,和騎士帳篷上的烙印同出一源。
“巫師烙印。”
找出關鍵所在,雲婓掌心聚集紅光,覆蓋雕像碎片。
魔力覆蓋烙印,摧毀巫師留下的能量。
屏障碎裂聲傳來,雕像碎片掙脫桎梏,陸續在光中浮起,一塊塊對接拼合。
以魔力為牽引,雲婓和雕像産生共鳴。
雕像逐漸完整,表面纏繞光線,一個高大的男人走出光中,站到他面前。
烏黑的長發,褐色的眼睛,仿佛在照鏡子。
雲婓面露愕然。
不,不完全相似。
男人比他更成熟,輪廓也相對硬朗。目光反倒更加溫和,沒有他眼底的冷漠。
幻象持續半分鐘,才從雲婓眼前消失。
意識回籠,雲婓眨了眨眼,發現雕像拼合完成,已經立于基座之上。
雲婓仰起頭,對視雕像雙目,體內魔力湧動,再度和雕像發生共鳴。
覆蓋卡布羅城的魔紋短暫發光,地面震動,雕像周圍的石板向下塌陷。震動消失後,基座下現出一條漆黑的通道。
雲婓駐足片刻,确認沒有危險,點燃一支火把,進入通道,開始拾級而下。
臺階很長,盤旋在山體內部。
越向下走空間越是寬敞,牆壁上鑲嵌成排燈座,頂部托起夜光石,比魔龍搜集的更加耀眼。
風從地底吹來,火光搖曳,忽然間熄滅。好在有夜光石照亮,無需擔心腳下。
雲婓取出一枚種子,藤蔓在掌心發芽,迅速纏繞成一顆藤球,翡翠般晶瑩,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腳步聲回響在耳邊,雲婓在心中默數,下到兩百層臺階,石梯來到盡頭。
前方是一扇高大的石門,門上雕刻精美花紋,很像是變形的魔紋。
雲婓觀察片刻,掌心覆上門板,能量流入門上花紋,伴随着門軸的吱嘎聲,石門向內開啓。
門後是傾斜向下的石路,走在上面需要十分小心,稍不留神就會打滑。
石路盡頭又是一道石門。
和之前不同,石門兩旁有雕像矗立,是兩名全副武裝的騎士。其中一名讓雲婓感到熟悉,仔細辨認,赫然是在戰場上出現的英靈。
門後是一間空曠的石室,石室中落滿灰塵,卻沒有一絲蛛網。
牆壁上雕刻古老的文字,環繞石室串成長鏈,在雲婓靠近時微微發亮,浮起一點點熒光。光點漂浮在室內,似萬千螢火蟲在空中飛舞。片刻後開始聚集,壓縮到極限猛然炸裂。
能量膨脹開,掀起恐怖的氣浪。
雲婓被推至牆角,舉起手臂仍擋不住強烈的白光,只能閉上雙眼。
等到光芒散去,石室發生變化,房間正中的地板向下塌陷,現出一條筆直向下的長梯。
雲婓探頭向下看,有灰塵大面積湧出,顯然許久不曾開啓。謹慎起見,雲婓等了片刻,确定空氣流通才踏上石梯。
石梯并不長,只是很陡,需要抓牢扶手才不會墜落。
走下最後一階,雲婓被眼前的一切驚住,忘記捂住口鼻,被灰塵嗆得連連咳嗽。
室內趴伏一具巨大的龍骨,目測生前體型比魔龍更加龐大。龍骨護衛一具石棺,棺蓋上雕刻石像,身着華麗長袍,雙手合握一把重劍。
雲婓邁步走上前,肩上藤球閃爍光芒,照亮石像面容。不出預料,和城中的雕像一模一樣。擡頭環顧四周,牆上纏繞古老的文字鏈。拂開地面灰塵,石板上镌刻魔文,和牆上的文字鏈完全一致。
“原來是這樣。”
座落在魔紋上的城市,守衛城市的英靈。
逝去的偉大領主,生命回歸大地,仍在守護這片土地。
卡布羅城不僅是一座要塞,更是雪松領初代領主的長眠之地!